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第56屆中國臺灣金馬獎上,一部低成本的現實題材電影成為最大贏家。
不僅拿下了11項提名,還最終一舉拿下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剪輯等5個分量最重的獎項,成為近年來臺灣最成功的電影之一。
《陽光普照》
乍一聽片名,或許會以為是一部是枝裕和式的溫情家庭電影。
但其實該片延續了臺灣「陰冷現實主義」電影的創作風格,溫柔與殘酷交織,全片都流露出一種無處訴說的壓抑感。
影片開場就給觀眾一記衝擊,在悠揚舒緩的配樂中,相配的卻是一場重口生猛的砍手戲。
大雨的夜晚,兩個身著雨衣的青年,衝入了餐館,其中一人持刀就砍斷了對方的手臂。
導演特別給這隻血腥的手安排了特寫,在這種觸目驚心的緊張中全片故事正式開始。
砍人的是菜頭(劉冠廷 飾),他是阿和(巫建和 飾)的好友。
因為被人欺負,氣不過的阿和叫菜頭幫忙教訓對方,卻沒想到菜頭上來就砍斷了對方的一條胳膊。
因為這樁刑事案件,阿和被判進了少管所做勞教三年。對於年少叛逆的阿和來說,這早已是家常便飯。
人進去了,可偏偏阿和惹的麻煩還沒完。
阿和入獄之後,自稱是阿和女友的小玉(吳岱凌 飾)找上了門,還懷了孕。
小玉的家長帶著女兒過來找到阿和的父母,吵著要阿和一家負責。
阿和的父親阿文(陳以文 飾)是一位駕校教練,是一位非常傳統的中國式家庭中的內斂嚴父。
也許是多年職業使然,駕校校訓“把握時間,掌握方向”成了他的人生觀,並以此要求自己的家庭。
所以當得知兒子因為傷人進了少管所之後,他直接撂下一句:
我希望他關到老,關到死。
言語之中盡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失望和心痛,還有多年來不知如何表達的愛。
其實,阿文家有兩個兒子,但每當別人問起他有幾個兒子,他都會回答說:
一個。
他不想承認讓自己失望的小兒子阿和,所以就把全部的希望和驕傲寄託在大兒子阿豪身上。
大兒子阿豪的飾演者,正是當下爆火的臺灣演員,許光漢。
小夥子不僅外形好,關鍵演技也好,可塑性極強。
在《罪夢者》中,他初登場是心不在焉的監獄小嘍囉,幫助主角團從監獄裡逃出來。
隨後,他露出來自己幕後黑手的身份,復仇時的狠厲,復仇後的絕望都被他層次化的表現了出來,極富張力。
在最近大火的《想見你》中,他更是演活了四種不同的狀態。
陽光開朗的臭屁高中生李子維,鬱鬱寡歡的王詮勝,被李子維附身的痴情男子王詮勝以及歷經漫長等待,倍受煎熬的李子維。
短短大半年的時間裡,他先是在《罪夢者》中驚豔了眾人,後是在《想見你》中大放異彩,再加上在《陽光普照》中的精彩演技,未來可期。
阿豪從小就很懂事,學習努力,沒有讓全家失望,儼然就是別人家的孩子的典型。
雖然第一志願醫學院落了榜,但家裡都支持他再去復讀,父親更是寄予他很大期望。
補習班的同學說起他讚不絕口:
他對人很好,有時候會覺得,他好像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別人,忘了留一點給自己。
就連一直不爭氣的弟弟都承認自己的哥哥很好,總是為別人著想:
從小到大大家都喜歡他,他功課好、長得好,他什麼都好,他好到沒考上第一志願的醫院系都要重考……
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
作為全家希望的大兒子阿豪,卻會突然跳樓自殺。
某天深夜,毫無徵兆地,兒子阿豪跳樓身亡。
在自殺前,阿豪就把手機裡的訊息和資料都刪光了,把房間整理得好好的,連上學穿的褲子都摺好,彷彿是提前準備好一樣。
大兒子的死,讓這個四口之家再次遭受重創。
尤其是是父親阿文在失去大兒子之後,讓他很長時間無法從陰影中走出。
一年多過去,阿和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提前一年半出獄。
出獄之後的阿和想要改過自新,出於生計,阿和要一天打兩份工,工作雖然辛苦,但生活也算安定下來。
父親看著小兒子的變化依舊默然,但父子間的關係依舊疏離冷漠,偶爾見面也是相顧無言。
他還是會告訴別人,自己只有一個孩子,因為——
這時的他只剩下了小兒子。
原本經歷了巨大悲傷的一家人生活重新開始,可偏偏阿和當年惹的麻煩又找上了門。
當初阿和和菜頭因為傷人入獄,阿和將大部分罪責都推給了菜頭。阿和出獄後,也沒有去看過菜頭一次,菜頭對此耿耿於懷。
菜頭出獄之後,出於對阿和“背信棄義”的報復,開始三天兩頭找阿和的麻煩,並且威逼阿和幫自己幹違法的事情作為贖罪。
而此時的阿文,作為一名無助的父親,只能用盡一切辦法來保護唯一的兒子。好讓阿和不要再誤入歧途,自毀人生了。
直到有一天,菜頭神秘的消失了......
影片由導演鍾孟宏自編自導,他是當代臺灣影壇最重要的電影作者。
處女作《停車》就入圍了第6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之後的《第四張畫》讓他斬獲第47屆金馬獎最佳導演。
2013年,他又憑藉一部紀實題材的紀錄片《醫生》,拿下了第43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2017年,他又擔任劇情片《大佛普拉斯》的監製及攝影,並獲得第54屆金馬獎最佳攝影獎。
他的作品中,經常以強烈的劇情張力來呈現社會關懷主題,用激烈殘酷的手法來展現現代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危機。
這種邪氣怪誕的個人美學風格,讓他在臺灣電影作者中獨樹一格。
這部《陽光普照》鍾孟宏導演的第五部長片,也是他創作野心最大的作品。
影片有著鍾孟宏導演作品一貫的暴力、幽默、以及對人與事的關懷與憐憫,而在視聽方面也極為考究——
無論是攝影調色,還是林生祥的配樂,都極為驚豔。
不過,影片最為出色的地方還是文本層面——
整個劇作極為工整紮實。
電影的時長達150分鐘,故事取材於導演身邊的真實原型故事。
在影片中,導演鍾孟宏用一種冷峻寫實而又近乎殘酷的筆觸,細緻勾勒了一個當代臺灣家庭的瓦解和崩塌。
故事的契機是阿豪之死——
本是天之驕子的大兒子,緣何會走上悲劇的命運?
圍繞這個懸念,電影展現了大量的細節來刻畫阿豪內心不為人知的隱秘。
以下劇透預警。
因為弟弟叛逆,於是哥哥阿豪就承載著全家的希望,在所有人面前,他似乎都是完美無瑕的。
可殊不知——
這種完美的背後,卻成為了阿豪無法擺脫的牢籠和枷鎖。
在每個認識阿豪的人眼裡,阿豪就是顆溫暖的太陽,用盡全力在發光發熱,溫暖著身邊的每個人,他心裡掛記著的都是如何幫助別人,特別是最需要他的這個家。
因為他優秀、聰明、有才華,所以就要揹負著這個家的期待。
儘管他對父親“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教育不認同,卻多年來默默地收著父親送的筆記本。
電影中有一幕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阿豪在補習班裡醒來。
明明教室內擠滿了人,但他眼睛看出去的世界,卻只有他一個人。
這暗示了他內心無處傾訴的孤獨和壓力,可他從來都沒反抗過,就這樣默默承受一切。
僅僅因為他是,也必須是:全家人心中的那顆太陽。
但其實——
陽光越是強烈的地方,陰影就越是深重。
因為,成為別人的太陽,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另一處細節是,阿豪曾經給女友講過一個暗黑版司馬光砸缸的故事。
司馬光跟其他孩子玩躲貓貓遊戲,所有孩子都找到後,唯有司馬光堅持還有一個孩子沒被找到,他們在森林裡看見一個大水缸,水缸裡蹲了一個男孩,即是司馬光。
因為阿豪覺得自己是司馬光——
身在群體中,又不在群體中,他的孤獨,只有他才懂。
相較於哥哥阿豪時刻處於陽光底下,弟弟阿和的光芒比不上兄長的燦爛耀眼。
在家庭中他是多餘的那個,即使相對顯得關心的母親也在阿和的成長中一度缺席,將他遺棄在陰影中。
所以身處陰影中的阿和只能獨自啜飲寂寞,羨慕著:
如果有一天,能夠被和煦陽光撫慰,該有多好,該有多好。
影片的英文片名是 A Sun,寓意家裡有兩個兒子,但父親只有他這一個太陽。
同時「A Sun」也諧音「A Son」,所以駕校八卦的學員問起父親有幾個孩子,他都回答“一個”。
電影中兩次出現烏雲遮蔽陽光的畫面:
第一次是阿豪的死亡。
第二次是菜頭的被害。
兩顆太陽的死亡,都跟阿和的父親阿文有關。
阿豪的死亡來自父親和身邊人對他的高度期待,阿文把兒子散發的陽光灑在自己身上,兒子表現的越優異,他越有面子,渾然沒有察覺兒子內心的陰暗面。
可以說,阿豪就像24小時從不間斷的陽光,一直在照亮身邊的所有人,唯獨卻把陰沉和黑暗都留給自己。
而阿文選擇殺死菜頭,則是為了保護另一個兒子,因為那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太陽。
為了自己與兒子家庭的安全,阿文犯下了殺人罪。
阿文是自私的,因為愛原本就是自私的。
正如阿豪口中所說的那樣: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平等照耀每個站在陽光底下的人。
但這個世界不公平的是利益分配不均,致使有人分配到較多的陽光,有人一輩子站不到陽光底下。
陽光在電影裡,是性格的差異,也是處境的差異。
人們面對生活中不那麼光鮮亮麗的存在,普遍存在著冷漠與厭惡之情,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而忽略掉這些問題的下場,就可能會引發日後連串的悲劇。
躲進陰影裡,讓我們活的心安理得。
可身處沒有陰影的角落,雖然陽光普照,卻更令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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