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12首)
- 虞美人
小跑時她的步伐
變得輕盈起來
她輕鬆地穿過龍奧北路
趕在紅綠燈交接之前
為穿過下一條馬路
贏得了寶貴的幾秒
她的衣著傾向於古典
牽連的動作全都是
現代式的。她讓一朵
本應招展在樹上的花
在地上也開得婀娜多姿
尤其是聯想到海時
她不露聲色就把一些
波浪繡在了曲線的緊要處
- 風一樣的
貼身繞過綠化帶的一瞬
她就是其中最婀娜的一棵
並沒有風
她前傾的姿態只是披露
她的婀娜不是被動的
-
緊接著就是一陣疾走
她有柳的柔順、鳥的輕盈
但所有這些都是隱蔽的
讓你感覺到動
卻看不出搖擺
讓你意識到飛翔
卻尋不見翅膀
-
與一些彌足珍貴的類似
遺憾之於她也是捆綁式的
此刻她遁進一座三十層的
高廈裡。玻璃清澈、平整
齊刷刷鋪出一大片刺眼的光
讓人猜不出她究竟
藏在了那一扇窗子的後面
-
她是一個風一樣的女人
樓上刮過清凌凌的一聲脆響
因為突然
只有你的反應足夠快
目光足夠準
才能捕捉到她轉瞬即逝的
幻影
- 雞冠花
她穿著長裙子過馬路
像在證實這個清晨的馬路
是潔淨的。她在馬路邊
將裙襬提了提,無疑
是在暗示灑過水的馬路
還沒幹。她在馬路中央
蹲下來,看起來像是提鞋子
其實是提醒路人
她的腿很長,很長。
她在離開馬路時,仰臉看看
公交車前面的紅燈,像在說明
她的從容不迫是有依據的。
這時綠燈亮了,她一個踉蹌
小跑起來,像被風吹走的
敗落的雞冠花。公交車的移動電視
又有了聲像,主持人問
情人節那天如果只給一塊錢
你會怎麼花?有人嘟噥一聲
坐公交車了。主持人頓了頓
哈哈大笑,像聽見了公交車
裡的話。車一顛,公交車上
的人也都哈哈大笑。畫面一轉
移動電視推出一個穿著長裙子
過馬路的女子,和她被風吹動的
雞冠花一樣的小跑。滿車人的笑
都僵在了臉上。
- 蜜蜂
她轉動傘柄。傘蓋
在她的頭頂作環繞狀。
一隻蜜蜂落下
立刻又飛起來。
我們知道,短暫的停留
對蜜蜂的影響
可以用公式計算出來。
但結果並沒有
給我們計算的機會。
我們看見她把傘高高舉起的
同時,蜜蜂飛得更高。
我們忍不住眨了下眼睛。
表面上看我們是用眨眼
回放一下蜜蜂落在她頭頂
旋轉著的傘上的情景。
事實卻在證明
蜜蜂飛走了。
她把收起的傘
輕輕放進腋下的包裡。
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都在盯著她看。
彷彿期待一棵破土的幼芽
長出葉子,開出花
吸引來一隻又一隻的蜜蜂。
- 緣分
她沒有帶傘
慌亂地躲到樹下
雨撥開葉子落在她身上
她仰臉望了望
忍不住笑出聲
那麼多葉子擁擠著
要把雨留在樹上
雨不肯
倔強地掙脫開
往她的身上落
她突然意識到有一些雨
和她是有緣分的
她記起了傘就在包裡
而雨下起來的時候
她堅定地以為忘記帶了
此刻她不想把包打開
她堅定地站在樹下
每每有雨傳遞給她
那種叮咬般的溼涼
她都感到是她撥開傘
落到了雨身上
下樓的時候
她下意識地將手
兜在腹底
每下一個臺階
她都用力向上託一下
她的步伐呆板
尤其是需要邁大步時
邁出的幅度反而更小
她的目光明顯地
一分為二
小部分覷著腳下
更多的部分牢牢盯著
樓下的平地
整個樓梯
她不像是走下來的
倒像是移下來的
樓梯並不高
她卻堅定地停了三次
最後一次停下時
她的臉舒展了一下
彷彿終於把皺巴巴的
臺階撫平了
- 她們
她們從高大的寫字樓下湧出來
她們臉上的喜悅並不能完全
遮蓋住忙碌一天的疲憊
她們距寫字樓百米開外的一次回首
彷彿是在暗示她們也拿不準
她們正在離開寫字樓
還是寫字樓正在離開她們
夕陽暗紅。寫字樓漸漸淪為
夕陽下鋪天蓋地的暗的一部分
她們早已淪為暗的一部分的
更暗的一部分
沒入出租屋前,她們慢吞吞
分散和遊離的情景
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雨後渾水裡的
蝌蚪
- 只有笑著面對的時候
她在笑。她笑這個早晨。
人這麼多。這麼擁擠。
人們帶著各樣的表情
淤積到公交車上。
同伴丟工作一個星期了。
用同伴的話說,三天內
找不到合適的工作
就滾回老家去。同伴不死心
發狠攢夠幾個月的房租
還會回來。同伴抱怨說
這世界也太欺負咱沒文化的人了!
她對同伴笑。她覺得她的笑
興許能給同伴帶去幾絲光亮。
她也在對自己笑。
她的工作早就出現了危機。
她想好了,就是把自己賣掉
也要把女兒下學期的學費
和花費籌齊了。早晨天不亮
女兒發來短信,說週末和同學逛街
相中了一件什麼樣的裙子
她艮也沒打,回道:買!
她在笑。她總是在笑。
她隱隱覺得只有笑著面對的時候
世界才多少懼怕她一點點。
- 補丁
一個人的眼窩
究竟要有多深
才能盛下歲月的積澱
而不使舊事漫溢
她兩眼深陷
眉毛上閃爍的
全都是陳詞濫調的色澤
她迎風。眼角絲毫
沒有眨動的跡象
她眺望。遠處
並沒有做出迎合
她在舜義路舜賢路交叉口
匆忙轉身的一瞬
我聽見她的目光咔嚓斷了
她的背影樸素、結實
像打在塵世的一個補丁
但不是用線縫上
而是用什麼粘上的
- 傘
中元節過後,連綿
細雨依舊下個不停
早晨上班的路上
為不讓熟人看見
紅腫的眼睛
她有意把傘罩壓得很低
-
昨夜,夢見父親
來看她。一夢歡喜
醒來後她痛哭流涕
傘柄暖呼呼的,在單位
樓洞裡收起的時候
她心裡咯噔一下
-
父親在世時
只要有空閒
不管她去哪裡
總是執意來送她一程
在她的記憶裡
父親的手總是暖呼呼的
- 醒來
那排風浪滾過街衢
安祥的村莊茶碗一樣
破碎。好人,我看見
你的梳子淚一樣落下
又水一樣彈起
-
寧靜的露珠。風暴之後
脆弱的光明和力量
好人,我看見豔陽的手指
匆忙縮回石頭的腋下
將一雙眼睛埋入眼睛的
深處
-
冰封河面。水的流動
成為一種努力。好人
一種幸福從你的周身漫起
醒來之後,你自己依偎著
自己
- 前頭
終於,她活出了滿頭白髮
走在路上,她有意放慢腳步
不是擔心頭上的雪被搖落
她只是想多走一會兒
看著那麼多人匆匆忙忙
走到前面,她丁點都不著急
她知道她早已走到了他們的前頭
不管他們走得多快,走得多遠
走著走著就會被滿頭白髮蓋住
被滿頭白髮蓋住的他們
稍一仰臉就會看見
她還在他們的前頭
雲亮,本名李雲亮。現居濟南。詩人、小說家。在《人民文學》《詩刊》《十月》《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小說界》《山花》《星星》《詩歌月刊》《詩選刊》《時代文學》《山東文學》等多家報刊發表大量詩歌、小說等文學作品。著有詩集《雲亮詩選》《深呼吸》,長篇小說《媳婦》《少年書》《韶華記》《情事錄》《煮豆歌》《特殊統計》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雲亮詩觀
詩是強大的,也是微不足道的。詩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也有靜若止水的安寧。就我現在的寫作態度而言,我希望我的詩歌像泉水,是在生存的重量下自然噴湧、流淌之物,與鋪天蓋地的雨水有別,與鑽孔深吸的井水有別。拿出做詩的架子,詩肯定會像面對老師的學生,有一種刻意表現的味道,有一些虛假的成分在裡邊。詩歌使原本清晰的我變得模糊,使我對模糊生出一種真實可靠的信賴。像蚌孕育珍珠一樣對待詩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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