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三月——第九章

九 死亡

周成受傷了,趙思宇說是眼睛近視從樓梯上摔下來,手臂脫臼了,兩天沒來寫作業,還在住院。我和小芸商量週末去醫院看望一下,一起到醫院,但不一起進病房。

到醫院附近,我買了兩個不同的果籃,還有一束鮮花和一箱牛奶,把鮮花和一個果籃給小芸提進去,剩下一個果籃和牛奶留給我自己提進去。小芸到了之後,提著禮品上樓,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等待。

醫院裡人來人往,醫生、護士、探病的親屬都顯得很急躁,這裡是生命與疾病和死亡這些天敵衝突的最前線,瀰漫著一股無形的硝煙,空氣中是悲哀的味道,沒有人喜歡這裡。有一個女人因悲傷過度,被人攙扶著從樓梯上走下來,又倒入到身邊男人的懷裡,輕聲地抽噎著。人傷心的時候,為什麼會哭?也許淚水可以緩解痛苦吧。一個面色蒼白、骨瘦如柴的光頭小男孩坐在輪椅上,懵懂的眼神敬畏又無力地觀察著每一個走過的人,這麼幼小的身軀要忍受病魔的折磨,實在是令人同情;還有一位老人,頭髮已經掉光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遠處入神,連眼睛都不動一下,就像布拉格廣場上面對著紛紛遊客的雕像一樣無動於衷。這些畫面在醫院裡就像在花園裡看到鮮花一樣正常,這是一種絕望的環境,雖然有人慶幸這些災難沒有降臨到自己頭上,可我是個悲觀主義者,特別容易被不好的事所影響。

小時候在北京上過兩年小學,在私立學校,班上同學都和我一樣都來自外地,家裡條件不是很好,卻沒有影響童年的快樂。我和幾個要好的夥伴每個週末都會在家附近找地方去玩,打聽哪裡有公園,哪裡有免費遊樂場,我記憶最深刻的也去得最多的是一家大醫院。我們從醫院療養院的護欄鑽進去,就進入到一個新世界,春天有各種美麗的鮮花盛開,夏天偷摸著在水池裡抓金魚,秋天可以摘蘋果、山楂和柿子,冬天則是滑雪。那時候並不瞭解醫院是個什麼地方,只知道是個遊玩的好去處。直到有一天,我的一個好夥伴一家人都出了車禍,就送到這家大醫院搶救,最後沒有一個人被搶救過來。我幼小的心靈被無情地擊垮了,原來那是個這麼殘忍的地方,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去過那家醫院,也告誡同學們不要去,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醫院產生了一種心理陰影。

小芸出來了,我上前問怎麼樣,她說:“不是很嚴重,小孩子小胳膊柔嫩,好恢復,已經可以動了,只是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我點點頭說:“不嚴重就好,就是小孩子遭罪,他小小年紀,怎麼眼睛近視得這麼厲害?”小芸說:“是啊,鏡片像酒瓶底一樣厚,這種情況應該是遺傳的。”

“我以前還挺羨慕那些戴眼鏡的人,覺得他們才像讀書人,斯文。”

“現在不羨慕了吧,戴眼鏡感覺挺不方便的。我奇怪你看了那麼多書,怎麼眼睛沒近視?”

我得意一笑,說:“這要歸功於我老爸了,在家裡寫作業的時候,他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把腰桿挺起來,坐直了,小心近視戴眼鏡。那時我還不解,戴眼鏡有什麼不好的,說得那麼嚇人。高中的時候迷上了小說,上課的時候把書藏在課本下面偷著看,晚上宿舍熄燈了,躲在被子裡用手電筒照著看,我的眼睛始終都沒有近視,也算奇蹟了。後來去報考飛行員,眼睛這關通過了,倒是鼻子把我刷下了。”

“鼻子怎麼了?”

“飛行員的體檢很嚴格,他們說我鼻子構造不達標,通氣不暢。”

小芸笑嘻嘻地捏起我的鼻子,左看看右看看,說:“讓我看看這是個什麼怪鼻子,難道不是通氣的?那就找一個環穿上拉去耕田吧!”我扭頭擺脫小芸的耍弄,說:“你在這兒等一下,我上去看看周成。”

走到病房門口,就聽到裡面傳出嘈雜的人聲,進去一看,有一張床上躺了一箇中年人,雖然是病人,卻精神矍鑠,我感覺那一定是個單位領導,床四周站滿了來看望的人,個個笑容可掬。周成睡在裡面靠窗戶的一張病床上,床邊坐著一位婦女,應該是周成的媽媽,兩人正疑惑地盯著隔壁床上的人,似乎在奇怪看病這麼悲傷的事怎麼搞得這麼熱鬧。周成看到我,大叫一聲:“李老師!”他媽媽聽見,趕緊上前接過我提的東西,笑著說:“李老師,你好!”周成說:“李老師,你怎麼來了?剛才白老師也來過了。”我說:“聽說你受傷了,我來看看,現在怎麼樣?”周成揮舞著手臂上的石膏,他媽媽趕緊把他的手臂放下來,嚇唬他做出要打他的動作,我也趕緊幫忙把他的手臂按在床上,說:“千萬別動,你的手現在正在恢復,你一動又要在這裡多住幾天。”

周成說:“這裡好啊,不用上學,不用寫作業。”說完哈哈大笑起來,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說:“那天天打針好嗎?”周成的笑容僵住了,像洩了氣的皮球,蔫蔫地說:“要是能住在這裡,不用上學,也不用打針是最好的。”周成的媽媽對我說:“麻煩你過來看他,這孩子不聽話,讓你們操心了。”我笑著說:“我們不操什麼心,就是檢查作業,希望他們學習進步一點,真正操心的是你們。”周成媽媽說:“是啊,這孩子長這麼大不知道讓人操了多少心,太不省心了。”我說:“沒辦法,周成還算聽話的,小孩子都這樣,父母也是操不完的心。”

我在病房裡站了一會兒就出來了,孩子的願望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多好的願望:不用上學。看似簡單,實則很難達到,只因為達不到才顯得珍貴,或者說達不到才能稱之為願望。小時候我經常思考一個問題:老師和書上都說童年是美好的,可身處童年的我為什麼沒有感覺到?原來始作俑者是慾望,不管在哪個階段,人都會給自己設定一些難以達到的願望,以至於會因為願望不能實現而產生失落的情緒,童年的的我和現在世俗、貪婪的我並沒有什麼區別,至少是心態上。如此說來,人性果然是惡的,從懂事起,思考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想要爸爸媽媽一直陪在身邊或者想要吃不完的好吃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想要的是可以不上學天天和有好玩的,理性思維建立之後,想要的是考高分,上好大學,找好工作,娶媳婦,買大房子,買豪車,無窮無盡的慾望溝壑難填。只不過小時候注意力容易分散,不會侷限在一個點,成年之後,一個目標達不成會久久掛在心上,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憤恨,繼而失望。

小芸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嘿,呆子,想什麼那麼入神?”

我回過神,笑著說:“沒事,剛才周成和我說他覺得在這裡待著挺好,可以不用上學,笑死人了。”小芸說:“這有什麼好笑的,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我輕輕颳了小芸的鼻子,說:“那麼周成果然是你教出來的學生。時間還早,我們要不要去哪兒玩?”小芸問:“你想去哪兒?”我想了一下說:“去武大吧,在武漢我喜歡在學校裡轉,武大有山有水,風景不比公園差。”小芸說:“現在都沒有櫻花,去武大看什麼?”我說:“櫻花開了我還不想去呢,有一年去看過,人比花多,看花的興致都沒有了。”小芸笑了:“哈哈,你真是個怪人,別人都喜歡的你偏不喜歡,今天我就陪你逛逛武大。”

從街道口下車,穿過一條擁擠的街道,擁擠是因為人多車多天橋多,混亂不堪,古老的國立武漢大學大門出現在眼前,那是我曾經的夢。走到沸沸揚揚的籃球場,在這裡可以感受到大學無限的活力,似乎是校園的靈氣所在。看著一個個矯健的身姿,我心裡滿是羨慕和嫉妒,多麼希望我也可以馳騁在籃球場上,小芸拿著水在場邊,殷切地看著我的每一個動作,為我加油,眼裡發出以我為豪的光芒。小芸說:“你喜不喜歡運動,打球之類的?”我搖搖頭,略帶尷尬地說:“除了游泳和打羽毛球,其他的都不太擅長。”小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看你高高瘦瘦的,以為你會打籃球。”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太喜歡與人配合,更不太習慣與人面對面競爭的感覺,我只想自己做好自己的事,獨善其身。所以我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因為那是一個人的活動,不需要其他人。”

“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喜歡看書是好事,只是孤獨了點,以後我可以和你一起看!”說完衝我會心一笑,讓我心裡生出一股暖流。

我們徑直走到櫻花大道,登上高高的階梯,爬上一棟學生宿舍樓頂,這裡視野好,幾乎可以看見武大的全貌,鍾靈毓秀,青黃相接,還能看到校外鱗次櫛比的大樓。身後是武大老圖書館,建築風格很傳統,龍鳳捲雲,飛簷畫角。小芸望著遠處說:“珞珈山,這名字真好聽!”

我故作深情地望著小芸說:“良辰美景,佳人相伴,樂得其所,快哉快哉!”

小芸“撲哧”一笑,說:“又開始拽文了?”我說:“這不是拽文,這是發騷。”小芸笑得更開心了,我說:“你知道古時候多愁善的的詩人也叫騷人嗎?”小芸點點頭,說:“知道《離騷》,你剛才說的快哉快哉,我記得歷史書上是譚嗣同說的吧?”我說:“是根據他的話改編的,他臨死之前說的是:有心殺賊,無力迴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我把’死’改成了’樂’。”小芸推了我一下,說:“行啊你,都會改編了!”我得意地說:“千萬別小看我,哥才華橫溢著呢,放在古代,肯定可以考個狀元,再娶個公主,當個駙馬什麼的,可惜生不逢時啊。”小芸哈和大笑起來:“想得挺美的,還想娶公主,皇帝的女兒可惹不得,日子不好過哦。”我笑著說:“這倒也是,還是娶你好。”說完便想上前抱小芸,她輕快地跑開了。

走在大學校園裡,很少能直觀地感覺到學習的氣息,可能是不像小學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小芸說:“我要是能考上武大就好了,那樣就可以每天看這麼美麗的風景!”我說:“出息,考上武大就為了看這風景?我以前也夢想著考上武大,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兩個中任何一個人真考上武大,命運可能就不會安排我們相遇。”小芸盯著我的眼睛,說:“沒遇見的話,說不定你會遇到一個比我更好的女孩,人家直接就答應你的表白了。”語氣有些許幽怨,我說:“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合適我。”小芸撇了撇嘴,說:“我有那麼好麼?”

“你的好只有我知道!”

“那你說我具體哪裡好?”

“說不上來,感情這事如果能說清楚,還會有那麼多人為情所困嗎?”

小芸看向遠方,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你覺得我們能走到最後嗎?”

“你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

“未來的事誰都說不了,一切都有命運安排,我不相信什麼‘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每一次選擇都已經是命運安排好的。我不知道命運會不會安排我們最終在一起,但是我希望是那樣的,要不然對我來說太殘酷了。”小芸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

武大校園很大,我們在裡面溜達了一個多小時,感覺路還長就出來了,沿著八一路繼續向東湖邊走去。我和小芸在一起的時候,並不是一直有很多話說,但說的話題都很有趣。有時只是肩並肩默默地走著,卻也不覺尷尬,我喜歡這種感覺。

路邊上空傳來沒有節奏的乒乒乓乓的聲音,一棟棟高聳的建築拔地而起,在藍色的安全防護網內一定正有很多灰色的身影在匆忙的工作著。我想他們可能是為某一位無良地產商賣命,從而獲得一些血汗錢,無數個窮苦的孩子因此有了學費可以繼續上學,但更多的是無數個學成的大學生也因此買不起房。突然,前面大約100米處傳來一陣急促的撞擊聲,只見一根兩三米長的鋼管從四層樓網內掉下,直插地面,很快砸到水泥地上,“砰”的一聲彈起來。我下意識拉住小云的手臂,小芸也看見了,掙脫了我的手,用雙手捂住嘴巴,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發出一聲尖叫。鋼管在地上彈起後,竟飛速地撞向一個迎面走來的少女,女孩驚慌失措,驚恐地叫著也不知道躲避,緊接著就是一記沉悶的撞擊聲,女孩應聲倒地,鮮血在地面的裂縫中蔓延。

人群迅速聚攏起來,有人對著女孩搖頭嘆息,有人在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對著旁邊的施工樓指指點點,而那乒乒乓乓聲依然沒有間斷。不一會兒,一輛救護車呼嘯而來,把傷者帶走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如此平靜的下午竟然會發生這樣可怕的事情,我拉著驚慌失措的小芸趕緊離開,小芸嚇壞了,手指冰冷,臉色慘白,眼神發直,我擔心地問:“沒事吧,是不是嚇壞了?”小芸沒有說話,任由我拉著往前走。走到湖邊,我找到一個小凳,讓她坐下來平復一下情緒。我在她面前蹲下來,看著她說:“好一點嗎?沒事的,救護車已經把人救走了,肯定沒有生命危險,不用太擔心。”小芸傻傻地看著我,眨了眨眼睛,兩顆晶瑩的眼淚滾落出來,終於哭了,哭出來會好一點。

我坐在小芸旁邊,聽著她哭泣,後來她又抓過我的手臂趴在我肩膀上哭,這是小芸第二次在我面前哭了。我不想勸她,等她哭完了,自己就會好一點。勸人堅強是一件殘忍的事,說女人是水做的,那麼哭泣就是她們寶貴的權利,有位作家曾說過:眼因多流淚水而愈益清明。流淚不是壞事,最起碼證明我們的心還有感情。

小芸喃喃地說:“為什麼會這樣?我想不通!”我說:“世界那麼大,每天都會有各種好的和不好的事發生。”小芸無助地說:“生命太脆弱了,我以後會不會也要受到這種傷害。”我說:“傻丫頭,說什麼胡話呢,有我呢,我不會讓傷害找上你的。”

小芸抬起頭,淚眼直勾勾地看著我,說:“你以後會不會傷害我?”我被她的表情震驚到語塞,她又說:“不管怎樣,我覺得男人都不應該傷害女人。”

我點點頭,看她的眼神似乎是把我當作了剛才事件的兇手,我說:“是,我同意,男人傷害女人就是不對的,特別是打女人,是我最看不起的行為。”

“如果你結婚後,你老婆天天罵你,和你吵架,你怎麼辦?”

我想了想,說:“天天罵我不太好吧,也太不和諧了,但是不管怎麼吵架,我絕對不會和女人動手,大不了出去靜一靜。”

“出去,你不知道冷暴力更殘忍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走開,中斷爭吵,大家靜下來之後該道歉道歉,該和好和好。”

小芸停止了追問,看著湖面不說話,我不知道剛才的回答她是否滿意,心裡七上八下的。

過了一會兒,小芸說:“剛才實在太恐怖了,要是偏一點,一個生命可能就從世界上消失了。你看我們現在每天忙忙碌碌,幹不完的事,一旦出現意外,以前做過的和想做沒做的事,都沒有意義。死亡離我們很近的,生命太脆弱,我們人類也只是地球上一些普通的元素堆積物,死了之後和沒有生命的山上的石頭、腳下的泥土沒有區別。”聽了小芸一番話,我心裡泛起了一陣不安的迷霧,如此悲觀的小芸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麼悲觀的話是符合我的風格的,但此刻從小芸口中說出,我有點難以置信。我說:“人生就是一個走向死亡的過程,只是老了之後才會坦然地去面對這個問題,其實年輕人也會死的,甚至小孩子。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充滿了危險,走在路上被車撞,被暴徒襲擊,被高空墜物砸死,很多事根本防不勝防,但是如果陷入到這種恐懼中,這些事發生的概率會更大。”

小芸說:“我和你說的那些話,本以為你會安慰我,沒想到你卻說得更恐怖。”我笑著說:“我不太會安慰人,但是我說的話都是心裡話。”

“你有沒有經歷過死亡,就是非常危險快要死的那種?”

“有啊,小時候村裡大孩子去池塘游泳,我也跟著去,後來看他們玩得太開心,我坐在岸上也忍不住脫了衣服下水,不料一滑倒,就掉進了深水坑,喝了好多水,後來一個大哥哥把我撈了起來。那應該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你多大?”

“還沒上小學呢,四五歲的樣子。”

“太小了,那個時候你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撈上來後吐兩口水,哭一哭就結束了。”

我搖搖頭說:“但是其他的我沒遇到。”

“我遇到過!”

我瞪大眼睛,說:“什麼事,說來聽聽?”

小芸嘆了一口氣,說:“這事我從來沒有和其他人說過,包括我奶奶、我爸媽、大學室友。”

“這麼說我更想聽了,快說。”我搖著小芸的手臂,“你的事我都很感興趣。”

小芸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於說了:“三年前,高考結束,我們幾個女生想著終於解放了,要好好放鬆一些,犒勞犒勞自己度過辛苦的高中生活。那時候迷上網,上學的時候學校管得嚴,沒怎麼上,高考結束就天天泡在網吧,看電影和聽歌都感覺特別有趣,餓了就出去找吃的,困了就坐在網吧椅子上睡覺,連著上了好幾個通宵,腦子昏昏沉沉的。有一天晚上十一點,我們幾個出去找吃的,在路邊一個燒烤攤吃了一些燒烤,準備回網吧,深夜的縣城路上沒有什麼人,靜悄悄黑乎乎的,一個人真不敢出門。這時,突然從巷子裡走出四個男的,把我們圍住。”說到這裡小芸吞了一下口水,我急忙問:“然後呢?”

“我們是四個女生,我的膽子算是最大的,我問他們:’你們想幹什麼?’一個小個子走出來,是他們的老大,他說:’大半夜的,在外面幹什麼呢,要幫忙嗎?’我當時心裡很害怕,估計是遇上地痞流氓了,只能故作鎮定地說:’我們就是找個地方吃點夜宵,這就回家了,我們都是這附近的。’小個子大聲笑著說:’喲,挺厲害的,家都是這附近的,我好害怕。’說完他的幾個同伴都大笑起來。小個子突然衝到我的一個同學旁邊,猛地將她胸前的衣服撕了一塊下來,她們三個人就一下子全癱坐在地上抱在一起,大哭起來,小個子將撕扯下來的布拿到我面前,呲著滿嘴黃牙尖笑著說:’怎麼樣,再給我說幾句厲害的話聽聽。’我也嚇壞了,只能服軟,說:’大哥,我們都是剛畢業的學生,沒有錢,求你們饒了我們!’小個子看著幾個同伴說:’沒錢就完了,哪這麼容易?沒錢有沒錢的辦法,是吧,兄弟們!’他們都開始起鬨,有人說,讓我們陪他們一晚上。”說到這裡,小芸又停了下來,她說得很平靜,我卻聽得心驚肉跳。

小芸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那三個同學坐在地上一直哭,我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牙齒都快咬碎了,心裡充滿了怒火,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就算死也不能讓他們得逞。我靈機一動,突然往回跑,他們就撇下我的同學,都來追我,我使出吃奶的力氣,一口氣跑到街頭上的燒烤攤,從一個桌子上抓起一根竹籤對著我的脖子,對他們說:’來吧,誰想要我陪,我就死給他看,來吧!’燒烤攤老闆走過來輕聲對他們說:’你們不要這麼搞……’話沒說完,被其中一個男的扇了一耳光,老闆低著頭回到攤位收拾東西,當作沒看見。小個子點了一根菸,笑著走近我,向我吐了一口煙,說:’不錯,小妞,挺厲害的,你要有種就真死給我們看,我們會給你收屍的。’我感覺已經被逼到沒辦法,可能真的要死了,臨死之前覺得好對不起我奶奶,她把我養大,我還沒有報答她,就要她白髮人送黑髮人,就對著天說了句:’奶奶,恕我不孝,我是被他們逼死的。’說完拿起竹籤對著肚子一陣猛戳,那時穿的短袖,血流出來把短袖染紅了一大片,幾個地痞當時就嚇壞了,一下子轉身全跑了,我還聽到小個子說:’真他媽神經病!’後來我的同學和燒烤老闆一起把我送到醫院,所幸竹籤太細,握得不是很緊,傷口扎得不深,只是皮肉傷。”

我不可思議地腦補著當時的畫面,不禁覺得被眼前這個女孩更加深深地吸引,喜歡她是對的。小芸拉起上衣,露出潔白的肚子,果然有幾個圓圓的小孔,傷痕已淡卻依然觸目驚心。我說:“看不出來,你還經歷了這種事。”小芸說:“是啊,正如你說的,防不勝防,誰知道下一秒會遇到什麼。雖然受傷不是很嚴重,可我當時確實是真準備死了。那天的事,我們幾個約好誰也不能說出去,我也從此再也沒去過網吧。”

“太勇敢了,這種電視劇裡的情節,居然在你身上真實地發生了。你真的不怕死嗎?”

“怕,當然怕,當時可能頭腦發熱,沒有時間想,就豁出去了。後來好幾天不敢回家,躲在同學家裡養傷,每天都哭,同學和我一起哭,想起來就害怕到發抖,要是我真的死了,就失去了全世界。”

“是啊,你奶奶是失去一個孫女,你父母是失去了一個女兒,你同學是失去了一個朋友,而你是失去了全世界,我也將失去了生活的希望。”

“可是如果事故重演一次的話,我還是會這麼做,沒有其他方法。”

“生命是自己的權力,我們能選擇活著還是死去,真到了那個份上,什麼都顧不上了,死了一了百了。”

“所以我也是經歷過死亡的,後來我決心一定要做一個敢愛敢恨、堅定果決的人,想做什麼就趕緊去做,時間不等我。萬一哪天再有意外,還有好多想幹卻沒有乾的事,不就太辜負這一生了。剛才看到那個女人受傷,鮮血直流,我一下子回想起自己以前的往事,我當時拿的是竹籤,如果手裡是一把刀,可能你現在已經看不到我了。”

“難怪你嚇成那樣,你現在每次回想起來還是很害怕吧?”

“是,每次想起我渾身就起雞皮疙瘩,然後陷入到恐慌中,覺得死神無處不在,好幾天心情都會很低落。但是今天和你說這件事情,我沒有像以前那麼恐慌,相對平靜一些。”我笑著說:“是嗎,你知道原因嗎?”小芸搖搖頭,說:“不知道!”我說:“我猜應該是我給了你安全感,你的心裡有我了,覺得心裡這些恐怖的事有人幫你承擔,所以才會這樣。”小芸把頭靠在我肩上,看著湖面,沒有說話。

看不清楚的鳥兒從頭頂一躍而過,飛向湖對岸,輕盈的身體一升一降,劃出完美的曲線,我注視著直到它變成一個大自然的像素,然後消失不見。湖面上水波粼粼,湖水顏色很深,近乎發黑,大學有位老師說,90年代,他們還是學生的時候,經常在東湖裡游泳,渴了就直接喝一口湖裡的水,我們聽了都好笑,誰能想到十幾年後雖不至於滄海桑田,也早已物是人非。靠近岸邊放了幾條破爛的小船,隨著波浪漂盪,船艙裡是汙水和爛樹葉子,一條繩索把它們系在這裡不知多少年月,沒有人注意到它們,有水的地方有船,就像進了餐廳就可以看到有人吃飯一樣正常。身後的馬路,沒有人停下匆匆的腳步,不問他們從哪裡來,也不知將要去什麼地方,每天能遇見無數行人,也許某一個人在見面之後不久就死了,但是對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更何況對這小船、這湖水、這世界。真實的世界是殘酷無情的,整個宇宙都是如此,人類的出現堪稱奇蹟,而人類遭受的大多數苦難都是人類自己造成的。也許有一天,整個地球會回到混沌無知的狀態,像火星一樣寂靜,苦難才會徹底消滅。

小芸說:“你相信有靈魂嗎?”

“不相信,但是偶爾也會害怕一些東西,比如小時在農村,晚上出去上廁所,回來的路上總感覺後面有東西在跟著我,也不敢回頭看,只能拼命地往前跑,甩也甩不掉,到家了才會安心一點。”

“如果有靈魂就好,死了之後,化作一股凡人看不到的青煙,依然擁有生前的記憶,不再受肉體的束縛,想飛到那裡就到哪裡,想守護著誰就守護著誰,也不用為吃穿住發愁。”

“你傻了,這樣說的話,死了倒比活著強,那人都死了算了。”

小芸傻傻地笑了起來,說:“要是能把最恐怖的事變成最快樂的事不好嗎?”說完之後笑得更歡了,彷彿所說的已經變成真的了。我摸了一下她柔順的長髮,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我要是死了,我就變成鬼魂纏著你。”

我假裝生氣地說:“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再說,你纏著我讓我怎麼找新的女朋友,哈哈!”小芸捶了我一下。

周成大概休養了兩週就回來了,大家都很為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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