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歲外公的24小時直播,讓我目睹鄉村老人之痛

你小時候是被爺爺奶奶帶大的嗎?

你現在還了解他們每天是怎麼生活的嗎?

像所有獨生子女一樣,長大後,我一直跟隨父母生活。

除童年記憶外,我和隔代長輩之間沒有共處經歷。


只在過年期間,我才會回老家。

對長輩最多的印象就是在嘈雜的鞭炮聲中,他們把一張皺皺的壓歲錢塞進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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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近,一切發生了變化。


我媽給外公家裝上了攝像頭。

外公今天81歲,在農村生活,有4個兒女。

自從外婆去世,他一直獨居在鄉下老屋,已有10年。


有次外公在家跌倒,躺了3天后才被發現,因此我媽決定給房子裝上監控。

新安的攝像頭掛在牆頂,上帝視角一樣記錄著外公24小時的生活。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從沒有看到這些畫面。

如果你給家裡的老人也安上這樣的一個攝像頭,你或許會和我一樣吃驚。

安享晚年是不存在的,尤其對於鄉村老人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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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了攝像頭後,我似乎擁有了和外公的平行時空。

每天起床第一事和睡前最後一事都是拿起手機,打開視頻。

日復一日的生活裡,我拼命想通過攝像頭尋找外公快樂的來源。

但發現根本沒有。

之前我因採訪,查過許多關於鄉村老人的資料。

諸如中國有1600萬空巢老人,鄉村的空心率有60%,某些偏遠地區只剩75歲以上的老人。


這些冷漠的數據,都是我眼前無法直視的現實。

早晨,外公起得早,每當我打開手機,就只能看到他坐在門口石墩上的背影。一天中的大半時間,外公就是坐在石墩上,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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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次回老家,推開房門後我發現裡面黑漆漆,外公坐在電視對面的椅子上一動不動。

我以為是停電,但不是,外公就是坐著。

有了攝像頭後我才明白,坐著,就是外公生活的常態。

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村裡沒什麼人,只有枝上的灰麻雀偶爾飛到外公腳邊。

這樣的靜坐維持到中午,之後他才慢慢起身,從門口的菜地上割下一撮韭菜,去灶房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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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與孤獨奪去了生活中的全部樂趣。

首先就是吃飯。

記得小時,我常爬到3樓的煙囪洞裡,朝廚房裡的外婆喊叫,問她今晚吃啥。過一會兒,炊煙就慢慢飄上來。

外公張羅著擺桌子,吸溜吸溜的吃飯聲與聊天聲混在一起。

好日子沒多久,外婆去世。

外公不會做飯,只能天天用白粥掛麵湊合。

年老也奪去了他的牙,但他一直嫌貴不願補,即使拉著去了好幾次醫院,到診所門口時也要氣哄哄地離開。

吃飯的意義僅在於維持生命。


還有荒蕪到可怕的精神世界。

到下午,鏡頭裡通常看不到外公,他鑽進臥室,不知在裡面做什麼。

房裡有臺電視,是很久以前買的,但他幾乎從不打開。


有次我怕他無聊,開了電視,可調來調去,屏幕裡那些花花綠綠的男女似乎都離外公太遠。

外公沒什麼文化,小學也沒念完。

他不知道互聯網,沒坐過飛機,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太陌生。

節目裡說著的那些流行詞彙,我不確定外公是否真能聽懂。

他並不在意,只是任忽暗忽明的屏幕光,映在自己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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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裝的攝像頭能收聲,但手機裡總靜悄悄。外公的生活似乎比我慢了十倍。直到下午5點,這一狀態才被打破。

外公打開他的紅色收音機盒子,這是他唯一的娛樂。

磁帶裡唱著翻來覆去的幾場戲,外公耳朵不好,聲音開得極大,鴉雀無聲了一整天的院子在這時終於爆發出巨大的歡騰。

不過這種熱鬧持續不了多久,天剛一黑,外公便拉燈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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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真的抽離開,觀看老人的生活時,心裡總會有股難言的酸楚。

有時我感到屋裡實在太靜,就打開攝像頭的話筒,朝院裡大喊幾句。

但外公耳背,並不能聽清。

每當我隔著手機叫喊外公時,他只是愣愣地朝攝像頭的方向看去,睜大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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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孤獨只是傷痛,那麼貧窮就是對鄉村老人的致命一擊。

外公一生生活節儉,甚至到了極端的程度。

前幾年,國家搞了針對鄉村老人的補助政策,每月能領到50元補貼。

外公對這50塊格外珍惜,總是念叨,捨不得花。

每次發錢後,他都把錢小心地放在床底,甚至放得太久,都被老鼠咬爛了。

貧窮給老人們一種錯覺,不創造價值地活著,就是罪過。

所以村裡老人沒有不幹活的,他們要掙錢。

前段時間是收玉米的季節,每天下午,我總能在攝像頭裡看到外公外出的身影。他把農具放進三輪車,緩緩地蹬走了。


夏季的暑熱剛剛散去,我看到那個越變越小的背影,感到揪心。

幾小時後,攝像頭裡才再次出現外公的人影。車裡裝了小土堆一樣的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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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長期勞作,外公的胳膊變得僵硬彎曲,拖著三輪車過門檻時幾乎摔倒。

他把車放好,直奔水缸,舀了幾瓢涼水。

你們可能沒有收過收玉米。

那需要鑽到一人多高的玉米叢裡,葉子劃得胳膊生疼,蚊蟲和花粉也讓人奇癢難耐。太陽在頭頂使勁烤著。

但81歲的外公仍舊堅持。

年輕時,人家給外公起外號叫鐵牛,說他力氣大,幹活一個頂倆。

我總能聽到家裡人講,外公曾經幹活,拉了一車石頭徒步走了幾百公里。

時間早已奪走外公的身體,他肌肉流失,骨骼變薄,村裡人仍稱讚,說鐵牛幹活真是一點沒老。

這樣的表揚如同反諷。

家裡人總勸外公,別去了,沒人缺錢。

但不知是太無聊,還是因為真想掙錢,外公不聽,他出賣著自己廉價的勞動力。

鄉村與城市操著兩套完全不同的價格體系。

喝一杯奶茶花15元,

而坐在地上,忍著手指的劇痛剝8小時辣椒是10元。

買一套化妝品是2000元,

而勞作了一年收的幾畝玉米,是1000元。

有時聊天,我聽同學抱怨,說他們的爺爺奶奶愛買保健品,愁壞了家裡人。我說我外公連吃鈣片都嫌花錢。

村裡的老人都這樣,他們的命似乎只是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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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攝像頭裡總出現一個老人,眼睛有點瞎,拄著根木棍來找外公說話。

我媽告訴我,那人住村東頭,兒女都在江蘇打工。

聽我媽講,每次過年,老人都不讓兒女回來,嫌車票貴。

不知是氣話還是真話,他總說自己年紀大了,兒女回來沒意義,等報喪時負責收屍就行。

前幾天,那人的大兒子幹活摔斷了腿,孫子的奶粉斷供了,老人來找外公,嚷嚷著自己要賣腎。

說到這些時,他的眼淚就不停流。

外公似乎不知怎麼安慰,在攝像頭的那一邊,他給老人剝了根香蕉,靜靜坐在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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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貧窮和孤獨下,沒有老人能體面地活著。

決絕地自殺,似乎成了一個美好選擇。

讀書期間,我認識一位做鄉村研究的老師,他曾去湖北的村子做過採訪。

他告訴我,當他問村民,「村裡有沒有老人是非常死亡」時,得到的回答是:

「就沒有老年人是正常死亡的。」

不知是不是受了影響,外公有段時間老說:

「我要得病了就喝農藥,不癱在床上拖累你們。」

外公身邊有好幾個老人都癱了。

有次我媽陪外公去看望鄰村遠房親戚。

進了房門,那老人被脫光了褲子,放在床上,一點沒了人樣。

家人鋪了幾塊破布在他身下,但因忙著幹活沒顧上換,布被屎尿浸溼,屋裡臭氣熏天。

飯點時分,兒媳端過一碗飯,丟在床邊就走了。

親戚與外公並不熟,但這次見面卻一直狠命抓著外公的手,哭。

「一定沒事來看看我」,臨走時那人說。

後來聽人講,在一次跟兒媳吵架後,老人喝藥死了。

村裡人議論起這事,甚至帶著讚賞的語氣——

「藥一定是早早就準備好的。」

「活著大家都受罪啊。」

那位研究鄉村社會的老師告訴我,農村老人自殺的決心大到令人吃驚。

有的老人因行動困難,拿不到藥水瓶也站不上板凳懸樑,就在不及人高的窗戶上,搭起一根繩,挎住頭,蜷起腿活活吊死。

還有的老人,兒子不給飯吃,總遭媳婦打罵,就頭朝下扎進家裡的水窖中,死了。

如此野蠻,如此殘忍。

他們辛勤且平淡的一生,草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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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看來,得一場急病、大病反而是幸福。

之前家人住院,我一起陪過床。

同病房有一家農村人,病得很重。

治了一段時間後護士來收住院費,他們一邊點頭應著一邊默默收拾行李。

兒女對沒錢讓父親治病感到愧疚,老人反而像是解脫了:

「死了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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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攝像頭那邊的外公後,我心裡難受,總是問我媽,能不能想點什麼辦法?

我媽也不是沒有做過改變。

比如她想把外公接到城裡一起住。

試了一段時間。

早上大家一上班,家裡就沒人了。

城裡的房子不比鄉下寬敞,外公感到憋屈。

他不會用電梯,連樓也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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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給外公配了手機,教了很多遍。

這手機沒帶來便利,反而讓外公變得喪氣,他抱怨自己太笨。

每次手機鈴響,外公就像拿著一顆炸彈,不知怎麼辦。

後來我媽乾脆把手機收走。

時間長了,外公更不開心。

經年累月的鄉村生活讓他適應不了城市。

過了一週,外公又一人回到鄉下。

村裡修了敬老院,但規定有兒女的老人不能居住,外公還是隻能獨居。

即使住進去,脾氣暴躁的管理人員,未經打掃的床鋪食堂,都讓人覺得像住進了監獄。


我有時想,如果上帝是公平的,為何又讓這些鄉村老人如此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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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有了攝像頭,每次我跟朋友出去玩,心態都會隱隱發生改變。

手機揣在兜裡,雖然我不看它,但感覺好像裡面有一個小小世界,它與繁華的大都市無關,已被人們遺忘,外公就生活在那個世界裡。

我在新鮮的城市喝著咖啡,但外公這輩子連咖啡都沒見過,他只是想著怎樣可以少花幾毛錢。

上次,我媽好不容易說服外公出去轉轉。

開車到了黃河,下車後他有些站不穩。

面對滔滔河水,外公佝僂著背,偷偷地流淚:

「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看見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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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視頻裡的外公走來走去,我感覺他真的越變越老。

小時候外公總把我抱前抱後,上次我回家,外公卻差點沒認出我。

他一拉住我的手就問,大學給分配的什麼工作?

和中國的鄉村一樣,外公還停留在上了大學就是天之驕子,就能分配工作拿到鐵飯碗的那個時代。

他問我談戀愛了嗎?叮囑我千萬別找農村小夥。

我聽後只能長嘆一聲。


某天無聊,我一邊吃飯一邊開著攝像頭,

正看到外公一動不動地坐在棺材旁。

村裡有過了60歲就給老人買棺材的習俗。

那口棺漆得油亮油亮,外公寶貝似的摸著它,好像感到了一絲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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