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在學校食堂吃到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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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點故事 | 那些年,我們在學校食堂吃到的“怪物”

父親弓著身子,背上勒著麻繩,麻繩繫著架子車,架子車上裝著兩大袋小麥。豆大的汗珠從父親臉龐上掉下來,一滴滴砸落在從家到學校的十里土路上。

“這糧食,你媽專門拾掇過哩,怕有髒東西。”父親邊使勁兒往前拉著車,邊喘著氣對我說,“就說,咱家的糧食不一定吃到你嘴裡,別人家孩子吃了,也要乾淨才好哩。”

我一邊彎腰推著車“嗯”著回應父親,一邊盼著快點到學校。到了學校後,父親顧不得擦汗,就跑到學校食堂,把家裡乾淨飽滿的糧食在磅上一過,給我換回一沓沓糧票。

這是1993年至1996年的往事了。

那時,我到鄉里讀初中,開始了離開家“吃學校食堂”的第一段人生經歷,也有了“好糧食不一定換來好饃”的第一段人生感悟。

父親把家裡最好的糧食送來,但食堂裡的饅頭,全是佈滿了黑褐色斑點、散發出濃烈難聞鹼味的“黃斑饃”。

“黃斑饃”吃得多了,很容易上火,口鼻流血,眼睛紅腫;不吃,又餓得心慌,寢食難安,上不好課。

每個週末,我都會把吃不完的“黃斑饃”兜回家喂牲畜。我媽看著蒸成那樣的“黃斑饃”,總要小聲嘟囔:“給娃兒們吃這飯,是要遭報應的。”

隔三差五,我還會從或稀或稠的米湯、菜湯或麵條裡,吃到青蟲、蒼蠅、蟑螂等小動物的屍體。

我很想把飯倒掉,但一想到父親拉車的背影,又不忍了,就硬著頭皮繼續吃下去,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常有同學說,經過食堂門口時,看見有老鼠大搖大擺地出沒。還有同學說,看見老鼠在蒸籠和鍋臺上跳來跳去。“食堂裡的老鼠,個個肥得像只貓。”同學們信誓旦旦地說。


我沒有在學校食堂見過老鼠,我見過的是,班裡有個調皮搗蛋的男生,吃麵條時吃出一隻死老鼠。他端著飯缸子氣沖沖地衝進食堂,吵鬧著要找大師傅算賬,很快被校領導提溜了出來。

承包學校食堂的師傅,就是校領導的親戚。

多年後,我回故鄉,聽家鄉人說,當年在我們學校承包食堂的師傅,賺了第一桶金後,又到縣城做生意,買了房買了車,是方圓十來裡出了名的有錢人。但有天夜裡,他酒後開車,一頭掉進了河裡,死了。

那一刻,我想起母親的話:

給娃兒們吃這飯,是要遭報應的。

食點故事 | 那些年,我們在學校食堂吃到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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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在距家三四十里的縣城。


常常,在白玉蘭開滿校園的早春,或雪花洋洋灑灑的寒冬,我正在教室裡埋頭苦讀時,抬眼一看,不知何時父親已出現在門口。

他騎著二八自行車從家裡趕來,拿著賣糧食換來的血汗錢,跑到學校後勤處給我換了一沓沓糧票。和糧票一同送來的,常常還有母親給我做的衣服、被子和鹹菜。

高中的食堂,像一個封閉大篷,一溜兒賣菜窗口,空蕩蕩的場地,沒有桌椅板凳。一放學,我們就像餓狼一樣拿著搪瓷缸子衝進食堂,排隊打飯。

關係要好的同學,一人要一份兒菜、一個饅頭、一碗湯,然後頭碰頭地蹲在地上,你嚐嚐我的菜,我吃點你的菜,算是改善菜品。其實,不過是一個買了酸辣土豆,另一個買了青菜豆腐而已。

高中食堂的飯菜比初中好了些,但依然有千奇百怪的東西,會不經意間從飯菜裡冒出來,像頭髮、鋼絲、菸頭、塑料袋、玻璃渣……


高二有天,我哥從廣州打工回來到學校看我,給我了50塊錢,說讓我換成糧票,買點好吃的。那天下午放學後,我拉著同學的手往食堂跑,興沖沖地說要請她吃香菇炒肉。這是我們倆平時都捨不得吃的菜。

菜買來了,我倆蹲在地上,有說有笑,彷彿過節一樣高興。突然,我在菜碗裡發現一個奇怪的東西,夾出來一看,是隻蝸牛。

我們端著菜去找食堂師傅,他一開始百般抵賴:“誰知道是不是你們放進去的?”一氣之下,我同學說:“你到底承不承認,我爸在咱縣教育局上班呢。”

大師傅一聽,二話不說,趕緊給我們換了滿滿一缸土豆炒肉。

高三時,學校又開了個小食堂,承包給外人賣各種各樣的小吃,非常受同學們歡迎。這一下,原來食堂趾高氣昂的大師傅,也不再走路都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了。


那是我第一次對競爭有刻骨銘心的認知:

競爭,不是激發鬥志,而是讓人懂得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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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學校食堂十來個,哪家食堂乾淨寬敞,哪家飯菜好吃實惠,同學們就愛去哪家。

除了學校食堂,學校周邊全是小吃店和快餐店,一家比一家吆喝得厲害,一家比一家做得好吃。

我已經很少從飯菜裡吃出異物。但有一次,我在圖書館旁的食堂吃燉菜時,竟然吃到一個類似罌粟殼的奇怪東西。我猛然想起,這家的燉菜生意非常好,很多同學都是跑很遠來吃。


“會不會就是因為放了罌粟殼,才讓人這麼上癮?”一股強烈而肯定的念頭,在我腦海裡升騰。我端著飯來到食堂管理處,質問這到底是不是罌粟殼。

接待我的工作人員仔細查看後,語重心長地說:“這不是罌粟殼,這是肉桂,是一種調料。”

然後,他又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同學,非常感謝你。你有種敢於質疑的精神,將來是可以當記者的。”

一語成讖。

我後來真的當了記者。只是,我當記者後,更加確信:

當年我在燉菜裡吃到的,其實就是罌粟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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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熱線新聞和政法新聞那些年,我採訪過一些和孩子們食物中毒有關的突發新聞。非常遺憾的是,這些新聞大都沒有見報。

有孩子在食堂吃壞了肚子,家長打電話到報社。我們採訪完,稿子還沒發出來,家長就改口了:“我想起來了,孩子是在外面吃壞肚子的,不怪學校。”

我理解,因為見得太多了。真相無非是,學校賠了倆錢,威脅家長要是公開就給孩子穿小鞋。孩子為大,家長只好違心。

還有孩子在學校吃飯後,集體食物中毒的。我們採訪完,還沒有到單位,就接到了上級部門的命令:“不準發啊,這可是大事兒,是關係到領導們烏紗帽的。”

稿子石沉大海,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

我也理解。和領導的前途相比,孩子們的飯菜實在微不足道。只要領導們步步高昇,毒倒一群孩子不算什麼。

只是,在輾轉反側的夜裡,在迷茫困惑的時刻,我總會想起那些躺在醫院裡一張張稚嫩的小臉來,然後就明白一個問題:


有些學校食堂,是永遠做不出媽媽的味道的,是因為媽媽在用愛做飯,而食堂在用飯謀利。

而那些從學校飯菜裡吃出的異物,不僅僅是藏在食物裡的蟲鼠,更是藏在人心裡的魔獸。

魔獸不除,碩鼠難滅,災禍就難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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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也有了孩子。他很快就會像我那樣,離開家去學校開啟“吃食堂”的人生。

他會比我吃得更安全更營養吧。雖然,我們不在上海,也不在成都,更沒有讀貴族學校或私立學校。但我還是希望,他,還有他們這代人,都別再從食物裡吃出怪物來。

有時,我也會想,我們這代人,之所以對孩子的飲食和健康這麼在意,這麼敏感,冒著被抓被打、被封貼被刪號的風險,也要為孩子們發聲,不就是因為飢寒交迫的童年,自己從學校食堂裡吃過太多怪物嗎?

所以,每一次食堂飯菜有怪,我們這些70後、80後、90後,我們這些上有老下有小累成狗的中年人,都會大驚小怪。

是今日的那一個個裝神弄鬼的妖怪,讓我們想起往日那一個個欺軟怕硬的妖怪。

我們做不到和旁人一樣淡定旁觀,因為我們有孩子。我們做不到和領導一樣熟視無睹,因為我們內心有苦。我們做不到睜著眼說瞎話,因為我們想聽真話。

我們愛著這片土地上的孩子和糧食,守著這個時代裡的實相和清醒,夢著這個國家的更好和更美。

我們有什麼錯?!

或許,相比那些冠冕堂皇的人,那些昧心賺錢的人,那些玩弄權術的人,我們,平凡的我們,才是真正熱愛這個國家的人。

我為我們這樣的人,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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