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黃油做的腦袋,就別去當面包師

「一頭驢把鼻孔對準長笛,竟然奏出了聲音,於是它激動地大喊:我!我會吹笛子了!」

這是英國女作家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原名為瑪麗·安·伊萬斯(Mary Ann Evans))特諷刺那些情節老套、敘述糟糕的淑女小說女作家時,援引法國文學家拉·封丹的寓言所說的話。

她在兩百年前還調侃說:

「看來社會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存在,小到有毒的鹹菜,大到糟糕的文學,社會都應當對這些有害物品負責。」

這話放到今日中國,似乎也不會水土不服。但假如她的人隨她的話語一起穿越到今天,面對滿坑滿谷、以光速量產的《我是總裁童養媳》《宮鎖連城》,沒準也會亮瞎雙眼,放棄搖舌的念頭。

在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喬治·艾略特是與薩克雷、狄更斯齊名的小說家。比她水平低得多的淑女小說女作家們,儘管水平令人頭暈目眩,但多少抱有精緻的寫作追求;儘管動不動就談論哲學、道德話題,以取得招人瞌睡的閱讀效果,但還不至於大喇喇擺出「我就要俗俗俗」的姿態。

若是黃油做的腦袋,就別去當面包師

《女作家寫的蠢故事》

譯者::孫平華、石偉東

出版社:中譯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

這或許與那時寫作者的階層有關。在《女作家寫的蠢故事》這篇文學批評論文中,喬治·艾略特指出,讀者千萬不要以為那些寫淑女小說的女作家是窮苦出身而妄施憐憫,她們可是:

「坐在優雅的閨房裡,用紫羅蘭顏色的墨水和紅寶石筆尖的鋼筆寫作的人群;對出版商的出價完全不在乎,她們一點都不窮困潦倒,拮据的是她們的腦容量。」

通篇都是這樣辛辣、俏皮的筆調。

毫不誇張地說,喬治·艾略特是本著一絲不苟寫論文的態度,將那時流行的女作家的蠢故事分類,然後逐一舉例,逐一調侃。她將廣博的知識視野、良好的批判能力,高超的寫作技巧,熔於一爐。

我們今天所流行的宮鬥劇,大多可以歸為喬治·艾略特所劃分的「現代仿古類小說」,這類作品的寫作者「借用古人的名字,把多愁善感濫用在羅馬修女和埃及公主身上」,而且「任何一個愛讀書的女學生知道的都比這本小說中提供的(歷史)信息要多」。

總之,「若是黃油做的腦袋,就別去當面包師」,喬治·艾略特對才智匱乏的女作家的諷刺,真可謂不遺餘力。

但考慮到喬治·艾略特作為女權主義文學家的身份標籤,我們可不要誤會,她並非仇視女性寫作,或者意欲貶低英國女性的地位。在對她欣賞的法國沙龍明星薩布萊夫人的精彩評述中,她曾明確為英國女性抱打不平:

「我們不得不承認,(目前)英國女性的地位只能達到法國早期的女性水平,這一事實以及它的原因不僅僅是一個歷史問題:直到現在,它仍舊極大地影響著當代英國的女性文學……我們希望將更多的婦女從織布繡花和打掃房間中解救出來,我們希望所有領域的大門都向婦女打開……」

實際上,喬治·艾略特對女作家侷限性的百般嘲諷,是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是為了履行「嚴厲的書評」應當肩負的職責,是為了呼籲女作家群體寫出更有新意的東西,而不要不爭氣,老是抄襲、渾身套路。

換句話說,喬治·艾略特最不缺的就是對女性的同情,只不過智力上和審美上的堅持,沒讓她成為那種動輒致敬的老好人評論家。對糟糕女作家的容忍,哪怕是基於同情的容忍,既可能是對藝術的不忠,也可能增強男權社會中的偏見:「女性的資質像貧瘠且脆弱的土壤,經受不起重量級的耕種,只適合最輕的農作物罷了。」

所以她講「嚴厲的書評的任務」時,像揮鞭行刑一樣虎虎有力:

「嚴厲的書評肩負著一項十分具有騎士精神的任務,即剝奪女性作者的虛假威望,制止她們具有迷惑性的吸引力,並且勸阻那些資質平庸的女性就不要寫小說了——這是她們作為女性對文壇能做的唯一貢獻。 」

這標準對男作家同樣適用。或者這應當被我們視作是,通曉七門語言的評論家喬治·艾略特向一切國別和性別的寫作者宣告了評價門檻,而非她只樂於剝奪普通英國女性的寫作權利。

事實上,對各種女性權利問題的熱心關注,正是喬治·艾略特的寫作底色。她的小說主角們,不管是《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瑪吉,還是《米德爾馬契》中的多蘿西婭,都試圖超越現實社會為女性身份強加的種種束縛。

這種束縛也可能表現為「保護」,就像那些善於體諒糟糕女作家的大肚量讀者認為的那樣:她們在很努力地做牛肉披薩,雖然搞出來的是半生不熟的肉夾饃,但是她們心是好的,也很努力呀。

若是黃油做的腦袋,就別去當面包師

維多利亞女王向艾略特求籤名 (繪)Wesley Merritt

對於這種「保護」,喬治·艾略特大概會樂意引用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富勒(Margaret Fuller)的主張:

「幫助她們擺脫一種寄生狀態,這種狀態看似在助她們進步,實則在拖她們後腿;帶領她們去充滿希望和新生的田野,看繁華遍地,幫她們認識真實的自己。」

知行合一,超越社會對女性的束縛,是喬治·艾略特為之踐行一生的事業。1854年,35歲的喬治·艾略特不顧親友們的絕交,與有婦之夫喬治·劉易斯公開同居時,就曾寫道:「我並非無視我所處的反傳統的境地。我清楚地知道走出這一步的代價,並準備好為此無怨無悔地付出代價。」

這樣一位聰慧而獨立的的喬治·艾略特,最終和她令人歎服的七部長篇傑作摞在一起,如《女作家寫的蠢故事》一書序言裡所言,組成了英國女性文學領土上的「艾略特山脈」,與「奧斯汀巔峰」、「勃朗特峭壁」、「伍爾夫丘陵」並立在歷史荒漠的四圍。

讀者如果想直接瞭解喬治·艾略特的思想,瞭解她對女權主義的認識,她對文學翻譯的看法,以及她對法國沙龍明星薩布萊夫人的精彩評述,那麼《女作家寫的蠢故事》這本文集,可能是比她的小說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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