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宇,寫出《萬曆十五年》,咋落魄到領救濟金?金庸:水準極糟

近40年來,《萬曆十五年》這本書,及其著者黃仁宇,在華人圈可謂紅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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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宇,1918-2000

尤其是到了1990年代中後期,該書“三聯書店”版問世後,更是長期霸佔“當代最暢銷歷史書”之位。總印刷量,在同門類中據說僅次於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至今仍然以每年行銷6萬冊的成績讓人另眼相待。學者維舟說,這種受大眾熱捧之狀,“在前輩學者中,略可比擬的可能就僅有梁啟超了”。

是的,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這部書的暢銷程度,很奇怪地幾乎達到了“人手一本、家弦戶誦”的程度。以至於,三年前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熱播時,有好幾個相似鏡頭特意反覆插播:咱們的“高育良書記”,公務叢脞之餘,總不忘諄諄教導那美女小三,要多讀《萬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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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戲論

《萬曆十五年》不過20萬字,200多頁,算“小冊子”,也不是很“學術”,但卻曾經給大陸史學界攜來顛覆性的影響力。而黃仁宇先生憑藉此書,及“大歷史觀”系列著作,風靡海內外數十年,不要說在讀書界,在普通群眾中可能都算得上最具知名度的華人史學家了。

他雖早就入了美籍,依然無妨是無數中國人心目中的“史學大師”。


按說,此等人物,此等聲望,理當被他所在的美國學界重視,奉為行業權威才對。

可蹊蹺的是,他在美不但不受禮敬,實際長期過著形同“盲流”一般的屈辱生活:早在1979年夏,61歲的黃先生,就被他任教的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開除,失去了收入來源,長期得靠救濟金艱難度日,晚景淒涼不忍述說。倘若沒有《萬曆十五年》在大陸突然爆紅,可以有點版稅收入,只怕崎嶇異路之中,日子要更煎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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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宇19歲時

至於他為何會被解僱,而且何以會找不到工作,其因這些年也有好多說法。比如,西方學術界向來對中國人有偏見;比如,黃仁宇因為政治見解,受到迫害;比如,黃仁宇先生太優秀,引起同行嫉妒,遭受排擠;諸如此等。

以我的閱讀認知,這些零零總總的看法,有些固入情入理,有些可能真的過度解讀了。實際上,倘若容我說句大實話,還得實事求是:1979年黃仁宇的被革職事件,其實委實沒那麼複雜,更上升不到什麼“受迫害”甚至“陰謀論”的程度。無非一個普通大學教師,因為不合對方要求,被辭退罷了。

只因為,在彼時的美國學術界,乃至漢學圈內,黃仁宇始終都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有生之年,在異國他鄉的西方,一直都陷在有才不售,鬱郁不得志的處境之中,作品至今也沒引起“洋人”多大的重視,他當年的被免職,也不過就是學海微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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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十五年》初版本

只能說,唯一且最終能理解他、欣賞他的,確實還是我們中國讀者。


黃仁宇的一生,非常坎坷。他的學術生涯,起步極其晚,開始於50歲知天命之年。他弄學術、搞史學,純粹屬於半路出家,甚至是誤打誤撞才走上這條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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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期的黃仁宇

黃仁宇原籍湖南,1918出生於長沙,楊開慧還是他遠親。他年輕時軍校畢業,本是軍人出身,且隸屬國民黨陣營。他親身參與過許多戰役,一度晉升到中層軍官職務,官銜為上尉。1940年代初期的赴緬遠征,他是親歷者。榮功過,並且受傷過,被日寇狙擊兵射中大腿。

在無人地帶的雨林中,他度過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時光。他人生中出的第一本書,其實是一部新聞紀實錄,是戰場中冒死寫出來的,題為《緬北之戰》。殘酷的戰爭,促使這位青年人,開始有了“歷史學家”的意識,“眼見人類如此大規模的相互爭鬥與殺戮,使我有心思考人類社會的運轉規則與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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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0月,他接收到退伍令,軍旅生涯宣告結束。彼時的他,其實已無路可去,寶島沒有他的安排,我陸他又是敵屬營列不便留居,最優化選項只剩美國了。而在美國要能定居,對他而言,唯一方法,就是申請入學了。

於是,經過一番曲折,加上不懈努力,他終於得償所願,得到密歇根大學的接收,於1952年9月正式入學,從本科讀起。開始,34歲老大之齡的他,報讀的是新聞學。可是,很快,因為英語不夠流利,似乎不便從事新聞業,只好作罷。不得已,他只好改攻最擅長的“中國歷史”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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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在紐普茲家中,與外籍妻子格爾共同校正書稿

就這樣,堅持半工半讀,在白天中餐館洗刷刷打工、晚上回窟學習的苦熬中,10多年後,他終於拿到了史學博士學位。而彼時的他,已經近50歲了,一般學術圈中人都快退休了,他才正式獲得“出道許可證”。這些歷程,他晚年自傳《黃河青山》一書,有很詳盡的回憶。可以說,圍繞他的一生,無論是祖國是家族,亦或是個人,都是多災多難,充滿苦不堪言之味的。他老來感慨,“整個人生的生命又何嘗不像一團夢”,語氣當是哀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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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黃仁宇與其弟黃競存的合影

好些年前,我讀《黃河青山》,最感慨的,就是此書附錄照片所顯示的黃仁宇書桌——那真是名副其實“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硬功夫呀。可以說,為了迎頭趕上,黃仁宇是極端的刻苦。


1967年,經亦師亦友的餘潛山推介,黃仁宇得以入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擔任教職。此前一年,48歲的他,也終於結婚,並有了一個兒子,日子漸趨穩定。歲月,真有苦盡甘來跡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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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生活真正善待這位苦命人的時光,不過數年光景而已。僅僅10年後,在1979年3月27日的某天上午,一個電話響起,他拿起話筒,耳邊接到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他被無情告知,這次學校裁員,名單上有他,並且已是定局。

透過《黃河青山》,我們所知曉的是,關於這次解聘,校方給出的解釋,是“教員需要人事縮編”。這個理由,黃先生本人始終不認同。可作為旁觀者,參考一些材料,我們似乎反倒可以看的更加清楚:這應該是最直接的緣由,差不多也是唯一的理由,校方並沒欺騙他。

對當代美國“中國學”亦或“漢學”狀況有所瞭解的朋友,大概都不難明白,1949以後,美政商兩界會大慷其慨對大學漢學系等投入大量資金,網羅人才,致力於研究中國問題,最直接動因不過冷戰需要。而到了1970年代,伴隨中美關係緩和,這種意識形態色彩高強度的研究投入,必要性大大降低。投資逐漸全面縮減,裁員則勢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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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黃仁宇所在的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說穿了就是個不怎麼入流的小學校,相當於我們國內二三本,自然首當其衝,科系縮編迫在眉睫。而黃仁宇又是業界無名小卒,他這樣的中國史教授,簡直就是待宰的羔羊,被解職是勢所必然的,根本毫無反手之力,也無需大驚小怪。更何況,他還並非“終身教授”,可以節省許多費用——本來,按慣例,任職滿10年是可以自動成為的。

這一點推測,從與他同時期的許多華人教授的自傳,諸如張光直的《番薯人的故事》、何炳棣的《讀史閱世六十年》、李歐梵的《我的哈佛歲月》等書中,我們不難得到比較可靠的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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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宇老師餘潛山

至於有北大韓毓海教授者,在他那本“奇書”《五百年來誰著史》中,說黃仁宇遭落職是因他“說了毛先生的好話”,又沒啥材料佐證,委實是沒有根據的突發奇想吧。以黃的理念,怎麼可能呢!


可憐的是,在被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解職之後,已漸入暮年的黃仁宇先生,從此流離在美國漢學界的邊緣,生活也更加困頓起來。

按理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不就是暫時失業麼!尚精力十足的他,完全可以改換門庭,再到其他大學繼續任教,何至於要落魄到領救濟金與低保過活呢?他沒辦法、沒能力做到如此,也從無大學拋出橄欖枝,的確還有一層最重要的隱情在於,他始終都是學界小人物,寫的書也得不到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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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青山》內頁

黃仁宇先生一生,勤奮過人,著述等身,可是他的尷尬在於:委實沒有一部過硬的、有分量的學術著作,能夠在美國漢學界佔據一席之地,甚至學術能力、研究水準、作品價值一直飽受質疑,甚至是冷嘲熱諷。

他在專業化的漢學圈,頭銜是“明史專家”,主攻方向是明史,再具體而論,是中國明代的財政稅收制度。在這個研究領域,他雖有出過一本博士論文《明代的漕運》,可唯一真正意義上的“學術著作”,大體只有一份《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評價又太一般。其餘,往後令他在大陸名噪一時的《萬曆十五年》、《中國大歷史》等書,彼時至今都沒被認為是“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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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根而言,這是現代學術機制、及美國漢學圈規則決定的。他的同行史景遷,弄得東西是跟他差不多,可是大家當都清楚,史本身就是極偶然的例外,況且其名聲在美如此浩大,黃先生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一個現實問題還在於,黃先生畢竟是而立之年才上美國大學,40歲前後才開始進入歷史,半百年紀才初入漢學界之人,儘管極為勤奮,可論史學根基,畢竟還不免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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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正清

即便是後來,他出版有《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這類的“學術著作”,可黃先生的學術能力依然屢受質疑。儘管,他開創了敘事史學的手法,在學院派書寫主流之外,為國人鋪陳了另一條究察歷史的可能道路,而這一直以來都是中文歷史書寫裡最顯欠缺的。

老實說,無論是彼時的西方漢學家,亦或如今國內的明史研究界,其實均對黃仁宇的學術成功不大感冒,甚至是輕視。一般意見認為,黃的書,過於通俗,缺乏學術高度,問題也多多。比如概念表述不清、好亂用口號、喜宏觀立論、用詞缺乏精確,以及史料截取所需,搞“六經注我”等。認為他的東西,無論是立場、角度,亦或觀點、結論,都存在很大瑕疵,根本不足以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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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生前,對黃氏的書也有專門批評

的確,至始至終,黃先生都不曾拿出一部讓這些人信服的著作出來,能夠證明自身的學術水準,穩固行業地位。他的書,屢屢受阻不能出版;1975年9月,他攜帶書稿,興沖沖拜會耶魯大學教授亞瑟·萊特,冀望得到這位美國史學界首席專家的首肯時,儘管談了3個小時,人家也還是瞧不上他。

並非獨獨西方同行對他有偏見。實際上,國內同行對他的“鄙夷”是更為刻骨的。史學界一度很流傳這樣一則軼事:1990年代初,當《萬曆十五年》橫空出世、石破天驚時,有人諮詢北大某位頗具權威的史學家:“黃仁宇咋樣?”專家淡言一笑,“他不過是一個記者。” 連一向不臧否人物的金庸,在某次訪談中,還極為嚴厲地指責過黃。他認為,黃仁宇的書極為糟糕,“他的老師餘先生,不應該教出這樣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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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因為學術能力得不到承認,加上作品公信力不足,也讓黃仁宇先生在被解僱之後,再也難找到其他門路了。


當然,還存在一個狀況,是他軍人出身,性格執拗,素乏變通,用現在話講就是“情商不足”。這種性情特質,使得他與彼時有美國漢學界“皇帝”之稱的費正清凶終隙末,讓他從此再難以鹹魚翻身。

可以說,儘管費正清與黃先生的被解僱並無直接關聯,可是他跟費正清的分道揚鑣,在最大程度上,是使得他失去了最後、也是最大的奧援。他徹底孤家寡人,再沒有任何“靠山”。所以,復旦大學名教授葛兆光先生,會認為這是黃後來找不到工作很大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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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

本來,費正清也是很看重這位中國學研究的“外來戶”的。我們知道,1970年的夏天,當黃仁宇在余英時推介下,初次借調到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就職時,那個奇熱的午後,費正清還曾親自到黃仁宇的研究室,表示歡迎。黃是受寵若驚的,說是“未行弟子禮,先作幕上賓”。

此後數月,費正清也很是熱心地幫助黃仁宇,甚至連英文寫作這等細微瑣事,都曾事無鉅細地不吝指導。黃仁宇有一篇文稿,英文錯拼10次,費不避繁難,全部用紅筆糾正,且詳細論述原委。當黃先生提出,準備要寫作一部有關明代財政的專書時,費也給予許多有價值的建議。這些都可說明,費最初對黃頗有好感,對他的學術能力也有所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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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李約瑟,協助其著書

可黃軍人出身,性格似乎並不好相處。我自己,許多年前,還偶然聽國內一位史學老教授,談及有關黃先生的一件八卦。說是1980年代,黃先生曾歸國參加過一次國際學術會議,他與黃有過接觸,印象很差。他認為,黃愛耍大牌,“說話行事還是不改軍痞之態”。

比如,動輒說粗話;比如,大家座談,他是直接“葛優躺”將腳伸到茶几的。大陸同行都對他側目,基本都對他沒啥好感。


歷史深處,暗角深深。這些說法,大概也不難印證,黃先生也許真是性情豪爽不拘小節,不大好相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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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也很快,他與費的“蜜月”期,也只僅維持了幾個月而已。不管是學術分歧也好,亦或性格問題也罷,費正清都對他甚感失望。1970年冬,黃仁宇交任務稿,費很冷淡,給的唯一答覆是,“我已經用盡了所能‘給你的’勸告了”。後來,黃先生再寫信給費,從無隻字迴音。

可以說,與費正清的不歡而散,讓黃先生在美國漢學圈失去了落腳的最後機會。數十年之後,黃先生回憶這段不愉快的經歷時,還用“悲憤交加”四字,來形容自己彼時的心情,是至死不能釋懷的。在他的回憶錄裡,他說“只想著要一吐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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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宇之子黃培樂,現為美國一所大學副院長,圖為回到湖南時

好在生活多少還是仁慈的,在落職的不久,他的《萬曆十五年》就在大陸出版,一炮而紅,威名至今餘烈,在祖國封神了。“木有文章曾是病,蟲多言語不能天”,他的一生,真是傳奇,亂世荒山中,可以牽出無數的話題來。

然後,一齊去佐證歷史與歲月的殘酷,以及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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