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第一權臣世家——軍神論欽陵自殺與噶爾家族的敗亡

上一篇《 》裡,我們講了噶爾家族的炫目過往,在祿東贊、贊悉若、論欽陵父子兩代弄權的五十年裡,吐蕃王朝所有內政外交軍事,均出自噶爾一門。

以至於,有學者乾脆將噶爾家族掌權的歷史時期,稱之為“噶爾政權時期”“噶爾專國時期”

但長期靠邊站的吐蕃王室,也在暗中積攢力量。

一場吐蕃歷史上,最慘烈的君權、相權博弈,正徐徐而來。

吐蕃第一權臣世家——軍神論欽陵自殺與噶爾家族的敗亡

一、左右逢源

7世紀下半葉是吐蕃王室的悲催歲月,649年松贊干布逝世,祿東贊又幹了18年大相,直到病故。

前文說了,吐蕃贊普芒松芒贊也不是沒想比劃一下,結果他任命的新任大相,沒多久就因為“謀逆”被殺了。

祿東贊去世後,芒松芒贊也不是沒動過心思,想任命尚論叉木為大相。但有之前的慘痛教訓,估計就是贊普任命也沒人敢幹。

“贊普與眾論相密商之後”(這段記載很值得玩味),任命了祿東讚的長子贊悉若為大相,原因是其“聰俊有如良駿也”

《贊普傳記》記載:“代替繼任者尚論叉木,庶民之賦稅官吏乃由韋·松囊九章充任.贊普與眾論相密商之後,以噶爾·贊聶多布任大相,以其聰俊有如良駿也。並以韋·松囊為見習大相之下僚助理。松囊死,贊聶多布乃獨自任之。”

贊悉若和論欽陵兄弟一文一武配合無間,確實在一段時間裡,把唐朝揍得夠嗆。

噶爾雙子星的文治武功擺在面前,即便身為贊普的芒松芒贊,也沒可話說。

他只能和王妃沒廬·赤瑪倫(卓妃察窩赤瑪隆),坐在一邊默默看噶爾家族表演。

更悲催的是,676年(唐高宗儀鳳元年)吐蕃王室再遭重創,身在盛年的芒松芒贊也突然去世。

此時,論欽陵領兵屯住青海威壓河隴,大相贊悉若則正在西域攻打安西四鎮。

吐蕃第一權臣世家——軍神論欽陵自殺與噶爾家族的敗亡

芒松芒贊唐卡

重臣皆不在朝,贊普去世的風聞迅速傳播開來。

676年,象雄便發生了熱葉辛庫布里布、覺仁祖果的叛亂。次年,熱桑傑崩日葉、庫赤聶止松也舉兵抗命。678年,唐朝聽聞吐蕃內亂,也命李敬玄率18萬唐軍再入青海。

覆巢在即的危局之下,身為王后的沒廬·赤瑪倫挺身而出,開始主持王室大計。

她首先秘不發喪,將芒松芒贊停靈三年之久,國內大政皆一手代辦。

而後,又下詔命贊悉若,停止攻擊安西,即刻回軍消弭內患。

論欽陵則在青海,痛擊了李敬玄率領的唐軍,擋住了外來的危機。

直到679年(高宗調露元年),在完全解除了內憂外患後,赤瑪倫才遣使通告唐朝,抱著年幼的兒子

赤都松贊(也稱杜松芒波傑,《新唐書》記作器弩悉弄)坐上了王位。

在這一系列的變故中,赤瑪倫展示出了優秀政治家的素質。她將要在權臣當道的狹縫中,尋找一條復興王室的道路。

公元685年(武太后垂拱元年),噶爾家族的內訌,給了她和吐蕃王室一個難得的機會。

《大事記年》對此事記載道:“大論贊聶與芒輾達乍布(二人是族親)相互殘殺,大論贊聶薨於“襄’之孫波河。”

贊悉若被殺前,擔任吐蕃大相13年。

在此期間,他和弟弟們協力同心,併吞吐谷渾、降服甘南諸羌、染指安西四鎮、兵壓劍南節度。

《舊唐書·吐蕃傳》曾如此描述當時的盛況:“時吐蕃盡收羊同、党項及諸羌之地,東與涼、松、茂、澎相接,南至婆羅門,西又攻陷龜茲、疏勒等四鎮,北抵突厥,地方萬餘里,自漢、魏以來,西戎之盛,未之有也。”

吐蕃第一權臣世家——軍神論欽陵自殺與噶爾家族的敗亡

沒廬·赤瑪倫及吐蕃王室,在此次兄弟鬩牆中扮演了各種角色,尚不得而知。

但事件發生後,赤瑪倫馬上抓住了機會,親手將大相之位拱手相贈。憑藉王室明裡暗裡的支持,噶爾·芒輾達乍布大肆清除異己,將家族內外反對的勢力屠戮一空。

論欽陵得知哥哥被殺恨得血灌瞳仁,但千山阻隔鞭長莫及,只得假意表示尊重王室的決定。

暗地裡,他點齊忠於自己的精銳,取放牧小路,奔襲千里,直入拉薩。

在拉薩城內,欽陵為報兄仇不惜大開殺戒,將芒輾達乍布和支持他的勢力盡數滅門。

不過短短月餘,拉薩的政治勢力連遭兩次血洗,不但讓噶爾家族元氣大傷,也讓吐蕃貴族人人側目。

躲在一旁的赤瑪倫,再次代表王室召集了盟誓大會,將充滿血腥和陰謀的大相之冠,戴在論欽陵頭上。

大相之位重歸祿東贊一脈,似乎一切都沒有變。

但真的沒有變嗎?當然不是!

祿東贊去世後,噶爾家族的強盛,有賴於贊悉若和論欽陵一內一外的無間配合。

現在噶爾家族自斷一臂,吐蕃軍政大權由論欽陵一手掌控,看似一切如常。

可相比於令人驚豔的軍事天賦,他謀斷人心的政治手腕,卻相當一般。

而且,論欽陵作為一個軍事統帥,不可能長期坐鎮拉薩,這相當於給了吐蕃王室斡旋的空間。

事態的發展,完全印證了赤瑪倫的判斷。

論欽陵擔任大相後,王室很快就拿回了,屬於贊普的議盟大會主持權。

要知道,這種始於松贊干布的全國盟誓大會,是吐蕃政治勢力版圖的重要組成部分。

可自松贊干布去世後的三十多年裡,議盟大會的召集組織權,始終在祿東贊家族流傳,贊普淪為了看熱鬧的角色。

與此同時,被噶爾家族殺怕了的吐蕃貴族,也開始逐漸向王室靠攏,以求報團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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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廬·赤瑪倫

二、謀而後動

在這滴水成溪的過程中,時光又流過了13年。

欽陵、贊婆幾兄弟與唐軍連番交戰,但卻戰局漸漸趨於均勢。雙方各有勝負,誰都無力將對手一擊斃命。

此時,幼年繼位的赤都松贊,已長成25歲的青年,可噶爾家族絲毫沒有還政於王的意思。

694年(武周延載元年),王室再次進行了試探。

當年,論欽陵的五弟勃倫贊刃(噶爾·贊輾恭頓)與西突厥聯兵6萬攻西域。

唐將王孝傑會同突騎施,在冷泉、大嶺一帶,連續痛擊吐蕃聯軍。

蕃軍潰逃中,欽陵的四弟

悉多於噶爾·達古日聳)被粟特人俘虜。逃回拉薩的勃倫贊刃,也沒有安全上岸。

一場致命的陰謀,正等待著他。

次年,勃倫贊刃入宮覲見,赤都松贊非常他身上佩戴的小刀,便拿過來在手中把玩。結果,無意中刺傷了手指。

太后赤瑪倫馬上以“圖謀刺殺贊普”之罪,將勃倫贊刃處死。

所謂“贊刃謀反”的事件,可以看做是吐蕃王室對噶爾家族的一次試探。

同時也說明,王室已聚齊起一支隱隱可以和噶爾家族抗衡的力量。

吐蕃第一權臣世家——軍神論欽陵自殺與噶爾家族的敗亡

此時,論欽陵贊婆均領兵駐紮在青海地區,幼弟被殺的消息傳來,欽陵內心十分痛苦。

即便他明知吐蕃王室是在剪除羽翼,可依舊奈何不得頂著“天神後裔”名號的贊普,除非噶爾家族扯旗造反。

藏文《敦煌歷史文書》中記載的一首詩歌,頗能反映當時噶爾家族的窘境:

“加布小河谷平民欲稱王,噶爾氏子想當王……吐蕃悉卜野王,爾等想代替,悉卜野嗣不斷。”

王室開始敢於對噶爾家族下手,恰恰說明了贊悉若的重要性,有他坐鎮拉薩掌控全局,其他兄弟便可在軍中如魚得水。

贊悉若被殺後,即便大相之位由論欽陵接任,可失去了中央樞紐,噶爾一門內外兼修的不世武功,已經廢了一半。

這種情況下,如果論欽陵是個成熟的政治家,那他應毫不猶豫的離開邊軍,留在拉薩主持大局。但作為一個軍事天才,他顯然更喜歡軍隊中的氛圍。

這導致他放棄全局,選擇了局部,為日後的悲劇結局埋下了伏筆。

勃倫贊刃被殺後,論欽陵依舊有足夠的能力改正錯誤。

但他並沒有做出明智的應對,反而在歧路上越走越遠,寄希望以打擊唐軍來彰顯重要性。

卻不知武功越高,對王室的威脅反而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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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圖窮匕現

武周萬歲登封元年(695)七月,論欽陵和贊婆盡起青海之兵攻洮州(今甘肅臨潭),圖謀切斷唐朝與西域的聯繫通道。

武則天以王孝傑、婁師德領兵與之戰於素羅汗山(今甘肅臨洮界),唐軍慘敗,全軍覆沒。

對於這場大戰,唐蕃史料記載較多,可見其非同一般的影響力。

《舊唐書·吐蕃傳》記載:“萬歲登封元年,孝傑復為肅邊道大總管,率副總管婁師德與吐蕃將論欽陵、贊婆戰於素羅汗山。官軍敗績,孝傑坐免官。”

《敦煌吐蕃歷史文書》將此戰記作“虎山之戰”“唐人墳之戰”“大相欽陵於虎山唐人墳,與唐元帥王尚書大戰,殺唐人甚多”。

敦煌藏文文獻《大事記年》裡,甚至有描述此戰的專篇(《欽陵贊婆與王孝傑之論戰》)。

“吐蕃將軍論欽陵作戰勇如耗牛,在廓瓦爾擺開戰場,擊斃唐軍多人,並立起一具唐兵屍體,謂此乃殺死十萬人的標記。素羅汗山唐人墳與黃河唐人墳即由此得名。”

但隴右的大勝,並沒有緩解噶爾家族的危機。

論欽陵主政期間,唐蕃兩國連年征戰。雖蕃軍尚能保持戰場優勢,但戰爭打到僵持階段,一城一地得失已不足以扭轉戰局。

相比於唐朝數千萬量級的人口基數和戰爭潛力,土地蠻荒、人口單薄的吐蕃,漸露捉襟見肘之態。

大量青年勞力的充軍,嚴重製約了吐蕃國內的經濟發展,也讓吐蕃貴族莊園的利益受損。

論欽陵對國內的情況也很清楚,因此才會在取得了素羅汗山大捷後,馬上向唐朝提出談判的要求。

但唐蕃是典型的國家結構性矛盾,唐朝根本不可能答應,論欽陵提出的“放棄安西四鎮”的要求。

反倒是在會談結束後,與論欽陵談判的唐朝縣尉郭元振,給武則天出了一條釜底抽薪之計

《資治通鑑·唐紀二十一》:元振又上言,“吐蕃百姓疲於徭戍,早願和親;欽陵利於統兵專制,獨不欲歸款。若國家歲發和親使,而欽陵常不從命,則彼國之人怨欽陵日深。望國恩日甚,設欲大舉其徒,固亦難矣。斯亦離間之漸,可使其上下猜阻,禍亂內興矣。”太后深然之。

這說明,唐庭對吐蕃國內民生凋敝、君臣不睦的情況很清楚。郭元振計策便是以“國家歲發和親使,而欽陵必不從命”,來擴大吐蕃君權與相權見的裂隙,誘使其爆發衝突。

詳見拙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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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軍神隕落

果不出郭元振所料,公元698年(武周聖曆元年),赤都松贊帶著多達三千人的護衛隊,離開拉薩外出行獵。

這一反常的現象,沒有引起噶爾家族的重視。

等衛隊走到噶爾家族的封地蔚布·蔚達

附近時,赤都松贊卻突然亮出了屠刀。

他命衛隊圍攻莊園,毫無防備的噶爾家族,兩千餘口全部被殺。橫行吐蕃接近五十年的龐然大物,除跟隨欽陵和贊婆駐軍青海的成員外,幾被滅門。

赤都松贊血洗嘎爾莊園後,立刻下詔命論欽陵回拉薩議事。

贊普已亮出利爪,論欽陵自然不敢回拉薩送死。

赤都松贊以不聽王命為由,宣佈噶爾家族反叛,召集其他貴族勢力,親自帶兵追剿親噶爾的勢力。

《舊唐書·吐蕃傳》:“聖歷二年,其贊普器弩悉弄(赤都松贊)年漸長,乃與其大巨論巖等密圖之。時欽陵在外,贊普乃徉言將獵,召兵執欽陵親黨兩千餘人殺之。發使召欽陵、贊婆等,欽陵舉兵不受召,贊普自帥眾討之。”

此時,祿東讚的五個兒子中,長子贊悉若死於家族內訌,四子

悉多於在西域兵敗沒於粟特人之手,五子贊刃因為傷了贊普的手指,被指謀反被殺,只剩下論欽陵贊婆尚在,盛極一時的噶爾家族已然凋落。

樹倒猢猻散的態勢,讓論欽陵心知大勢已去,但他仍然拒絕了唐朝的招降。

赤都松贊的軍隊如泰山壓頂般襲來時,心力憔悴的論欽陵選擇了自殺,以保全對吐蕃的忠誠,吐蕃軍神就此隕落。

《舊唐書·吐蕃傳》:“贊普自帥眾討之,欽陵未戰而潰,遂自殺,其親信左右同日自殺者百餘人。贊婆率所部千餘人及其兄子莽布支等來降。”

公元699年,贊婆和欽陵之子噶爾·莽布支迫於王室的軍事壓力,率部七千餘帳降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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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噶爾家族成員的投奔,唐庭倒履相迎,武則天特“遣羽林飛騎郊外迎之”,並先後冊封贊婆為“輔國公”、“大將軍”、“歸德郡王”、“安仁大都護”。《新唐書·吐蕃傳》

欽陵之子噶爾·莽布支,改姓為“論”,取名

論弓仁

其後,論弓仁投效軍中,為唐朝東擋西殺,先後獲封為左玉鈐衛將軍,酒泉郡公、左繞衛大將軍,朔方副大使。去世後,唐玄宗特“贈拔川郡王,諡號忠”

其子論誠節,憑藉安史之亂中的戰功,獲“朔方節度副使,開府儀同三司,右金吾衛大將軍,知階州事,武威都王,賜太子太傅。”

再下一代的論惟賢,“少有志尚,奮身轅門。隨先父統其士馬,與元帥哥舒翰犄角捍寇,鋒刃既接,大小數十戰,摧陷堅陣。授左領軍衛將軍,又特進右領軍衛大將軍,西平郡開國公,食邑三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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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陵之死,意味著噶爾家族煙消雲散,吐蕃王室在五十年後重掌朝綱。

但噶爾家族弄權的陰影,對吐蕃王室的影響實在太大,直接導致了四個方面的重大影響:

1、噶爾家族被滅後,7年不設大相之位,由王太后沒廬·赤瑪倫攝政;

2、軍權不敢託付大臣,由贊普赤都松贊親自領兵作戰,至使其在704年,死於征伐南詔的軍中;

3、重新設立大相之後,實施多相制削減大相的權威,並引入外戚勢力(“尚”)進行制衡。

從此,“尚”與“論”兩大勢力,在吐蕃政壇交相輝映;

4、論欽陵被逼自殺,導致整個吐蕃的軍事威脅減弱。

安西副都護唐休憬曾對部下說:“吐蕃自欽陵死,贊婆降,莽布支新將兵,欲以示武,且其下皆貴巨酋豪子弟,騎雖精不習戰。吾為諸君取之。”

隨後,唐休璟被甲先登,六戰六克,斬麴莽布支副將二人,首二千五百級,築京觀還軍。

由此可見,一代軍神論欽陵死後,蕃軍在軍事戰略謀劃、戰術實施兩方面均受到了削弱。

再非陳子昂筆下“邇來二十餘載,大戰則大勝,小戰則小勝,未嘗敗一隊、亡一矢”的鐵軍了。《諫雅州討生羌書》


在給噶爾家族兩篇文章準備資料期間,忽然想寫一個《吐蕃權臣錄》的小系列!

大家對吐蕃歷史上哪位大臣感興趣,可以在評論區告訴我,我去檢索資料,咱們仔細扒一扒!



參考書目:

《吐蕃大相祿東贊考》_李方桂;

《蕃唐噶爾(論氏)世家》_蘇晉仁;

《祿東贊後裔仕唐事蹟拾補》_譚立人;

《吐蕃名臣薛祿東贊及其子孫》_劉寶銀;

《噶爾世家對唐軍事戰略研究》_扎西當知;

《公元650—820年唐蕃關係述論》_馬大正;

《唐代吐蕃名相祿東贊後裔五世仕唐考》_吳豐培;

《試論吐蕃大相論欽陵自殺、贊婆降唐事件》_劉豔芳;

《略論噶氏家族專權時期唐蕃之間的吐谷渾之爭》_安應民;

《韋·悉諾邏恭祿獲罪遣:吐蕃貴族論與尚的政治博弈》_黃辛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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