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为何要以"错彩镂金"的容器作比喻

导语:《礼记》中记载,"夫礼之初,始诸饮食",

礼仪的发源是出于饮食的需要。为了盛放食物,就需要各式各样的容器。以西周青铜器为例,烹煮、切肉需要用食器,温酒、饮酒需要用酒器,饮水、储水需要用水器,这三样青铜器占出土青铜器的大部分。足可见饮食文化对礼仪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性,自然,饮食衍生的容器在古代日常生活中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俗话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中国古代文学也必然受特定时代的限制。"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就以"箪食瓢饮"比喻贫苦的生活;再如"一片冰心在玉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壶"、"瓢"都是古代盛水的常用容器。类似这样的表达数不胜数,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很好奇,这盛放食物的容器怎么能用于文学作品呢?又是从何时起?其实,"容器之喻"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种隐喻,使文学不仅仅局限于浅薄的纸张之上,拥有了时间、空间、重量等多层含义,从而扩充了文学的表达空间。将容器加入文学表达中,不仅是对文学表达性的扩展,更使文学与现实生活产生了联想,为文学注入了实用性的特点。

一、容器的特点与文学作品相似

把文章看作是一件容器,通过这种隐喻方式赋予文章空间、重量、形式等层面的意义。其实文章本身,恰如容器,含蓄隽永、意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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箪食瓢饮的典故

1、容器的特点:空间分内外

任何一个容器,在空间上都有内外之分,将文学作品比作容器,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犹如容器内的实物,因容器有限,内在的思想就会溢出。这种文学批评的方式屡见不鲜。《文心雕龙》有言:"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这里的内外之分在文学上表现为,作品的思想表面是直观可感的文辞表达,以及隐藏在文字之下的抽象的思想感情。这种空间上的内外之分正好与容器的空间构成相似。

将文学作品的内在感情与容器相联系,更能说明文字的朦胧美、含蓄美。《沧浪诗话》有言:"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里正是以容器为喻。"空"、"相"、"水"、"镜"是容器,"音"、"色"、"月"、"象"是盛放的物品。容器是虚体,那么内在之物自然也是虚体,意味着

内在的思想感情是超越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让读者体会可触不可及的含蓄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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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

2、从容器之味到文字之味

前面我们谈了容器本身的物理特点决定了其与文学作品内在意味之间的联系,形成更大空间的场域和更微妙的心理体验,使得中国文学获得独特的审美效果。

容器最初是为了饮食而存在,从它诞生起就与食物之味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容器隐喻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将容器所置当成有滋味的食品。以"鼎"为例,其存在本是为了烹煮食物,《说文解字》中对鼎的释义为"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烹饪的过程是将不同的食材放入鼎中,经过调和形成中和的味道,这个过程常被用来比作治国理政,比如伊尹原本身处庖厨,但却在烹饪过程中领悟了治国之道,因此产生了"尝鼎一脔"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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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足两耳"为鼎

尝鼎中一块肉,就能知全鼎的肉味。言鼎而言味,即以部分推知全体,以小见大。不仅政治家能从烹饪过程中学习治国之道,文学批评家也能"鼎"产生丰富的联想实现了从容器之味到文字之味的升华。如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中:"独陶元亮天分之高……直超建安而上之,高情远韵,殆犹大羹克铏,不假盐醯,而至味自存者也。"这里的"铏"就是用来盛羹的鼎,一以鼎比喻建安文学的雄深雅建,二来以鼎内食物的美味比喻建安诗歌之味。

不仅"鼎"代表食物的味道,其他容器亦然。盛酒的容器"卮",在《说文》中有云:"卮,圆器也。"因其"满则倾,空则仰"的特点,以卮为喻,不仅有内涵丰富的意思,更有文学作品文辞虽少却意味隽永的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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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青白玉卮

总之,这些原本用于盛放食物的容器自然带有食物的香气,即使享尽食物,容器上依然会带有馥郁之气。以之做比能让作品超越时空的限制,将味之体验时间延长,甚至追寻器物之外的体验,文学作品的内涵亦能溢出文字之外,随着时代的更替被赋予新的内涵。

3、容器之"重"与文字之庄重

不论容器是否盛放了物品,它都是有重量的,这份"质量"与古代追求"庄重"典雅的文学作品相互呼应。

《二十四诗品》中是这样解释"典雅"的,"典,非典故,乃典重也。彝鼎图书自典重。雅,即风雅,雅饬之雅。"意思是说,"典雅"指的是文辞工整、以典籍为引。古代诗歌、散文等,大多都追求典雅庄重,这与古汉语押韵的习惯有关,常以容器之"重"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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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西周鼎:淳化大鼎

比如《文心雕龙》有言:"暨战国争雄,辨士云踊;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刘勰认为现场演说重于"九鼎之宝",利用容器的重量论证了演说在战争中的重要地位。

二、制器的过程与著文有相通之处

《易·系辞》中指出,器物是观物取象制作而成的,古人观察天地间万象,获得制物的灵感,由此产生了容器。文明起源的一大标志就是器物的产生,器物不仅具有实用功能,更随着文明的发展具备了礼仪功能,成为文明的集中体现。

1、制器与著文都是人工而成

《礼记》中记载了器物的演进是伴随文明的发展进行的,从布帛到丝绸、从窟巢到宫殿、从陶器到瓷器,这些代表礼乐文化的器物标志了人类社会从原始状态向更高文明的不断进步,逐渐成为封建社会礼乐精神的象征。

从这个意义上说,容器不仅是人为而成的,更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可以说,一部容器的发展史也是人类文明的演变史。而文章的写就也是为了记录社会的发展状况有感而发,文学的发展与物质文明的发展是不可分割的。在这一点上,制器与著文无疑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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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铸九鼎以安天下

这里要格外说一下"九鼎"所包含的政治意味。"九鼎"的历史最初起源于禹建立夏朝后,用天下九州所贡之金铸成九鼎。商周时,对王室用鼎的规格有严格的限制:天子用九鼎,大夫用五鼎,士只能用一鼎或三鼎。楚国"问鼎中原"实际上也是借鼎这种礼仪规范对周王室示威。

"九鼎"逐渐成为中华语言体系中的一种表达方式,象征着权力的至高无上、政治的合法性。鼎原本也只是容器的一员,却被历史赋予了政治上的含义,拥有了区别于一般容器的威力。

可见,某些容器已经超越了原本的使用领域,被人为赋予了政治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说,容器和文章一样,都能够从原本的使用价值衍生出新的功能。

2、制作容器和文章写作都需要精雕细琢

《文心雕龙·深思》有言:"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制器和成文一样,都是材料和形式的最后综合体。成文既需要学识的积累,也需要对文字的驾驭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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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既需要文识,也需要构思

而制器的过程也是如此。制作一件容器,首先需要"观物取象",即构思器物的外形,接着通过熔铸等方式制作出坯,然后进行雕刻工作,最后进行上釉等装饰工作。写文章也是从构思框架开始,列出文章大意后进行填充,形成基本框架后对字句进行推敲,最后对文中过渡之处进行润色。

制器的过程是"器成而采定",著文的过程是"心生而言立",只不过前者生产的是实物,后者形成的是文字。二者原本在形式上不具有关联性,但当文章中所用之语跳到了制器过程中,其内在含义能使读者产生联想,从而构成隐喻。

三、以"错金镂采"比喻文字之美

1、制器注重纹饰的精美

以鼎为例,商周时青铜鼎的制作过程要经过如下步骤:塑膜、翻外范、翻内范、合范、熔炼和浇筑。在这个过程中,有花纹或铭文的器物,铸造时要在泥模上刻印花纹并反印到外范内壁,或在内范上反刻铭文。这一步对工匠的雕刻技术有很高的要求,一不注意,整个模具就会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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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器的制造过程

容器的铸造讲究形式上的精美,除了上述铸造过程中对纹饰的要求,在器物成型之后,也要通过错金镂采的方式雕刻出精美的花纹。错采,指色彩错杂;镂金,是指雕镂物体,中间嵌金,这一过程十分繁琐。就拿镂金来说,需要筑器、錾槽、镶嵌、磨错几道工序,才能最终在铸造成的青铜器上用金丝或金片镶嵌成各种华丽秀美的纹饰或文字。

这种制作工艺是在春秋时代青铜生产中出现的新技术,其艺术特征是用隐嵌的技法形成金线图案或文字,达到装饰或说明的艺术效果。"错金"能使容器的颜色更加绚丽,形状更加精致,因此有"错金镂采"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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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期的嵌绿松石蟠螭纹金柄铁剑

为加强铸件的装饰性和取得强烈的艺术效果,从春秋晚期起,错金银和鎏金得到广泛应用

,著名的如镂金豆、虎噬鹿座、龙凤方案、长信宫灯和错金博山炉等。

"错金"除了用于金属容器外,也广泛用于玉石容器。玉容器自从殷周起就已经产生,安阳的妇好墓中就出土了大量玉制容器,其中的几何纹青玉簋与兽面纹白玉簋,外形美轮美奂,足以说明商周时期雕刻技术的先进。汉代的玉容器代表性的有朱雀踏虎衔环玉卮,一侧雕刻朱雀擒着一只张牙舞爪之螭虎,另一侧雕刻飞熊,侧身直立,动感十足。这些玉石上的雕刻不仅体现在外形的精美上,更使得玉石有了内部和外部空间的区分,具有了层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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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好墓几何纹青玉簋

2、文学中的"错金镂采"

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就有不少以容器的外形和颜色作比的例子。如常以"错彩镂金"比喻文辞的雕琢,钟嵘在《诗品宋光禄大夫颜延之》中对谢灵运、颜廷之的创作风格这样评价:"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以谢灵运文风自然、浑然天成为上,颜廷之的辞藻雕琢为下。

但《文心雕龙》观点恰好相反,该作以雕镂龙文般华丽的文句和精美的结构,去论说文章理论的根本性问题。作者刘勰也认为,"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即文学一方面要取材自六经,成文后也需要进行词句的雕琢,才能形成万世流传的佳作。同样的汉代的扬雄也认为"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以玉石的雕琢比喻写文章的过程,强调了外在文采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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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在用"敲"还是"推"字反复琢磨

这两种不同的文学批评观点,大体概括了中国文学史的两种看法:或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之美为上,或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苦吟派作风。

两种观点其实没有高下之分,我们既需要反复雕琢的精美,也需要浑然天成的自然美。前者有贾岛、白居易一类的注重文辞表达者,后者有李白、王维的即兴作诗,我们不能说哪一类的文学价值更高,他们都有各自的独特之美,也都在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

人们常用制器比喻著文,就是以此表达自己对美的理解。

结束语:用以鼎彝和玉器为代表的容器比喻抽象的文学概念,这是中国文学的民族特色。从容器的外形、制作过程,古人从中获得了文学创作的灵感,并将之用于文学批评中,打通了容器制作领域同文学创作领域的界限,使得原本抽象难懂的文学概念具象化,文学批评更容易让人接受,这或许是古人为何喜欢用原本盛放食物的容器作比喻。

容器制作过程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文章写就也需要作者精力的灌注;容器具有内外空间之分,文章也有字面含义和内在思想;容器不仅实用且具有观赏价值,文章可用来进行政治讽谏、阐明事理、抒情达意,所有经久不衰的经典更是具有形式上的规整与精美。从这些层面来看,难怪中国文学史上经常出现容器之比。

参考文献

《文心雕龙》

《殷周青铜器通论》

《中国青铜时代陶范铸造技术研究》

《论观象制器的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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