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7年的一場瘟疫,帶走了五位文壇巨星

公元217年的一場瘟疫,帶走了五位文壇巨星


建安七子是文學史上的男子天團,響噹噹的存在。我們可能無法想象,這個風華絕代的組合,幾乎是以團滅的方式倏然凋零的。

事情發生在漢獻帝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一場瘟疫席捲了華夏大地。

和以往很多次瘟疫一樣,最初沾染的是前線士卒,逐漸才蔓延到了尋常百姓家。

沒人搞得清病源來自何處,關於傳染渠道的討論也是眾說紛紜。至於疫情嚴重到什麼程度?平頭百姓雖然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曹操的愛子曹植還是如實寫出了當時的慘狀:

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曹植《說疫氣》)

通常來講,疫情會被控制在飲食、衛生條件較為低下的下層社會。可這一次,情況明顯不太對勁。豪富之家和權貴之門也沒能倖免,能否存活下去全憑老天保佑。

更讓人絕望的是,這場瘟疫前前後後持續了八年。

在這樣慘烈紛亂的狀況下,詩歌也阻擋不了瘟神那魔鬼的步伐,建安七子在一年內慘遭團滅:陳琳、劉楨、徐幹、應瑒死在河北,王粲死在安徽。另外兩位成員孔融和阮瑀(竹林七賢阮籍之父)之所以不在其中,是因為他們早在建安十三年和建安十七年就已經離世了。

公元217年的一場瘟疫,帶走了五位文壇巨星

“建安”是一個文學史上承載了無數榮光的年號。 “建安風骨”慷慨多氣,是後世文人心中的美學典範。 “建安七子”除孔融因反抗曹操被殺,其餘六人都為曹氏父子所用,相互間多有酬唱贈答,詩酒風流,冠絕當世。

說起建安七子這個男團,大家都耳熟能詳,但若要具體到每一位成員,除了孔融讓梨外,可能不一定那麼熟悉,今天我們就來著重聊聊在建安二十二年不幸染病離世的這五位。

王粲被《文心雕龍》譽為“七子之冠冕”,算是這個組合的隊長。此人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父、祖父都曾經位列三公,屬於國之重臣。不過到王粲父親這一輩,一輩不如一輩,無可挽回地沒落了。

儘管如此,這種家族的教育仍然非比尋常,王粲在少年時代就擁有過人才華,堪稱那個時代的“最強大腦”。看一遍文章就倒背如流這種事只能算小菜一碟,最神奇的是有一次他看人下圍棋,棋子被不小心弄亂了,王粲竟然憑記憶重新覆盤,不差一子。

少年王粲曾去拜訪文壇泰斗,才女蔡文姬的父親蔡邕。蔡邕聽說王粲來訪,慌忙起身迎接,鞋子都穿反了。這就是成語“倒履相迎”的由來。當時蔡邕已經年近六旬,卻對少年王粲禮敬有加,蔡邕死後,把家中所有藏書都贈送給了王粲。

少年才子長大成人,常常遭遇成長的煩惱,王粲也不例外。因為北方戰亂,年輕的王粲避亂於南方,去投靠荊州牧劉表。劉表早就聽說王粲大名,興致勃勃準備招他為女婿。

等到見到王粲本尊,劉表卻瞬間改變了主意。因為相貌醜陋,個子也不高,王粲失去了攀龍附鳳的大好機會,最終代替他成為劉表女婿的,是他族兄王凱,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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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荊州的十五年,王粲活成了中國文學史上一個經典意象: 落魄不遇的才子。 無數後世文人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是才華無人認領的孤獨,也是歲月白白流淌的驚惶。

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遊。(李商隱《安定城樓》)

王粲在荊州期間寫下的《登樓賦》,開創了中國文學登高抒懷的傳統。登高攬勝,遊目騁懷,本是人生樂事,所以《老子》中才會說: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

可只要人的心中有所鬱結,良辰美景也便無能為力。

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登樓賦》)

建安十三年,劉表病死,其子劉琮在大兵壓境的情勢下歸降曹操。而王粲也得到曹操賞識,終於揚眉吐氣,開始一展青雲抱負。十年間,他官至侍中,是曹操的重要智囊。少年時夢想過的一切,如今就在他懷裡翩翩起舞。

代價當然也是有的。潤色鴻業之作越來越多,當初的梗概多氣蕩然無存。世上多了一個志得意滿的官人,少了一個自傷情多的文士。

建安二十二年,曹操率軍討伐東吳,王粲隨軍出征,因瘟疫死在軍中,享年41歲。

曹氏父子對王粲的器重可以說是發自肺腑。王粲死後,曹丕親臨葬禮。因王粲生前特別喜歡驢,曹丕提議,由他帶頭,大家一起學驢叫。

整個過程十分莊嚴肅穆,沒人敢忍俊不禁。這就是著名的“驢鳴送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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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上去,“陳琳”像是個女生的名字。

琳者,美玉也。七尺男兒以玉為名,在古代再正常不過。

在建安七子中,陳琳是頗具爭議的一個。在羅貫中的《三國演義》裡,反覆無常的呂布被張飛罵為“三姓家奴”。而陳琳一生的三次跳槽,則為他贏得了“文妓”的“雅號”。

陳琳的第一位老闆是大將軍何進。何進謀誅宦官,反被宦官所殺。城頭變化大王旗,京城洛陽輾轉成了董卓的地盤。陳琳在董卓帳下效力,可董卓的倒行逆施實在令人心驚膽戰,陳琳遂改投到董卓的對家——袁紹門下。

袁老闆的家族公司顯然讓陳琳相當滿意,他一呆就是十五年。袁老闆的許多重要文案都由陳琳起草,其中就包括中國古代四大檄文之一,袁紹發起官渡之戰的衝鋒號——《討曹操檄》(又名《為袁紹檄豫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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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三國演義》中,看到檄文後憤怒的曹操

這篇檄文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袁紹方面在宣傳上賺足彩頭,佔盡先聲。可誰想到作戰部門卻太不給力,十萬軍隊沒打過曹操的兩萬(近年來也有不少學者認為雙方兵力並沒有這麼懸殊),戰爭以袁紹的慘敗告終,陳琳也被曹軍俘虜。

陳琳的很多同僚都得到了寬大處理,唯獨陳琳,因為《討曹操檄》罵人太狠,曹操的許多手下都想要殺之而後快。尤其令曹操耿耿於懷的是:你罵我就罷了,為何連我祖父、父親也牽扯進去?而且全都是些“並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之類的話。

陳琳的回答非常巧妙,他說:矢在弦上,不得不發——敬業罷了。

愛才的曹操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不僅沒殺陳琳,還把陳琳收為己用。為了不浪費陳琳的罵人才華,曹操讓陳琳寫了很多反罵袁紹的文案,陳琳寫得很開心,曹操看得也很開心。但,後世的輿論卻不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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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殺裡的陳琳形象

北朝顏之推在著名的《顏氏家訓》中這樣評價陳琳: 陳孔璋(陳琳字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蛇虺。 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 今天吃甲派的飯,就罵乙派,明天吃乙派的飯,就罵甲派,這叫做想做文人,而不想做人,就是走了陳孔璋之路,也是走上文妓之路。(林語堂《做文與做人》)

良臣擇主而事,在古代其實挺常見,但每次跳槽,老闆都是前老闆的死對頭,入職之後還反罵舊主,確實容易招黑。

經過幾次擇業,陳琳在曹氏父子那裡大展宏圖,軍國書檄多出其手。

建安二十二年,一場大瘟疫席捲全國。陳琳染疫身亡,因其生年無考,享年不知道多少歲。

如果說陳琳的為人,引起了許多爭議和批評,那麼接下來這一位,就是來集讚的了。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悽,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因為入選了中學語文教材,劉楨的這首《贈從弟》成了建安七子的作品中,名氣最大的一首。松柏傲雪凌霜,正是詩人清剛正直的性格寫照。

劉楨本是大漢王朝宗室後裔,但到他這一代,早已淪為白屋寒門。他少有才名,成年後為曹氏父子服務,和曹丕、曹植都交往甚密。

曹操打敗袁紹之後,袁紹的兒媳婦甄宓因美貌絕倫,被曹丕收入府中,寵愛非常。一日,曹丕與劉楨等人置酒高會,一時興起,把甄宓也叫了出來。

按照禮法,臣子不得平視主君夫人,所以在座臣僚全都俯伏在地,只有劉楨若無其事地平視甄宓,給自己惹下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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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軍師聯盟》中的劉楨

曹丕當時雖然酒酣耳熱,不以為意。事後曹操聽說了,卻勃然大怒,以大不恭的罪名將劉楨削去官職,接受勞動改造,工作內容是:磨石。

後來曹操前來視察,所有人趕緊拜倒在地,這一次,仍然只有劉楨一人安坐如故,繼續忙工作。

曹操問劉楨:這石頭質地如何呀?

劉楨答:石出荊山懸崖之巔,外有五色之章,內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瑩,雕之不增文,稟氣堅貞,受之自然。顧其理枉屈紆繞,而不得申。意思是:這石頭好著呢,堅貞著呢,外力怎麼打磨都不會變的。只是石頭的紋理迴環曲折,像是受了什麼委屈沒處申訴呢。

這態度,一如當時平視甄宓,堅貞孤直,不卑不亢。曹操當時就笑了:知道你是這性子。我就殺殺你威風而已,你還較真了?

當場就給劉楨官復原職。

劉楨因平視甄宓獲罪,這情節在吳秀波主演的電視劇《軍師聯盟之大軍師司馬懿》中也可以看到。真真讓人感嘆: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贈從弟》)

其實,劉楨的《贈從弟》一共有三首,第三首是這樣的:

鳳皇集南嶽,徘徊孤竹根。

於心有不厭,奮翅凌紫氛。

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

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

奮翅凌紫氛,羞與黃雀群,既是對從弟的嘉勉,又何嘗不是夫子自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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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子島上的劉楨碑

和王粲、陳琳、劉楨相比,徐幹、應瑒的生平資料不多,算是組合裡的小透明吧。不過徐幹有幾句詩倒是寫得相當深情,值得收藏。

比如他有首《室思》寫妻子對遠方丈夫的思念,中有這麼幾句: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明白如話,但又韻味悠長。後世許多類似的句子,大概都是從這裡得到的啟發。

比如: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

比如: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

建安七子生逢亂世,飽經憂患,深味人生無常,歲月短促,詩文中常常透露出揮之不去的悲劇色彩。而也正因此,才讓他們發揚蹈厲,拼命想要在一片黑暗虛空中抓住點什麼,為生命尋找一個支點。

他們對功名的熱望,對文學的摯誠,也就不難理解。

建安十三年,小時候就知道給哥哥讓梨的孔融因抨擊時政觸怒曹操,被曹操以不孝的罪名誅殺。建安十七年,阮瑀因病離世。建安二十二年,瘟疫橫行,剩餘五子一時俱殞。

此後三年,曹丕篡漢自立,率先稱帝,劉備、孫權踵武其後,天下鼎足三分,北伐的北伐,南征的南征,說不盡的龍爭虎鬥,爾虞我詐,血雨腥風。

公元217年的一場瘟疫,帶走了五位文壇巨星

如此彩麗競繁的一場場大戲,在這片蒼老的大地上反覆上演。而耐不住寂寞的瘟疫,又常常跳出來展露它邪惡的獠牙,在人世間蕩起陣陣風潮。

不過,強大如瘟疫,也有它力不能及之處:它可以讓生命化為烏有,讓白骨長滿荒原,它可以讓死者滿懷悵恨,讓生者膽戰心驚誠惶誠恐,但,人類心中自有一種永不會被冰凍的溫度,一片永不可能幹涸的綠洲。

千年過去,無數帝王將相連同他們的成敗利鈍都已風流雲散,一場場瘟疫帶給人類的傷害也始終在縮減,而黃卷青燈,卻還有人朗聲誦讀著: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作者簡介: 彭敏,1983年生於湖南衡陽,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現為《詩刊》雜誌社編輯部副主任。 曾獲人民文學短篇小說年度新人獎、中央電視臺中國成語大會冠軍、中國詩詞大會冠軍。 經營公眾號“彭敏先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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