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諦|老早子崇明島冬獵

天諦|老早子崇明島冬獵

那是我有生以來唯一見過的最浩蕩的雪景。整整三天三夜,天空中像有億萬張彈棉弓在緊張撥打,大朵大朵絮棉樣的雪花,霏霏洋洋、參差錯落地降下,幾乎填滿視野。靜風微微,雪積得快,早上醒來一開門,哈,門檻上堆起一尺來高了。祖父已經在他住的房子前剷出一條通道,正朝手心裡吐著唾沫,搓搓手,繼續握著鏟子向我們這邊鏟過來。

天谛|老早子崇明岛冬猎

“窮人窮在租裡,冷天冷在風裡”,這是祖父常說的諺語。因為沒風,今晨一點不冷。祖父喊:“孫子,快來,跟我‘剋’黃狼去!”啊,捕捉黃鼠狼啊,真開心!我急不可耐套上棉褲棉襖,穿上低統雨靴就出門。祖父趕忙拉住我,輕喝一聲:“先吃粥!”我趕緊盛了一碗玉米稀粥,三扒兩咽灌進肚裡,急吼吼問:“到哪裡?”

祖父不吱聲,拿來一雙他穿舊的蘆花蒲鞋,在裡面塞了些棉絮,叫我換上,說是待會兒走起來不灌雪、不浸水。祖父今天穿戴得嚴嚴實實,頭上是咖啡色羅松帽,連頭帶臉全部套住,只留兩個眼睛露在外邊;一身棉衣棉褲,腰間還繫了一條夾棉老藍布轉裙,長長地拖曳到腳踝。據說這轉裙還是清朝時期流行的呢,非常暖和。系轉裙的帶子是寬寬的粗布條做的,結實又保暖;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蘆花蒲鞋。冬天出門,他總會在腰帶上別一根旱菸管,今天一樣如此,不過手上還多了把竹刀。

天谛|老早子崇明岛冬猎

祖父揹著雙手,把竹刀握著藏在背後,咳嗽一聲,算是招呼我跟著出發。

我從來沒跟過大人們出去幹打鳥、套狗、洘溝、摸魚等等的勾當,更別說捉黃鼠狼了!此刻,我那個小心臟啊,“突突突”跳得像要蹦出來似的,兩腳一個忍不住,就躥到祖父前面去了。這下祖父發急了,猛喝一聲:“站住,你尋死啊!”我嚇得趕忙蹲下。祖父大步流星衝過來,指著滿眼銀裝素裹的田野說:“你曉得往哪裡走啊!看看、看看,路在哪裡?溝在哪裡?井在哪裡?掉進水裡淹死你、凍死你!”噢,祖父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他一發火,誰也不敢頂嘴。我一邊斜眼看著祖父,一邊朝田野裡瞅,還真是,原來青枝綠葉的莊稼不見了,連泯溝水面都躲到了雪被下面,只留些沒割光的枯蘆葦輕輕搖曳著,樹枝裹上了雪,樹冠成了一個個大白蘑菇。我伸伸舌頭,規規矩矩跟在祖父身後朝前挪步。

我們來到了自家自留地的幾棵楊樹前,祖父捧著樹杆使勁搖晃,積雪灑了一頭一臉。只見他拿起竹刀,挑選了三根又直又粗的分枝,左三下右三下,沒幾分鐘就砍了下來,然後,又麻利地清除小枝丫,自己拿了兩根,叫我扛一根,說:“回家!”我納悶,怎麼一會兒就回家呢?連黃鼠狼的影子都沒見啊!

回到家裡,祖父捧出一大捆毛竹籤和一小匝細麻繩,將三根楊樹杆的兩頭砍個口子,交互對扣,用鐵釘固定,形成一個三角架。再用舞鑽在毛竹籤的兩頭打了小洞,依次按長短釘在三角架上,又在三角架中間位置加了一根圓竹橫樑,橫樑居中已刻好了置口,這樣,就做成了一扇縫隙很小的柵欄,生怕不牢,再用麻繩在各個交叉處繫緊加固。最後,削了一小段圓竹,打個孔,穿上麻繩,放置一旁。祖父點了煙管,抽起來。我清掃完樹皮竹屑等垃圾,坐在矮凳上,等祖父指令。祖父吸口煙,“噓——”復又吐出,講起話來:“哎,你曉得哇,黃狼是壞東西,它要吃‘癩疙疤’(蛤蟆)、田雞,還會偷雞吃!”“偷雞?”我難得聽到祖父講故事,更難得看到他笑眯眯的模樣。我追問:“怎麼偷啊?”祖父告訴我,再大的雄雞,哪怕有十來斤重,黃鼠狼照樣能從雞窩裡把它偷走。它先咬開雞窩柴門的插銷,打開門,在雞窩裡亂撲亂咬,將雞趕出窩,然後挑最大最嫩的雄雞,跳上背騎著,一邊死命咬住雞冠,讓雞倍感疼痛,一邊用自己的大尾巴猛抽雞屁股,像騎著小驢似地,搖搖晃晃,把雞趕至它的狼窩,然後大小黃鼠狼一擁而上,一家子茹毛飲血,肢解雄雞,大快朵頤。“哇,黃鼠狼竟然有這等本事!”我繼續問:“那黃鼠狼多大啊?”“很小,最大也不超過

三四來斤。”哦,以小搏大,真有智慧呢!祖父接著說:“黃鼠狼聰明的故事還有很多。今天不講了。你回自家屋裡做功課去吧!”我正在興頭上,想繼續聽,無奈調頭已發,不敢違抗,只好悻悻回屋。

吃過晚飯,我剛要洗腳睡覺,門“篤篤”敲響,開門一看,哈,祖父肩挑扁擔,上穿楊樹三角架,還掛了一把鐵鍬,左小臂壓住扁擔,手上拎一盞四方角玻璃煤油燈,右手的麻繩上栓了一隻癩蛤蟆。“走,去老宅後竹園!”祖父命令我。

天谛|老早子崇明岛冬猎

我拎著煤油燈和那隻蛤蟆在前面引路,祖父悄沒聲息跟著。白皚皚的雪野沒有星月照映,照樣晶亮醒眼。風起了,浮雪在凹陷的地方打起轉來,俄頃,乘風騰起、飛揚灑落,飄到臉上癢癢、麻麻的。煤油燈的火苗像一支大楷筆的筆尖,晃晃悠悠搖擺不停,映射著祖孫倆一前一後錯雜的腳步和蘆花鞋影。我的心裡熱騰騰、噗噗跳,想問祖父:這就是去捉黃鼠狼?話到嘴邊留住了,因為祖父嚴厲而怪癖,誰知道他聽到我說話,會作何反應!我倆悶走著,只聽見“嚓嚓”的蘆花蒲鞋踩雪的聲音,不一會兒來到了後竹園。

老宅的後竹園據說已有百來年的歷史,面積十來畝,繞著老宅溝的後半圈,是宅子的守護屏障。雪裡的竹園今晚格外清秀,青黃不一的老竹新竹都帶上了雪冠,見不到常綠的竹葉,筆直挺拔的竹杆深插在雪堆裡,雪地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枯枝敗葉,也沒有一處蟲跡爪印,更不要說有人的腳印了。祖父挑選了竹子較稀疏又臨近宅溝的地形,掀起三角架,用上午削好開過孔的圓竹,一頭頂著橫樑置口,一頭抵住地面,將三角柵欄架支撐起來。然後,祖父讓我把燈移近,好讓他把綁癩蛤蟆的細麻繩同圓竹上穿好的那段麻繩連接起來,用“猴子結”鎖定。微弱的燈光下,我看見那隻蛤蟆被五花大綁著,雖然還能蹦跳掙扎想逃出三角架的範圍,但拴它的麻繩很短,它只能在咫尺之間蹦躂,今晚它是捕捉黃鼠狼的誘餌。支完三角柵欄架,祖父拿了鐵鍬,扒住溝沿上一棵小樹,起鍬挖了三坨泥塊,輕輕蓋在三角柵欄上,以增加重量,好在黃鼠狼拖吃蛤蟆將柵欄碰倒時,“剋”住它。一切搞定,祖父示意我拎著燈,掮著鐵鍬退出,他自己拿著扁擔,一邊後退,一邊將我倆留下的腳印逐個抹平,直抹到竹園盡頭的路邊。

“回家!”祖父輕喝一聲。不知為什麼,他把燈吹滅了,雪光映著來的路,仍能辨別出我們的腳印。祖孫倆誰也沒說話,不知是怕驚動了黃鼠狼,還是怕別的人看見。到了家裡,祖父才告訴我,兩個原因都是。

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聽見祖父的咳嗽聲,我趕緊穿衣下床,想跟他去後宅竹園,沒想到祖父不讓我去,說:“睏覺,你要上學!”我心有不甘,就裝著回屋,然後偷偷跟在後面,看到底那隻三角架倒了沒有。接近竹園了,祖父突然貓下了腰,輕手輕腳地朝前移動。我趕緊換個角度,踮起腳,啊,我看到架子倒了。只見祖父迅速來到三角架前,在架子四周轉了一圈,再將耳朵湊近聽一下,然後搬掉架上的泥塊,麻利地掀開架子,猛然間,我看到一長條灰黃的東西直挺挺躺著。我顧不了許多,趕緊湊到前面看個究竟。祖父心思在那個東西上,好像沒發現我,他拎起那東西,嘴裡砸吧了一下,自言自語說:“是鼠狼,不值錢。”接著他突然回頭跟我說:“孫子,你看看,這只是雌的,叫鼠狼,最多賣六、七塊錢,要是雄的黃狼就值錢了,起碼多一倍。”我問:“派啥用場?”祖父揚了揚拎著的鼠狼,說:“皮毛可以做衣服、圍巾,是出口的!”噢,怪不得值錢呢,我想。

祖父問我能把那個三角架拖回去嗎?我說行。他就拎著那隻鼠狼上街去了,賣了多少錢我不知道,也不敢問,只是吃到了祖父帶回來的一個肉餡饅頭。

沒過兩天,雪開烊了,溝沿上的雪垛裂開了長長、寬寬的口子,泯溝也露出一點點水面來;田野卻不動聲色,仍是白茫茫一覽無餘,見不到一片綠葉,也見不到一隻平日裡嘰喳飛躍的小鳥;鄉間的小路硬梆梆的,路面雪凍成了冰,一不小心會蹩倒;天空陰晦中顯出光暈來,預示陽光將很快照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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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兩天假,今天上不上得成課誰都吃不準。我喝了玉米稀粥,拎了書籃,穿一雙舊棉鞋,一陣風似地躥出家門,合著小夥伴,上學去。俗話說“落雪落雨狗快活”,同學兩天不見,自然親熱,路上你奔我突,堆雪人,打雪仗,真像小狗撒歡。更絕的是女孩子們,捧著雪送到嘴裡,說是甜的,叫大家吃,還抓了兩把擦臉,說是不生凍瘡。短短兩裡上學路,不知走到何時呢!

突然,有人大喊:“快看啊,獵狗!”循聲望去,啊,南面橫路上有三條狗,一黑、一黃、一白,正急匆匆朝我們這邊奔來。女同學嚇得尖叫起來,拼命躲在我們身後,沒見過獵狗的男生,臉也嚇白了。我趕緊叫大家蹲下,告訴他們只要保持不動,狗是不會咬人的。說話間,“鈴鈴、鈴鈴”拴在狗身上的鈴鐺聲越來越響,轉眼到了我們跟前。媽呀,三條大獵狗齜牙伸舌的,頭上、嘴裡、鼻孔裡全冒著熱氣,狗鼻子還不停地朝我們身上聞來聞去,說實話,我當時也怕,雞皮疙瘩直冒,相信頭髮也豎了起來。有個女生“嗚嗚”輕聲哭泣,用手遮住了眼睛。還好,兩個狗主人跑來了,嘴裡“喳”一聲喝,三條狗全蹲在那裡不動了。大家從驚嚇中醒來,其中一位高個子狗主人叫我們:“跑呀,慢點!”我知道,跑快了,狗就會追。我一邊走,一邊仔細打量兩位狗主人,一個矮胖點的背了一捆網狀的東西,手裡捏把長柄榔頭,發話的那個高個兒則一手執一長一短兩把抄網,另一隻手執一根長竹竿。我一下子來了好奇心,就問:“師傅,你們做啥去呀?”高個子說:“這不懂啊?捉黃狼啊!”啊,帶狗捉黃狼!沒見過。這太誘惑人了!我心裡一動,反正今天不一定能上課,不如……就輕聲問:“我可以跟你們一道捉黃狼哇?”高的說:“不行,你要上學的。”矮的說:“今天老師也不一定來,讓他跟著吧,也好幫幫手。”我一聽有門,就對著遠去的夥伴大喊:“我學校不去了,幫我把書籃帶到家裡——”邊說邊把書籃朝路中間一放,用手指指,示意同伴折回來拿。自己就跟著三狗、兩大人一起走了。

為了表示我是能起點作用的,就搶過高個兒的長竹竿往肩上一扛,儼然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三條狗似乎也接納了我,其中一條白色帶黑斑點的狗,搖著尾巴,走過來用身子蹭蹭我的腿,抬頭看我一會兒。我心裡很緊張,但裝作很鎮定,討好地叫一聲:“阿里,你好!”其實,那狗根本不是叫“阿里”。白狗甩甩耳、搖搖頭,好像挺無所謂的樣子:小朋友嘛,叫錯就叫錯吧。一眨眼它就同另外兩條狗箭似地衝進田野去了。高個兒笑起來,告訴我三條狗的名字:“白的叫‘流氓’,黑的叫‘李逵’,黃的叫‘飯桶’!”哈哈,我真想笑出來,這狗名怎麼亂取的。

我們默默地前行著,三條狗自從我加入後,幾乎沒在路上走過。我問高個兒,他們怎麼不好好走路,老在田野裡兜?高個兒說:“它們出工呢!”哦,原來獵狗正在工作,尋找黃鼠狼。我們邊走邊聊,高個兒問我,家住哪兒、父母幹啥、成績好不好,我一一作答。他好像有點不解的樣子,說:“你既然是班長,怎麼躲學?”我告訴他,現在誰在讀書呀,天天學農,挑羊草豬草,幫學校養豬養羊,過年校長、老師他們大吃大喝,我們只能聞聞廚房飄出來的香味。再說了,就這麼兩三本新課程,我自學三天全掌握了,老師講課我感興趣的聽聽,不然就看小書。高個兒笑起來,捋捋我的頭髮說:“蠻‘透亂’(驕傲自負)個嘛!”正說著哪,高個兒忽然僵立在哪兒一動不動了,眼睛盯著田野,一臉“階級鬥爭新動向”。而矮胖已經卸下背上的東西,麻利地搶過高個兒手裡的長柄抄網,兩腳錯開,做出隨時衝刺的架勢。我急忙把視線投向田野——啊呀,白色的原野上正在上演一出狗“狼”大戰吶!

天谛|老早子崇明岛冬猎

只見三十米開外的田野上,雪屑飛濺,白塵抖亂,三條獵犬奔騰跳躍,成三角陣形盯住一個什麼目標,緊張地戰鬥著。它們悶聲不響,動作靈敏,後腳狠命蹬,前腳又抓又撲,腰身扭擺,尾巴一會兒翹起一會兒晃盪,速度極快,其英姿可以與駿馬媲美。我站在那兒僵住了,而兩個狗主人已經拿了抄網衝進雪野,從左右兩邊包抄上去。突然,我看見在三隻獵狗騰躍撲打的區域之間,有一團金黃色的小東西,像只絨線球似地四向滾動,尾巴出奇地大,似一把雞毛撣子在上下左右揮動。它不急不慢、不慌不忙地躲開狗爪一次又一次的襲擊,機智敏捷。可能發覺了獵人的到來,那個金黃色小東西轉了幾個圈,剎那間停住,然後箭一樣向雪野縱深處直射而去。三隻狗愣了片刻,接著立馬狂追猛趕。高個兒此時大喊起來:“啊呀,黃狼、黃狼!‘流氓’快!‘李逵’快啊!啊呀,‘飯桶’、‘飯桶’,賣力啊!”邊喊邊彎下腰直喘粗氣;矮胖則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追著,可是,哪裡追得上啊!金黃色小東西已經看不見了,而三條獵狗的身影也小了許多。

我看呆了,陽光下、雪原上,黑、黃、白顏色各異的三隻獵狗跟那隻金黃色黃狼的對抗異常激烈,你圍、追、堵、截,我突、躲、挪、逃,各顯神通。那色彩驚豔絢麗,場面驚心動魄,煞是精彩。

我在路上不知做什麼好,只是隨著獵狗移動的方向奔來奔去,沒有下到雪地裡。因為距離太遠了,兩位獵人也只好呆立著,遙望事態發展。忽然,衝在最遠處的“流氓”,不知什麼原因,突然一個前滾翻,仰面倒在雪地上,四肢向天亂蹬亂舞;緊隨其後的“李逵”,踉踉蹌蹌勉強朝前搖擺著移動,像個醉鬼;而在最後的“飯桶”則原地打著轉,一會兒朝天嗅嗅,一會兒把嘴插進雪裡,再嗅嗅、再插插,舉止異常。只聽高個兒大叫:“奈卵了(糟了),吃著黃狼屁嘞!”矮胖也著急地說:“著實是、著實是!”我問什麼黃狼屁?高個兒不耐煩地說:“唔(你)煩來,‘黃狼屙屁(放屁)吞煞(燻死)老土地’也不曉得!”說話間,三條狗似乎緩過神來,開始有氣沒力地叫喚,但卻站在原地不動。高個兒深深吸口氣,將右手拇指和食指放進嘴裡吹了個響哨,三條狗就悻悻然迴轉到路上了,呆呆地看著主人。

這時矮胖走過來,伸手在三條狗的頭上各輕輕拍了拍,再摸摸它們的嘴和鼻子,說一句:“辛苦了!”接著從衣袋裡掏出像山芋幹樣的東西,逐個塞進它們的嘴裡,一共塞了兩遍。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獵人特地從上海買來的牛肉乾,用來當作點心,慰勞獵狗戰士。

好不容易將那隻黃狼圍住了,結果被它扔一個屁蛋燻暈了獵狗,逃之夭夭,看出來兩位獵人似乎有點懊喪。隊伍繼續前行,誰也不說話。三隻獵狗也像犯錯誤的小學生,低著頭,規規矩矩走在前頭,不發聲響。為了打破沉悶,我問高個兒,黃狼怎麼那麼狡猾?它放的屁怎麼那麼有殺傷力?高個兒陰沉著臉,說:“本事曉得嗎?它是動物中最有計謀的傢伙!”我說,我祖父講過它會偷雞。高個兒說:“何止偷雞!它還會鬥赤練蛇,再大也不怕。”我很想聽,就叫他:“爺叔,講來聽聽!”高個兒很不耐煩,指指矮胖:“叫他講!”我走過去拉著矮胖親切地叫一聲:“爺叔,你講給我聽好嗎?”矮胖遲疑了一下,說:“我肚子餓了,狗也餓了,吃過中飯講給你聽。”說著,指指前面的打穀場,喊一聲:“休息,吃飯!”

我沒帶食物在身上,不吃午飯是常有的事。隨他們再三叫我勻一點他們的蔥油煎餅吃,我只是擺手說“謝謝”,執意不肯接受。我心裡只想著聽黃鼠狼鬥赤練蛇的故事和逮住一隻真正的雄黃狼,看它到底是什麼模樣?

午後,陽光被愈來愈濃的行雲不斷掠擾,難得透出點亮色。天空開始像患了重感冒的老漢,臉色逐漸變黃變灰、暗淡陰鬱起來。寒風颼颼,雪野穆穆,除了一些麻雀成群結隊,在打穀場蹦蹦跳跳、飛上飛下尋找穀粒外,幾乎看不出其他生機。

三條獵狗吃了陳麥飯拌豬油渣後,看來有點累,趴在稻草上打盹。兩個獵人正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矮個兒看我靠在稻草垛上用眼睛瞟他,就和藹地問:“小朋友,肚皮餓吧?”我搖搖頭說:“餓慣了,不餓!”“想聽嗎?”“想聽、當然想聽!”我正等著,巴不得他吐口講黃鼠狼鬥蛇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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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個兒重新點燃一支菸,滔滔不絕講起來:“那是去年麥熟,我趁早晨清涼,到自家自留地去割麥。走近田埂溝稍旁突然一嚇,看見麥穗倒了一片,一條又粗又長的火赤練蛇像個草蓋頭,團團盤住一隻黃狼。那隻黃狼看上去也蠻大,身子被裹牢動不得,但頭卻露在外面。我屏住呼吸,輕輕蹲下,生怕驚動它們。一會兒,黃狼突然掙脫赤練蛇的盤箍,跳到一旁。原以為它會盡快逃走,沒想到它居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拼命地脹氣,直將肚子鼓得超過原來身體的兩倍還大,然後再自覺地讓蛇盤上。那蛇迅速地遊動身體,死命箍住黃狼,頭高昂著,尾巴不停抽緊,像人在打結。就這樣,黃狼故伎重演,跳出,脹氣,送盤;再跳出,再脹氣,再送盤,連續三次。我驚呆了,搞不懂那黃狼在搞什麼名堂!當又一次看到黃狼跳出後再次脹氣送給赤練蛇盤箍時,那蛇彎彎曲曲地躺著,已經沒有力氣動彈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黃狼一個猛撲,咬住了火赤練的七寸,並用前爪狠狠掐住蛇頭,再用後爪拼命刨蛇的腹部。那蛇翻轉身子捲起長尾反抗,無奈黃狼力大無比,死咬、死掐、死刨,一會兒工夫,蛇身就軟耷下來,腹部被刨開,內臟流了出來。那隻黃狼旋即咬掉蛇頭,抽出腸子內臟,飛快地將兩米長的火赤練連銜帶拖,弄進了麥田深處……”矮個兒說到這兒停住了,嘴裡“嘖嘖嘖”發出讚歎之聲。我被黃狼的智謀懾服了,驚奇那麼小的動物竟有如此高超的技藝和過人的智慧。這時,高個兒插話了:“小朋友,曉得哇,黃鼠狼學名叫黃鼬,專門喜歡吃田鼠、小鳥、

青蛙和蛇,偷雞是在下雪天找不到食物時才幹的勾當。”是嗎?要是它光吃田鼠就好了,我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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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得出發了。高個兒對我說:“小朋友,我們要走很遠,你回家吧,不然你爺孃會著急的!”我哪裡肯聽,我說:“不要緊,他們要吃過晚飯才回家。”

兩個獵人各自揹著、拿著各種器具上路,我還是掮著那根長竹竿跟在後面。三條狗很自覺地衝到前面,顛顛地小跑起來。我們抄小路、跨泥壩,一直走到西邊的邱家宅,看見一大片竹林橫陳在眼前。矮個兒忽然招呼高個兒停下,在他耳邊嘀咕一下,高個兒就對獵狗招招手,喊一聲“流氓,來!”一陣鈴鐺響過,那隻白底黑點的領頭狗快速奔回來,乖乖地趴在了他面前。高個兒從它頸項上脫下鈴鐺,在它屁股上拍一下,說:“去!”另外兩隻狗也被卸下鈴鐺,快速衝向前去。矮個兒對我們說:“我們也快點,萬一碰著哩。”

天色更暗了些,風還是一陣陣吹來,我皮膚髮緊,牙齒打架,渾身顫抖著,應是飢寒交迫;尤其感覺腳上又冷又麻,低下頭一看,呀,糟糕!我的棉鞋和襪子都被腳拇指頂穿了,左右兩個腳拇指竟然露在了外面。

這時,矮個兒輕聲“噓”了一下,手指著前面,說:“看!”我們趕緊抬頭看去,只見三隻獵狗低頭在地上嗅個不停,腳步交替錯開又細碎急迫,朝著一個玉米秸稈柴垛包抄過去,一會兒就繞著柴垛兜起圈來,而且越兜越快、越兜越急。兩個獵人突然撒腿奔向柴垛,高個兒輕聲喊:“快快快,網條,網條!”一眨眼工夫,矮個子已將身上揹著的網狀東西展開發直,同高個兒一起攜抬著,將柴垛連同三條獵狗包圍起來。然後迅速掄起長柄榔頭,“嗒嗒嗒”,將連結叫做“網條”的木樁逐一捶進土裡,使網條固定。這樣,一張環狀的一米來高的網支張完畢。緊急著,矮個兒招呼我:“小朋友,把竹竿給我!”我趕緊遞過去,他就握緊竹竿使勁捅進柴垛,旋即拔出來;換個位置再捅,再拔;再捅,再拔……無數次移動位置,無數次重複捅、拔的動作,是想把黃鼠狼嚇出來,一會兒他就滿頭大汗了。高個兒也沒閒著,對著三條獵狗命令道:“叫!”獵狗很懂事,拼命吼起來——“啷啷啷”、“汪汪汪”,邊叫邊跳,還不時撲、撞柴垛。高個兒自己一手操起短柄抄網,候在網條旁,一手將長柄抄網丟給我,說:“倒過來,去囂(捅)玉米柴周(垛)!”我趕緊學著矮個兒,將長柄抄網的竹竿捅進柴垛裡,再拔出來,兩、三個來回後,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爬不起來了。高個兒笑道:“廢物,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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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聲勢浩大在玉米柴垛四周折騰了二十來分鐘,連黃鼠狼的影子都沒瞧見。人和狗都累得夠嗆。忽然,矮胖舉手向三隻狗做了個劈的姿勢,嘴裡“喳”喝一聲,“李逵”和“飯桶”馬上停止了叫喚,整齊地坐到他面前。只有“流氓”仍焦慮地在柴垛東南角踱來踱去、嗅來嗅去。矮個兒又對它喝一聲:“流氓,喳!”可“流氓”卻不理睬他,繼續忙它的。高個兒像是對別人說,又像自言自語:“有麼,應該出來了,唔得(沒有)麼,流氓做啥消戲落勿得(不消停)?”矮個兒笑著調侃起來:“名字叫流氓,勿消勿太平,哈哈!”正說著呢,突然聽到“汪”一聲厲叫,接著是急促的喘氣聲和“沙沙”的腳步聲。矮個兒隨即狂呼起來:“不好,黃狼!”操起短柄抄網伸進網條裡。原來那隻黃狼趁人狗鬆懈下來,想出其不意溜走。高個兒動作也不慢,一邊操起長柄抄網,一邊大喊:“別咬、別咬!”

我手足無措,站在網邊看著“狼”、狗、人混戰。只見一隻碩大的黃狼一身蠟黃,金光鋥亮,小小的頭,寬寬長長的尾巴,煞是漂亮。它忙著躲避三隻獵狗的撲咬,還要逃過抄網的攔截,趁著空檔再往網條邊上跳,企圖越過網條逃逸,無奈網條太高,它夠不著。嗨,看那個混亂場面啊——黃狼沿著柴垛繞圈尋找出路,三條狗拼命追攆,狗頭撞狗頭,狗腿踩狗腿,亂成一團;兩個獵人用抄網去撩、去筘黃狼,不是抄網敲抄網,“砰砰”亂響,就是套住了狗腿,“哇哇”亂叫。有時生怕獵狗把黃狼皮咬壞,還要用抄網隔開黃狼和狗,避免撕咬。真是一場複雜的戰役!

又經過十來分鐘的混戰,黃狼終於吃不消了,動作遲緩,速度減慢,一不留神,被矮個兒的抄網扣住了。三隻狗猛撲上去撕咬,卻被高個兒搶先一步揪住了黃狼。高個兒興奮啊,牙齒咬著,嘴裡狠狠地擠出四個字:“乃(現在)逃哪去?!”他右手將抄網裡的黃狼撳住,左手將網線分撥開,矮個兒搭檔趁機抽出抄網。出網操作停當後,高個兒將騰出的左手去捏黃狼,好兩手合併把黃狼捏死。沒想到,慘烈的事情發生了!那隻看似奄奄一息的黃狼,突然掙扎著伸出脖子,一口咬住了高個兒的左手大拇指,隨你怎麼拔、甩,都無濟於事,大拇指卡在黃狼的嘴裡,殷紅的鮮血一下子冒出,沿著高舉的黃狼和高個兒的手掌、手臂往下滴淌,把殘留在地上的雪都澆紅了。高個兒屏住呼吸,臉漲得通紅,死命用手掌擠捏黃狼的身體,直把黃狼體內的排洩物給擠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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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狼是一命嗚呼了,可嘴裡那隻大拇指說什麼也撥不出來。用手扳開黃狼的嘴巴是徒勞的,因為獵人知道黃鼠狼寧死不屈的特性。還是矮個兒有經驗,他快速從腰間抽出一把電工刀,麻利地從黃狼的牙縫裡插進去,狠命一撬,把高個兒的大拇指解救了出來。矮個兒又不知從哪兒弄來了紅藥水和紫藥水,幫高個兒敷上。高個兒眉頭緊鎖,痛得雙腳亂跳,嘴裡“唔媽、唔媽”亂喊。

矮個兒收好黃狼往揹包裡一塞,笑著說:“進賬起碼十塊銅錢!我原來想,臨死快放個脫氣屁,沒想到這隻黃狼臨死要咬一口仇人,嘿嘿,應該、應該,值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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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天諦本名施躍鳴 崇明新民鄉人 喜歡文學 現為上海市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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