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这座城市下起了雨。到晚上十点多，还没有停的意思。
三轮车师傅老陈，看着眼前空空的马路发呆。迷濛的路灯下，他将车停在一个公交终点站旁，耸拉着头，下巴垫在车龙头上等生意。雨点打在车顶上，细细密密的，他有点沮丧，不知道能不能拉到一位乘客。
老陈常跑的这个路段，是在郊区，人流本来就少，还得跟其他同行竞争。上一趟公交到站，轮到他载客时，一位排在后面的中年师傅突然插了队，把乘客载走了。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等下一趟公交来。
他在心里期盼着，公交赶紧到站，不然等前一波三轮车折回来，又得跟别人抢客。大约又过了十分钟，公路转角处，两束车灯透过雨帘隐隐射过来，老陈下意识地直起了身。他将双手握在龙头上，随时等候着即将下车的乘客叫唤。
公交车在雨中的站台停住，这个点儿了，乘客不多，四五个人稀稀落落地下车。最后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应该是忘了带伞，有点狼狈地跑到站台旁的一棵小树下，冲着老陈喊："哎，哎——三轮车，过来。"
老陈确认对方在叫自己后，赶紧把车开到年轻人面前，问："帅哥，到哪儿？"这称呼是他到城里后学会的，见到男的就叫"帅哥"，见到女的就叫"美女"。而乘客叫他，多数直接用"三轮车"指代，好像他是一堆零部件组成的三轮车，人车合一，也不用区分了。
"到交大，多少钱？"年轻人抬起右手挡在额头前问。
"交大啊，十块吧？"老陈用商量的语气回答，一点也不干脆。
"十块？你开玩笑吧，我每次坐三轮到学校都是八块，要不是下雨，我直接走回去得了。"
"不是，帅哥，八块真少了，我这一趟也挣不了几块钱，要不您加一块。九块吧？怎么样？"老陈忐忑地问。
"什么呀，你这是电三轮，连汽油都不用烧，又不要什么成本，就八块，去就去，不去我就等下一辆。"年轻人一边说，一边看向别处，用眼光搜寻着其他车辆。
这给了老陈危机感，他马上说，"走走走，上车吧，八块就八块。"
年轻人上了车，老陈发动车子，前轮划出一道水花后，在路上奔驰起来，发出破嗓一样的呜呜声。
从后视镜里看不到年轻人的脸，老陈隐隐觉得他在低头玩手机。每晚一个人等客拉客，他有些孤独，总想找点话跟乘客聊聊。在心里酝酿了一会儿，才鼓气勇气说："帅哥，怎么这么晚回来，出去玩吗？"
没有任何动静，年轻人没有回应他。老陈有点纳闷儿，微微侧过头去看了看，哦，原来年轻人带着耳机，加上雨声，一定是没听到他说什么。
他尴尬地转头看向前方。突然，一辆轿车从岔路口快速转弯，眼见就要撞上，老陈急忙刹车，身子随之前倾，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坐在后面的年轻人玩着手机听着歌，这一急刹，头差点撞上隔板，整个人也懵了。
老陈惊魂未定，就见轿车司机也刹住了车，将头伸出窗外冲他骂道："你有病啊，开个破三轮横冲直撞，不看路吗？"
"对不起对不起……"老陈慌忙道歉，"我看是绿灯，没太注意，对不起……"
"绿灯？绿灯就不用看路吗？照你这么开车，被撞死了也活该。"轿车司机嘴里骂骂咧咧，启动车子开走了。
"幸好幸好"，老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心想幸好没有撞上，不然自己跑几个月三轮也不够人家修车的。
这时后座上一个声音响起，"哎，你怎么开车的？刚才吓死我了。"老陈这才突然想起，后面还拉了个乘客，他一转头就看到了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又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料到岔路口会突然开出一辆车，而且转弯还开那么快。"
"好了好了，快走吧。"年轻人不耐烦地说着，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又嘟囔了一句："今天真是见鬼了，倒霉事不断。"想必他是指白天忘了带伞，结果黄昏时却下起雨来。
老陈脸红了一片，幸好是晚上下着雨，看不出来。他重新发动三轮车，向交大驶去。到了校门口，年轻人似乎余怒未消，一句话不说，掏出钱包抽了一张十元的票子给他，等他递回找零的两元，一把接过就转身走了。
"哎……"老陈叹了口气，来不及多想，马上将车掉头，急急地往回开，希望还能赶上末班车，再拉一单生意。
雨渐渐小了，但路上湿嗒嗒的。这次运气好，他回到公交站时，刚好赶上了最后一班车。一对穿着时髦的情侣向他走过来，男的问："到清江小区多少钱？"
"清江小区吗？八块。"老陈说。
"走吧。"这次的客人很爽快，也不讲价，回身扶女朋友上车，自己也坐了上去。
老陈启动车子，又响起一阵破嗓门一样的呜呜声，车身也有些颠簸。他尽量将车开得平稳些，让车声不那么刺耳。不用回头，他都知道后座的情侣正依偎在一起。因为他听到了对方甜蜜的对话。
"亲爱的，怎么样？今晚的生日过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啦，你叫了那么多朋友，又是吃又是唱歌，好久没玩这么嗨了。谢谢你亲爱的。"姑娘说着凑过去亲了一下男朋友，像是前面开车的老陈根本不存在一样。
"对了，你吹蜡烛时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姑娘撒娇道。
"哈哈，你还真信这个啊？让我来猜猜……"
这对情侣继续调笑着，老陈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愿望？我有什么愿望呢？
他默默想了几秒钟，在心里说：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一半了，大好事是不想了，要说有什么愿望，我希望每次拉到的乘客，都像那位小伙子一样就好了。
他想到的那位小伙子，跟他算半个熟人了，虽然老陈至今不知道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小伙子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小伙子第一次坐他的三轮车，应该是两个多月前。一般乘客都称呼老陈"三轮车"、"哎"、"师傅"，或者什么也不叫，直接上来就问话，但这位小伙子下公交后，走过了排在他前面的两辆三轮，在他的车侧停下问："叔叔，到清江小区多少钱？"
对了，这位小伙子也住清江小区。
"八块，走吗？"老陈回他。
"可以，走吧。"小伙子坐上车，过了一会儿，主动搭话了："叔，你晚上一般要开到几点？"
"十一点多吧。"老陈说，"基本都要等到最后一班末班车到站。你呢小兄弟，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加班呢，碰到加得晚的时候，到小区的公交早收车了，只能坐你们的三轮回去。"
"那你上班还是挺辛苦的，跑这么远路。"老陈跟他一路闲聊，很快就到了小区。小伙子下车，递给老陈二十元，说："叔，没零钱了，麻烦你找一下。"
老陈找了零，按照习惯，一般都要跟对方说声谢谢，表示对方照顾了自己的生意。但小伙子抢了先："谢谢啦叔叔，你慢走。"
"好好好。"老陈有些激动，连说了三个好，才跟小伙子互道再见。小伙子并没有多给他一分钱，但老陈心里忽然感到久违的温暖。
这位小伙每周大概会有一次晚归，这之后，他都会坐老陈的三轮回家。两人有了默契，不用问多少钱，也不用问去哪里，一个称呼叔叔，一个回叫小兄弟，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不过，老陈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上次他坐自己的车，已经是半个月前了，后面就再没碰到过这位小伙。"可能是他们公司现在不用加班了吧，那也挺好的。"老陈心想。
这时他们正经过一座高架桥。电动三轮车动力不足，每次爬坡，都越来越慢，随时要倒退下去似的。靠着男朋友的姑娘慢慢直起身来，提心吊胆地问："哎师傅，你这车行不行啊？"
"不用担心，没事的。"老陈陪笑着说，"这桥坡度有点大，爬上去要吃力些。"
男生接过话茬，很无语地说："你说你一拉客的车，也不换辆烧汽油的，竟然用电三轮，我也是醉了。"
"就是嘛……"姑娘附和道。
"嘿嘿，见谅见谅。"老陈尴尬地说，"烧油的贵呢，成本也高。"
后面的情侣不再说话，很快到了小区门口，男生递了八块零钱给他，面无表情地说："给。"
老陈接过来，边往兜里装边说："谢谢，两位慢走啊。"
这对情侣没有理他，手牵手径自走进了小区。
他有些失落，但这样的乘客是常态，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最后一班公交已经到站，不会再有生意了，老陈将车掉头，准备开回自己租住的那一小间农民安置房。
刚准备走，一辆大众汽车在他旁边停下，车里下来一个人，竟然就是那位之前常坐他三轮的小伙子。老陈一时喜出望外，从车里伸出头，叫道："哎，小兄弟，好久没坐我车了，原来自己买了车啊。"
"是你啊叔，这不是我的车，是我叫的网约车。"小伙子说。
"哦，网约车啊，我听说过，据说手机就可以叫是吧。"老陈脸上保持着平静。
"嗯，很方便，价钱也便宜。"小伙子说完，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果然，老陈脸色微微变了，说："是啊，关键人家还是汽车，坐着舒服，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哎，看来我们这破三轮真的要淘汰了。"
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想说几句安慰老陈的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含混其词："叔，没事，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完全淘汰，这不是还有人坐吗？这么晚了，快回家吧。"
"好的，你也回吧小兄弟，再见啦。"
老陈说完，拧动自己的三轮，车子发出破嗓一样的呜呜声，在路上跑起来，越跑越远，慢慢消失在了雨后的朦胧夜色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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