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李娟


阿勒泰的李娟

在新疆旅行时拍了许多视频。视频中被访及「描述下现在的感受」,我的回答总是,太美了,好美,真的真的。

隔段时间再去看这些记录,笨拙的回答伴随捣蒜般的点头,不禁哈哈大笑,怎么那么傻啊。

确实,在天地磅礴的气势中,人类引以为豪的文明,语言,技术都显得笨拙不堪,甚至自卑。那点儿东西,像极了「小聪明」,在星球无言相对里,蹦蹦跶跶的小聪明。

神的自留地,神的眼泪……在新疆每日开车平均十小时,一路风尘仆仆赶去下个景点。坐的屁股疼,腰疼,腿疼,裹在大车中诚惶诚恐,在空无一物的山谷间任性驰骋。那时车上放的音乐,无论何时何地再听到,心中都涌出滚烫的感动。


去新疆前读的李娟,不是刻意而为。

在一个媒体上读到她一篇关于《猫》的文字,然后一发不可收拾,踏进了阿勒泰的世界,新疆的情爱中,着了迷。

因缘际会,并无道理。

有的人彼此生活半径小得都不好意思说不熟,可是心里一直清楚,那些是与自己无关的人,相聚的热闹不如不见。

而与无关相对的「有关」,则更加霸道。

见过几面,联系的频率以年为单位,甚至让关系浑然野蛮地存在,不用灌溉,无需刻意。

李娟,明显是有关的人。

祖籍四川,细眉细眼白得发光,跟随祖辈被命运拽进了这片土地,从此相依为命。

一个不怎么有钱的作家,这两年才按揭在乌鲁木齐买了房。李娟的作品遭遇了冰火两重天的评价,优势与洼地都太过明显。一直写新疆,专注身边的所见所闻,一直感动着世界角落未曾谋面的某某。

初读李娟,像被下了药。

我们习惯于紧凑的故事,宏大的历史或温情的小调,可少见李娟这款高超的魔术手,把所有的一切完美杂糅。

她对土地有着天然的依恋。

她的文字中高频出镜的乌伦古河,戈壁荒漠,阿克哈拉村,葵花地,地窝子,春牧场,蒙古包,对于大多数来说,带着绝密的神秘气息,而人是最好奇的。

钢筋水泥之外,不断加速的恍惚之外,哪怕李娟描绘的是她十年前的生活方式还是让人不禁心中一沉。原来自己从未感恩过土地,不曾眷恋过水草,没有对司空见惯的树木天空抱以敬意,人类是不是过于自大。

总是心心念念的异域美景,直到遭遇李娟的文字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异域美景带来震撼,却不足感动。

因为我们的血缘,根系早牢牢扎根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代代孕育,繁衍,远行,告别。这些裹在基因里的熟悉与心安,是我们得以慰藉的最初记忆。

所以哪怕我们没有劳作过一天,从未和土地融合一体,但眼睛碰到这样的文字,还是为之静默。

我常常想,一百多年前,最早决定定居此处的那些农人,一定再无路可走了。

他们一路向北,在茫茫沙漠中没日没夜地跋涉。后来走上一处高地,突然看到前方视野尽头陷落大地的绿色河谷,顿时倒落在地,痛苦出声。

他们随身带着种子,那是漫长的流浪中唯一不能放弃的事物。

他们以羊肠灌水,制成简陋的水平仪勘测地势,垦荒,开渠。

李娟的文字大半精力绘写农事。

她虽辗转到城市工作定居,但她的童年,母亲日日相伴的便是勤恳的劳作。

劳作本身是苦的,新疆广袤土地不同内地,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有许多心酸事。

李娟的妈妈曾租种过九十亩葵花地,一夜之间被鹅喉羚啃个精光。无奈之下只能补种,地皮刚刚冒青,又一夜之间被啃个精光。

最无奈的是,对手『鹅喉羚』身形矫健,疾驰如电,大只过成年羊,农户们丝毫奈何它们不得。

李娟和妈妈,外婆在葵花地旁的地窝子里住了下来,为了方便照应地里。

可地窝子凹陷于地面,一阵风雨后窝子里的人瞬间灰头土脸,白粥表层覆盖了一层煤灰粉末。

实际的生活,跟幸福完全不沾边。

冬季大雪封山封路的时候,更是局促。

有年李娟家的存菜埋在院子里,可一米多的厚雪抹去了所有标记与方向。那年刚好李娟家里出了事,唯一知晓存菜埋在何处的人进了医院。萝卜土豆青菜明明在院子中,却如同深陷地底般不知所踪。

她只能凭直觉,并不断在脑子里强化这种记忆。因为冬天的土地冻得邦邦硬,唯有等开春化雪再挖。

那吃啥呢?

李娟把家中仅存的面粉做成凉皮,细碎地切了窗台上残留的几瓣蒜,好在酱油醋辣椒酱存货颇丰,吃了两个月的凉皮。


在李娟的年代,这片土地并没有回馈她太多,她的书写中也毫不避讳地用「穷」,「没钱」来给生活上色。

可这片土地回馈她的,确是精神上几百几千年,距离上光年之外的大礼。

李娟的阅历不算广,她曾短期离开新疆去过南方。

可那片土地的自由与开阔已深深植入骨髓。

每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到孤独又疲惫的时候,就想,我的背后是有好几百亩土地的。这个想法令我永远无法进入真正的南方。

夏天,我回家了。

新疆的美,寂静坚定。

满眼如画的山脉与林群,光影在斜坡上寸寸位移,不声不响,震耳发聩。

我们支起手机拍摄延时,眼睛贪婪地不愿错过每一毫变化。

我们每天沉浸在这种变化之中,毫无知觉。原来安静坐着欣赏这抚摸过皮肤的光影,会让人喉咙发热,想哭。

那时是秋天。

我用一个北方小孩儿的想象假象这片土地在冬天会是何等壮观臻美。

新疆的美让人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自大。

我们太小了,生命何其短,爱恨情愁那么多,那么浅,那么无聊。

在新疆时,不断地想起李娟。

从前不解她那些才情从何而来,双脚踏上那片土地之时,全部了然于胸。

有的人是老天赏饭吃。

有的人是老天喂饭吃。

李娟,是老天指派她生长于新疆,塞饭给她吃。

她日日所见便是苍茫之中的人类,与人平等资格的动物,淡然不语的水泊。所以她写眉目深邃的邻居,喜欢赞美他们漂亮,爱美,有着可爱的小心思。她写作物与土地的关系,会心疼向日葵油性大,过于损耗地力。

李娟重新排序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指出人在大地上不断的掠夺,什么都顾不上的掠夺。她没用过「丑」形容人的嘴脸,单是读着,却已惭愧。

推荐李娟给你。

《春牧场》,《冬牧场》,《阿勒泰的角落》,《遥远的向日葵地》。

她只写新疆,这是她的使命。

而我们透过她迥异净彻的文字,能找回的,是曾经面目模糊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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