中唐名臣韋皋是個很複雜的人。
一介書生,卻以軍功得到了武將的最高榮譽諡號“忠武”,吐蕃在他面前損失慘重;挽郎出仕,卻又文采風流,佳作流傳,更有與女詩人薛濤的軼事;保得蜀中平安數十年,傳說中韋皋是諸葛武侯轉世,卻又被人批評壓榨蜀中民力;解決了西南諸蠻邊患,卻又被人詬病為資敵養患。尤其是一生忠君愛國,卻在晚年試圖割據一方。
但韋皋畢竟沒有把割據變成現實,蓋棺論定仍然是唐王朝的忠臣。
【挽郎出仕,蹉跎二十年】
韋皋出身名門大族,走的是挽郎出仕的捷徑。
挽郎是唐代前後一段時期的一種出仕方式,就是皇帝等重要人物死後,從官宦人家當中挑選一些年輕人為其送葬唱輓歌,然後這些年輕人就具備了出仕的資格,成為了替補官身。和科舉等出身的士子相比,不但不用考試,而且排隊等待官位空缺的時間一般會少一兩年,往往十三四歲就可以任職。
韋皋就是給唐肅宗送葬的挽郎,當時17歲,在挽郎出身的人當中雖然不是最小的,但比其他途徑要早的多。考慮到韋皋文采斐然,一生留下不少文學作品,走科舉路線也能出仕,而選擇了挽郎出仕估計是家族安排。當然這也不絕對,李白杜甫文學成就比韋皋強多了,但科舉方面都是失敗者。
當時正是安史之亂後期,各處都需要官員,韋皋也先後在地方和中央部委為官。之後20年,主要是唐代宗在位期間,韋皋在史書上基本上沒有記錄,官位也不過做到殿中侍御史,從七品的小官。考慮到韋皋的家世,這個升遷速度不算快,這也說明這20年間韋皋作為不大,沒有戰功。
【唐德宗有難,韋皋表現政治正確,成為火箭幹部】
等到唐德宗在位,韋皋受到出任鳳翔隴右節度使的宰相張鎰推薦,得以進入軍中負責屯田工作,又兼任了駐隴州唐軍的臨時主管。這時,長安爆發了涇原兵變,唐德宗逃離長安,韋皋這個文士出身的臨時性主官卻在複雜的局面下取得了一鳴驚人的效果。
當時張鎰手下的士兵大都是涇原兵變叛軍首領朱泚原來的部下,這些士兵投奔了叛軍,張鎰也被殺害。隴州離鳳翔節度使駐地很近,城中軍民官吏也是人心惶惶無所適從,甚至隴州刺史都跑去投靠了叛軍。韋皋私下聯絡了一些忠於唐王朝的官員將領,暫時維持住了地方上的局面。
當時隴州城內也有一些原本是朱泚部下的將領和士卒,雙方各有顧慮,互相試探,局勢非常微妙。等到朱泚的使者來隴州招降韋皋時,韋皋假意接受,但擺下了一道鴻門宴,連將領、使者一併在酒桌上拿下並殺掉,之後又把朱泚派來的第二批使者一併誅殺。
當時唐德宗被朱泚叛軍圍困在奉天小城(現陝西乾縣),地理位置正東為長安,正西距離差不多就是鳳翔,而隴州離鳳翔很近。奉天城中兵微將寡,叛軍連日攻打不絕,局勢非常危急。唐德宗聞聽韋皋之事後大喜,這段時間一直是將領叛變、官員投敵、城池失守的壞消息,突然有這麼個好消息,自然印象深刻。於是韋皋被提升為御史大夫、隴州刺史,這是從三品的高官了,連升了十幾級,韋皋的部眾也被設立了一個奉義軍的稱號。當然,安史之亂後唐王朝官位濫封問題比較嚴重,真正的實職官位還是後面的隴州刺史。
韋皋在穩定隴州局勢後派援兵到了奉天,雖然兵力應該不多,但給城中軍民打了一劑強心劑。而且韋皋鎮守隴州也能使鳳翔的叛軍不能東進援助朱泚,緩解了奉天城中唐德宗承受的壓力,於是“不復有西面之憂”(《奉天錄》)。
這個過程中,雖然韋皋沒有取得什麼斬將奪旗、攻城略地的功績,但對唐德宗脫困是有幫助的,所以涇原兵變之後,韋皋轉為武職,並被提升為大將軍,重新回到京中中樞任職。
【初到蜀地韋皋面臨的局面】
在京中一小段時間之後,鎮守蜀中的張延賞被升職回到長安,韋皋補了這個空缺,成為蜀中這塊寶地的最高領導,開始了他鎮守蜀中21年的歷程。這時是唐德宗貞元元年(785年),之後唐德宗到死一直沒有換過年號,貞元年間整個大唐也相對平靜。
蜀中當時周邊有吐蕃、南詔兩大勢力,以及一大批西南蠻。
吐蕃是唐王朝的大敵自不用說,位置在蜀中正西,得益於地利,防守問題不大;
西南蠻是現在四川西部和雲南各少數民族勢力的統稱,在蜀中的正南方向,當時相對原始落後。原本唐王朝在西南蠻地區設立了都督府進行羈縻管理,但在安史之亂期間被吐蕃佔領,西南諸蠻也被吐蕃控制;
南詔本來也是西南蠻之一,在蜀中的西南方向。盛唐期間南詔在唐王朝支持下六詔合一,成為西南地區最大的勢力。天寶後期,南詔投靠了吐蕃,天寶南詔戰爭唐王朝損失慘重。
當時吐蕃入侵蜀中常以南詔為前鋒,蜀中流傳一句話,“西戎尚可,南蠻殘我”,意思是說,吐蕃對蜀中造成的危害還不是最大的,摧殘蜀中最嚴重的是包括南詔在內的西南諸蠻。
唐王朝當時在名臣李泌的建議下,已經有了南撫南詔以削弱圍繞在吐蕃周邊的反唐聯盟的戰略謀劃,韋皋就是此戰略的具體執行者。
韋皋到蜀中,首先採取懷柔政策解決了南詔和諸西南蠻的問題。所謂懷柔,就是不動刀兵,經常派人交流,許以各種好處。懷柔一詞現在彷彿帶有貶義,但實際上是解決國家周邊問題的選項之一,用政治、文化和經濟手段代替了極端的軍事手段,無所謂對錯。
這種政策如果以誠信為本,一般都能取得較好的效果,畢竟中原政權在經濟、文化各方各面都比少數民族政權先進的多,手指縫中漏出一點兒東西就夠這些少數民族勢力吃一陣子的。而一般這些少數民族地區出現問題,除了偶爾有少數民族首領強人野心膨脹之外,更多的時候是中央的官員態度輕視、採取欺騙手段使雙方失去信任造成的。
【巂州(xī)之戰,徹底恢復對西南諸蠻地區的統治】
當時南詔和西南諸蠻受到吐蕃壓榨過甚,早有反悔重新投唐的想法,與韋皋的懷柔撫蠻政策一拍即合,南詔與大批西南蠻勢力重新與唐王朝建立了朝貢關係。當然,他們並未與吐蕃完全決裂,在表面上仍然服從吐蕃的領導,其首領和大臣的親人仍然在吐蕃當質子。
此時,正在鼎盛時期的吐蕃也發現這裡出現了問題,派兵逼迫南詔和西南諸蠻重新與唐為敵。韋皋如果此時表現出態度軟弱,局面就會恢復到之前的情況。
“(貞元)五年,皋遣大將王有道簡習精卒以入蕃界,與東蠻於故巂州臺登北谷大破吐蕃青海、臘城二節度,斬首二千級,生擒籠官四十五人,其投崖谷而死者不可勝計。”(《舊唐書》)
巂州在現在的四川西昌市,是唐王朝羈縻各西南蠻的都督府駐地,安史之亂時被吐蕃佔領。此戰意義重大,不但殺掉了吐蕃兩員非常活躍的大將乞臧遮遮、悉多楊硃,給了南詔和西南諸蠻充分的震懾,還徹底扭轉了這一階段唐王朝對吐蕃以防守為主的頹勢。
從此蜀中南方局勢轉好,在西南諸蠻的配合下,唐軍對吐蕃不斷進攻,並取得連續勝利,數年就全部收復了巂州全境,徹底恢復了對諸西南蠻羈縻地區的統治。
王有道是韋皋手下大將,雖然史書上記載不詳,但此人在韋皋鎮蜀期間一直在蜀中為將,多次率軍深入吐蕃境內,取得了不少勝利。估計韋皋手下這種能戰、敢戰之將還有不少,否則也不會壓制吐蕃21年。
【患得患失的南詔,被韋皋軟硬兼施才下了與吐蕃決裂的決心】
南詔是西南地區實力最強的一個,離吐蕃距離最近,被吐蕃控制的也最嚴密,不能像其他西南蠻那樣直接投靠唐王朝。直到唐德宗貞元九年,才正式接受了唐王朝的任命詔書,韋皋為此也是費了不少心思。
當時南詔王一方面維持與吐蕃的關係,同時秘密派遣使者到長安獻禮投降。南詔內部不知道南詔王的真實想法,吐蕃也派遣了使者數百人到了南詔施加壓力。
韋皋派遣了一個叫崔佐時的手下去南詔,南詔王準備召集手下各部落頭領開會商議投唐事宜,怕被吐蕃人發覺,就讓崔佐時穿當地人的衣服。崔佐時很是乾脆,“我大唐使,安得服小夷之服。”
南詔王無奈,只得把會議安排到了夜晚,結果這位崔佐時當場宣讀了皇帝的詔書,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南詔王擔心吐蕃得知,“顧左右無色,而業已歸唐,久之,歔欷流涕,皆俯伏受命。”(《舊唐書》)。
從韋皋到蜀中就籌劃南詔重投大唐的事情,用時9年才有了這個結果。主要原因是唐王朝對吐蕃還沒有絕對的優勢,南詔王擔心吐蕃的報復,有左右逢源當牆頭草的想法。韋皋當著南詔王所有手下的面,把南詔王主動派遣使者到長安請降的事情一宣佈,南詔王就已經沒有了退路,只能一心一意的依靠唐王朝了。
唐德宗貞元十年(794年)正月,唐王朝與南詔在點蒼山會盟,盟書一式四份,一份藏於點蒼山神祠,一份沉入西洱河,一份留在南詔祖廟,一份送往長安給唐德宗。在雲南大理南詔太和城遺址中尚有《南詔德化碑》,就是記載了這一段歷史的珍貴文物。
之後,南詔去除吐蕃封號、恢復唐王朝舊稱,並殺吐蕃使者數人,徹底與吐蕃決裂。這個南詔王也算果決,既然決裂就下狠手,本來南詔有數千人馬受吐蕃徵召在吐蕃境內戍守,南詔王又派遣數萬人與這些人馬配合,大破吐蕃於神川,佔領了吐蕃的十六座城堡,取得了很大的戰果。
從此,南詔加入了唐王朝組建的反吐蕃聯盟,南詔也和唐王朝保持了數十年的和平。而吐蕃想必是有報復行為的,但在唐王朝和韋皋的支持下,又有地理優勢,吐蕃應該沒有翻盤。
【韋皋的懷柔撫蠻舉措,後人評價褒貶不一】
為了維繫與南詔的關係,韋皋動了不少腦筋,有些是戰略性的,有些甚至是些小花招。比如韋皋是深知南詔人習性,特意上書唐德宗,要求頒發給南詔王的印璽用黃金打造,因為南詔人喜歡。印璽的個頭一定要比吐蕃的大,體現唐王朝對南詔的重視。
為了在南詔培養對大唐有親近感的精英階層,韋皋在成都專門設立了西南諸蠻學校,“選群蠻子弟聚之成都,教以書數,欲以慰悅羈縻之。業成則去,復以他子弟繼之。如是五十年,群蠻子弟學於成都者殆以千數。”(《資治通鑑》)這種政策一直持續了數十年,累計培養南詔及西南諸蠻精英子弟千餘人。
對此,唐王朝內部也有不同意見,韋皋的有些繼任者認為花費過多。中唐名相李德裕對此也有不同意見,認為此舉“啟戎資盜”,意思開啟蠻人的智慧,是一種資敵行為。但這種舉措的效果是利大於弊的,中國古代強盛時期無不如此,包括近代大英帝國和現代美國都是如此,花小錢向其他國家的精英階層傳播文化,培養了大批的帶路黨。
李德裕對此事的看法有些小家子氣,雖然也是一代名臣,但還是格局不足。
韋皋另一個重要舉措是“開青溪道以通群蠻,使由蜀入貢”(《資治通鑑》),也就是打通了從成都通往大理的商道。此商道通暢之後,不但唐王朝的商品可以源源不斷的流入西南諸蠻和南詔,還可以從大理出發到達交趾、緬甸和天竺,不少阿拉伯商人通過這條通道與唐王朝進行貿易。
有了商品流通,不但能夠從中獲利,還能取得唐王朝缺乏的馬匹、藥材等戰略物資以及香料等民生物資,同時對中原先進文化向周邊地區輻射和傳播也起到促進作用。
剛才所說的韋皋支持西南諸蠻留學生造成財政負擔較大,實際上從這條商道中的獲利足以彌補。至於韋皋的繼任者認為花費過大,只能說明這人是個不懂政治也不懂經濟的書呆子。其中一位“以文儒自高,不練戎事”,也就是覺得自己是文化人瞧不起這些南蠻。果然,在削減了留學生資助費用後,南詔與唐王朝關係開始發生變化,並開始有了入侵蜀中的敵對行為。
這條商道被後人譽為“南方陸上絲綢之路”,但其在唐王朝整體對外貿易中所佔比例還是很低的,不但遠遠不如海上絲綢之路,與安史之亂前的西域陸上絲綢之路也不能相提並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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