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田兒野
作為一個自認外貌平庸的人，如果有人誇我衣服好看，我會很開心，也更加自信；但如果是被誇長得好看，我就會覺得那是友好的奉承和鼓勵，心裡反而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而我現在的伴侶，是一個會給我很多正面反饋的人，時不時就會對我說：“你怎麼這麼好看？”對此我也會有些彆扭，有一次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在自我安慰，在說服自己說你的女朋友其實也挺好看的？”
我收到的是一句氣呼呼的反問，並且被問住了：“為什麼你這麼不願意被誇好看呢？你又是怎麼認定自己不好看的？”
是有些奇怪。我並不覺得自己丑，而且，我的審美觀是覺得美是多種多樣、千姿百態的，也總是很自然地會看到其他人外形上好看的、別緻的地方。按理說，我也應該相信有些人會覺得我好看，而非像現在這樣，質疑任何對我的讚美。
回想起來，是有很多具體的往事，讓我形成了“我長得醜”這個意識的。小時候，在認識到“眼睛大是很好看的”這件事後，我充滿期待地問我媽：“我的眼睛大嗎？”她非常乾脆地回答“不大”。大失所望的我，從此照鏡子都覺得自己眼睛確實太小了。
中學時一個男同學無意和我撞了個滿懷，被其它學生起鬨，其中有個聲音說：“你要找準班花撞才對，真沒眼光。”作為認真的科代表，對同學作業的檢查過分仔細，經常挑出一個男生作業裡的問題，而他的報復是寫紙條告訴我，我是惺惺作態的醜八怪，我的每個髮型都很醜。
就是這些回想起來是很小甚至有點好笑的事情，讓我形成了深深的自卑感，學習成績好也沒有讓我在社交上更有自信。高中開始，有幾個男生和我表白，都被我果斷拒絕，因為我覺得他們一定不是真的喜歡我，只不過是憧憬戀愛、又沒有更好的選擇罷了，畢竟，我長得不好看。
直到走出了小鎮去上大學之後，因為發現許多外貌也不出眾的女孩子照樣很自信、也照樣談著一段又一段的戀愛，我才開始意識到，長相併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個人魅力有多種多樣的來源。同時，我也沒有那麼在意長得以及打扮得好不好看這兩件事了，生活重點都放在自己的愛好和學習上。
不過，我依然覺得自己是不好看的，只是我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認為自己會被忽視、輕視、甚至不配被喜歡了。我和“我不好看”這個事實和平共處，它不影響我的自我價值感和自信心，不會讓我他人的靠近和示好感到懷疑，也不會削減我靠近其他人的勇氣。
而這個時候的我，開始會收到一些外貌上的讚美，諸如“羨慕XX的眼睛真好看”“XX素顏也很好看啊”之類的話，每次我都會一愣，覺得那些話都有些刻意和突兀，甚至會想，對方是不是在友善地幫我提高一點點存在感？
大概可以用‘解鈴還須繫鈴人’形容，也是在大學期間，我媽媽有一次忽然用濃眉大眼形容我，我很受寵若驚地問：“我小時候，你可是說我眼睛很小呀？”她哈哈大笑說：“我是故意那麼說的，逗你玩兒。你小時候太愛美了，我們都嫌棄你。現在該談戀愛的年紀了，反而也不和別的女孩子一樣經常化妝打扮，真是的。”
這番話一開始讓我陷入了認知失調中。印象裡，小時候，阿姨們是經常笑我過於愛漂亮，而成年後的我又經常被提醒說，可以化妝讓臉更立體、可以換個髮型更襯托臉型之類的話。為什麼小女孩的愛美是一件被嫌棄的事情，大女孩的不愛打扮也是呢？還是說在不同年紀，都應該做得剛剛好，讓扮相討人喜歡但又不能太刻意和明顯？
那天我特意和媽媽一起翻看了我的老照片，覺得那也確實是一張平凡但又可愛的面孔啊。我問媽媽：“你真的覺得我好看嗎，從小都是，不是安慰我，不是覺得自己生的所以好看？”她說：“我以前真的很怕你打扮起來，更吸引流氓注意，你一晚回家我都怕的要命。也怕你早戀。”
那中小學時候那些男生說我不好看，是因為那時候的審美標準比較單一，男生們心中都只有一個沈佳宜嗎？或者是因為，小男生們對女生表達惡意的方式很單一，之一就是嘲笑她們很醜吧。畢竟，大家都知道好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特別是對於女生來說。
而不論是長輩的，同輩的，有心的無意的那些評價，或許在某些程度上都和女性的外貌壓力有關，也加劇著這樣的壓力。直至現在也是，許多場景，許多時候，外形被視為女性的重要價值來源，不好看會被貶損、忽視，好看又擔心只被看到“好看”的價值，不夠關注外形會被嘲笑，“太過”關注也會被諷刺。
仔細想想，從小到大確實也不是沒有長輩同輩說我好看，但都被我選擇性地忽略了。我對自己的認知完全受外界評價的影響，而且因為對負面評價的敏感，不斷地和影視廣告中那些完美的女性形象對比、又用新聞評論中對女明星相貌缺陷的批判對照自己，慢慢地完全失去外形自信。
所以即便在後來，我和我身邊人的審美觀不再單一，我欣賞著許許多多人獨特的好看，也有其他人欣賞我，但我審視自己的標準卻沒有足夠大的變化。而我也不是個例。
有一次陪好友去參加舞會，她是許多人眼中非常典型的金髮碧眼的迷人外國人。就在那天出發前的半小時，她忽然說不想去了，覺得自己穿上裙子前不凸後不翹，腿粗腰也粗，很醜。我很驚訝，認真地讚美了她很久，她才勉強出門。
而到了舞會現場，看著好多好看的女孩子走來舞去，她更是一步也不願意進入舞池。我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聊，她說，知道自己還行，但實在忍不住會和別的女性做比較，忍不住聚焦自己不好的地方，忍不住擔心別人的看法。她也知道這些想法沒必要、知道舞池裡那些女性可能也有同樣的擔心，但就是忍受不了，只想離那個裝滿焦慮的舞池遠一點。
我忽然就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鼓勵、勸說她，說些“要欣賞自己、要自信”的話，否則，我反而是在給她更多的壓力，要求她去忽視那些確實存在的對女性身材的挑剔注視，要求她按照“被期待”的樣子去展現女性的身姿，就像是我被要求去忘記外界對女性相貌的挑剔、被要求去好好化個妝然後養眼地展現自己的美貌一樣。
我不也還是會覺得自己不好看，而且寧願離“好看”這個詞遠遠的。也許更積極的做法是去改變“好看”的單一定義和規則，但如果此刻還做不到，那麼我也接受自己，保留對外貌讚美的這份敏感。畢竟它可能是厭女文化留下的痕跡，而不是我個人的心理問題。而保留它，也提醒著我應當努力去挑戰這一文化。
但願越來越多的女性，不必再經歷這樣的心路歷程，不必揹負這一份讚美之重。
（後來我們提前離開舞會，回到宿舍，開心地吃了一頓飽飽的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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