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中):花王和他的花兒們


摘自:紅樓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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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畫家錢維城有《萬有同春》圖卷,生長於不同時節的幾十種花卉同時開放,重重疊疊,密密匝匝。沒有了春夏秋冬四時輪換,只剩下長長久久的春天,和永不凋零的花朵。


人們只願花能長開,四季長春,可真將四時花卉集在一張圖捲上,反而失了花們本身的靈氣,不過是無味的堆砌。紅梅最宜白雪;菊花宜結霜華;牡丹富麗,要用松柏的清寒來配,才是花王的風度。花要長開得好,便不能四季都只是春天。


可是,有個例外。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美人如花,群芳一同盛開,只為了花王的壽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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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只是說美人如花,那早就落了俗套。美人要生動,會哭會笑有情性有溫度的才是美人。作者著意為他平生所見的幾個“異樣女子”作傳,絕不是要畫成千篇一律的仕女圖,美則美矣,卻像劉姥姥所見的那幅畫兒一般,只會笑著,想拉一拉手,便碰了一頭。


如此看來,美人與花天然具有相似性。美人有環肥燕瘦,而花們的萬紫千紅也各不相同。


於是曹公別出心裁,玩一場佔花名的遊戲,花就成了女兒們各自的命運。


白天的酒令是射覆和拇戰,射覆太文,拇戰太鬧,晚上這一場夜宴是主僕們共同的狂歡,只好雅俗共賞。酒令們基本都逃不過“骰彩紅成點”,麝月提的搶紅又太簡單無味,只是丫鬟們的格調。群芳夜宴,少不得要讓小姐們出場,必得是佔花名這樣的遊戲,既好玩,又名正言順地好去請姑娘們。


請人就有趣。襲人一面要人多,一面又怕人多了要鬧出怡紅院去,被人知道了生事。春燕是怡紅院的後起之秀,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撞進了寶玉的眼,在前幾回裡頗得了寶玉的庇護,竟也能做了這場宴會的小東道之一。被寶玉多庇護了的人才不會想那麼多,她提的也正是最隆重的兩位貴客,寶釵和黛玉。寶玉要請他的兩位妹妹,探春素來和他玩得好,寶琴年輕心熱,又是王夫人的乾女兒,關係更近一層。好笑的是,探春現管家,既然襲人擔心巡夜的查問,索性就把管事的拉下水。而探春也是一樣的心思,便又拖上了李紈。香菱要襲人“死活”才拉來,請人這段沒提湘雲,不用說,湘雲對寶釵的那句“夜深了”一定多有吐槽。雲丫頭不用請,放出個風聲,就大說大笑地來了。


後人常常計較怡紅夜宴的座次,對著骰子點數算了又算。想來曹公心中有一張座位圖,卻只肯寫黛玉的座位,離桌遠遠的靠著靠背。這是暮春的夜裡,一開席寶玉就叫脫了大衣裳,芳官還滿口裡喊熱,這本來就是個熱鬧的夜。一片熱鬧中寶玉還記著黛玉怕冷,即使是群芳盛開,真正在寶玉心上的,也只有這一朵花。


第一個抽花籤的是寶釵,牡丹,群芳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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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曹公著意安排的夜宴,骰子們都帶著魔力,聽從作者的指揮。群花盛開,佔花名一一點來,必得有個先後次序。第一支籤斷乎不能是雜花,只能由牡丹來統領群芳出場。任是無情也動人,即便是這樣熱鬧的夜,寶釵還是“淡極始知花更豔”的,她抽了花籤,受了賀酒,點了曲子,擲了骰子,她就安靜了,這一夜再沒有寫到她。無情的動人。


一枝杏花好鬧騰了一會子。探春白天是令官,酒令大於軍令,晚上見著不合自己的花籤,就又羞又惱不許行這酒令。讀者難得看到探春的小女兒情態,她幾次哭也都是為生母混攪不尊重、失了身份。關於未來的婚事,那不是女孩子們該問的事,賈府的女孩子們也從未有心去問,也只有不知事的趙姨娘會叫嚷著探春出了閣如何如何。探春不許行這令,眾人看熱鬧不嫌事大,非逼著答應。有趣的是強死強活給探春灌酒的幾個人,湘雲素來爽直,香菱在大觀園裡實在放縱了天性,可是李紈這枝老梅,下一秒就說自己不問旁人的廢與興,這時候卻如同鳳姐附體,一模一樣的潑皮破落戶的勁兒。


湘雲白天喝夠了酒,晚上便不再喝。抽一支海棠,恰好白日裡已經香夢沉酣過一次,此時不用飲酒,果然要叫做“真真好籤”。酒令行得草率,上下兩家,一個飲了半杯就給了芳官,另一個趁人不備全折在漱盂內。寫這兩位喝酒的興致不高,宴會也進入低潮,麝月抽一支荼蘼,愁得寶玉要趕緊混過去。香菱的並蒂蓮也是草草而過,她只是妾室,趁著薛蟠離家她才得了這一段大觀園裡的好日子,哪裡得望什麼“連理枝頭花正開”?連喝酒都不提一筆,趕緊讓下一位掣籤。


只有寶釵的牡丹能夠第一位出場,也只有黛玉配得這場群芳夜宴的壓軸。風露清愁,芙蓉花,結滿了秋日的露水,一身都是一個怨字。牡丹盛於春,芙蓉繁於秋,各領一季的風流韻致。牡丹與芙蓉,甚至連花形都相似,花們也都惺惺相惜。芙蓉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這一次,黛玉飲得心甘情願。作者未寫寶釵,但那一頭的牡丹,也一定是向著芙蓉飲酒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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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夜色已深,佔花名的遊戲將走向尾聲。這樣的夜宴或許會有低潮,但不會是按著儀式一道道流程走過的四平八穩。所以夜宴只會在高潮中結束,作者著意來寫一支熱熱鬧鬧的花籤,扭捏的杏花被迫前來相陪,同庚的、同辰的、同姓的都來湊趣。這支籤的主人,也是這場夜宴的主持者,怡紅院的首席丫鬟、甚至可以認為是女主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襲人一直都有宜室宜家的品質,可是“桃紅又是一年春”,誰也想不到這一支花籤竟折射了整個人生,宜室宜家,那是誰的室、誰的家。


群芳開盡。機警的人們已經看出,手上那一支花籤不只是今夜的遊戲,而是一生的寫照。黛玉的自笑也回應了“莫怨東風當自嗟”,自笑與自嗟之中,她早就明白這一生都是風露清愁。


而更多的人,也許只會在多年之後驚覺,原來自己的命運早就在那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暗示。甚至,她們直到命運終結,也未必能有所驚覺。開到荼蘼花事了,寶玉此時不肯為麝月解釋,等到將來諸芳散盡,身邊只留麝月一個丫鬟,寶玉更不會向她解說,也許只是感嘆一句,再無人同飲三杯送春。


女孩兒們都是花,即便沒輪上抽花籤,那也是雜花生樹裡的一朵兩朵。四兒,自從她莫名其妙被寶玉改了名字後,這一回還是她第一次出現。能為寶玉的生日湊份子,湊的份子還和秋紋一例,可見已從小丫鬟的身份上提拔上來,能做些細活了。這是她人生中最風光的一夜,第二天醒來還能和襲人玩笑,“連姐姐也唱了一個呢,在座的誰沒唱過”。我甚至時常懷疑,那一句為她招禍的“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或許就是這被酒精浸透的一夜中說出。一夜酒過,一覺黑甜,你以為酒話都忘了,卻總還有人記得。


而那個破了戒開了齋放出膽子來喝酒的小戲子呢,從醉中醒來,好像也還在夢裡。這一群小戲子,脫離了戲子的身份,心卻不曾離開舞臺,她們只是把生活當作了舞臺。最得臉的芳官,一面知道自己沒法去紅香圃的宴會,一面向寶玉抱怨沒酒喝。於是她整個夜宴幾乎只記得喝酒,連一句“我也姓花”都讓我們懷疑——你該不會是饞酒而說謊給自己改了姓?旁的時候,她還是活在舞臺上,來唱一支曲子,扮作個小土番,連帶著葵官荳官也是如此。都說人生如戲,她們習慣了戲,便把戲變作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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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寫的盡是女兒,慶的卻是寶玉的生辰。八個丫鬟商量湊份子,說的是給寶玉過生日,可從頭到尾,抽花籤的是女孩子們,叫芳官唱曲,還不許唱賀壽的曲子,哪裡是“壽怡紅”。


可是,非寶玉的生日不能組織這樣一場盛宴。整個賈府上下,能這樣幾乎過了明路鬧一夜的,只有怡紅院。寶玉每為女兒們充役,其實他也一向被女兒們嬌寵,只有他的生日,能聚齊這麼一群人。


女兒們的歡會,便是寶玉最好的生辰禮物。


是寶玉出的主意,大家佔花名玩。他鐘愛女兒,也鍾愛花,他希望花能長開,人能長在,女兒們永遠是寶珠。即使他後來懂得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淚,人生總是指向分離,他也依然盼望著他心上的玫瑰花能夠與他同死同歸。


這是最後的奼紫嫣紅開遍,在他的生日宴上。他在席上並不出頭,只是貪婪地沉醉在這個春夜,看著他鐘愛的女兒們一個個幻化成春日的花朵。


然而他的沉醉時常又要被驚醒。“任是無情也動人”,他反反覆覆地念,《賞花時》的聲調猶在耳畔。許多年後他會發現,這經歷的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只是他凡心偶熾,要下凡造歷幻緣。


他發現了春光流逝的跡象,他的丫鬟抽到了荼蘼,她會是春日裡最後一朵鮮花,那也就意味著此時此刻身邊所有的花朵都會漸次凋零,只剩下他自己。他不敢想象那樣的情形,只好搪塞過去。


收到妙玉的賀帖,他要珍而重之地回覆。一張賀帖,岫煙看了說妙玉為人放誕詭僻,而世人多以為妙玉心中對寶玉有意,可寶玉只肯說“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這樣懇切真實,竟然讓人想起寶玉對黛玉所說的話:


“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


人間難得的是懂得“你待我之意”。妙玉這樣孤僻的人,能有寶玉這一點理解與包容,遠比愛情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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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詩社的時候,李紈提起他的舊號“絳洞花王”,寶玉一片赧然,只說那是小時候的營生。


何必就叫人不提呢,寶玉,你一直是花王,百花的冠冕你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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