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先化其形”到“自有其格”,看古代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演變

“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 ——《玄中記》

在古代小說所描寫的形形色色的神鬼精怪之中,狐精形象魅力非常,其歷史之久遠、品種之多樣、形容描敘之精彩,實為他種精怪所不及。狐狸自身屬性的敏感、狡黠,配合“冒充頂替”這種集巧合、誤會、懸疑、突轉等藝術手法於一體的情節橋段,往往能敷演曲折離奇、引人入勝的篇章,因此,狐精冒充頂替故事在古代小說中源遠流長、蔚為大觀而自成一格。總體說來,這類作品的發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一、準備階段:欲冒其名,先化其形

在先秦兩漢古籍之中,有不少關於狐狸的書寫。其中既有對狐狸形貌和習性的藝術描摹,也有一部分聚焦狐狸的獨特之處或神奇力量,反映了原始的自然崇拜和巫術、淫祀之風的影響,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

而無論是“應陰陽之變”而腋生白毛之狐,還是可為“王之證也”的九尾狐,均無意掩藏自己的狐形狐貌。這些狐狸形象與能變化為人的狐精尚有一定距離。因此,狐狸冒充頂替故事的發軔,應從狐狸幻化人形的情節開始出現算起。

從“先化其形”到“自有其格”,看古代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演變

先秦古籍中多將狐狸視為瑞獸

那麼這一階段起於何時呢?

爬梳魏晉六朝時期的志怪小說,能發現許多關於狐精變化人形的描寫。《搜神記》卷十五“欒書冢”記錄了一個墓中白狐變為老者的故事,是目前可見描寫狐精幻化的作品中出現時間較早的一則。

到了唐代,小說創作意識逐漸成熟,加之鬼神崇拜、巫卜淫祀之風盛行以及統治者“神道設教”、釋道二家相互對抗等因素的影響,狐精幻化故事越來越多。這一時期狐精變幻故事較之六朝志怪之簡略短小,在藝術上大有提升。

其中以沈既濟《任氏傳》為代表。故事的女主角任氏聰慧賢良、貞潔自持,一改魏晉六朝志怪常見的邪惡、淫蕩的狐精形象。只因為鄭六不嫌惡自己的狐精身份,任氏便一心一意給這個窮困、好色的男人做妾。不過,任氏也並非完美無暇。譬如,為了報答韋崟的衣食賙濟,任氏曾幾次幫他漁豔獵色。

如此行為雖不軌於正義,但放在一個狐精身上或許可以理解,同時亦能夠反映人性的複雜,畢竟,小說描寫狐狸其實意在描寫人類自己。而本篇所創設的狐精幫助某個男子得到心儀女子的情節,在之後的狐精冒充頂替小說中亦被吸收和借鑑。

從魏晉六朝志怪到唐宋傳奇,描寫狐精諸般變化的小說越來越多,並且出現了《任氏傳》這樣在思想及藝術上都較為卓越的作品,它們為狐精冒充故事在情節邏輯、表現技巧、文辭章句乃至受眾心理、傳播環境等方面所做的準備已經足夠充分。

從“先化其形”到“自有其格”,看古代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演變

沈既濟《任氏傳》

二、成熟階段:既託其名,亦象其形

就在狐精故事廣泛流傳的魏晉時期,完整意義上的狐精冒充頂替故事已經開始出現。以志怪小說的代表《搜神記》為例。全書共464則,描寫狐狸的文字有12則。除了3則沒有寫明狐狸變幻人形,其餘9則都涉及狐精幻化情節。在這9則故事中,有2則描寫了狐精的冒充頂替,即卷十八的“吳興老狸”和“宋大賢殺鬼”。

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在網上找下譯文,在這裡小編就不再引用了。兩個故事分別寫狐精冒充人和狐精冒充鬼,展示了狐精冒充故事的情節多樣性。冒充人的狐精能讓人“積年不覺”,法力可謂高深,然卻令父子三人送命,害人不淺。冒充鬼的狐精促狹、可惡,不斷騷擾人類,終於自取滅亡。

在“無狐媚,不成村”的唐代,自然不乏狐精冒充他類的故事。《太平廣記》卷四百四十七的《張簡》一篇,講述了一個狐精任意幻化令人防不勝防的故事。唐國子監助教張簡為鄉學授課,狐精居然趁其未至之前變作他的模樣,給弟子們講一紙書而去。張簡授課後回到家中,狐精又變作張簡妹妹的模樣戲弄他。一連兩天皆是如此,致使張簡莫辨真假而誤殺自己的妹妹。

上述例子中,狐精冒充人類意在騙人、害人,多會引發禍患,可見,該時期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一個重要主題在於警示狐精對人類的危害,展示人與狐精的對抗關係。在情節結構上,多以狐精冒充某人啟動故事,並以真實身份被識破而告終,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以“冒充—識破”兩個情節單元支撐小說構架的結構模式。

從“先化其形”到“自有其格”,看古代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演變

該時期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一個重要主題在於警示狐精對人類的危害,展示人與狐精的對抗關係

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小說的進步,尤其是小說觀念、技法的發展,作為狐精故事的一個重要題材類型和情節模式,狐精冒充頂替的故事也在不斷進化。

宋元乃至明代,話本小說、章回小說數量激增,篇幅的增加更有利於涵容曲折豐富的故事情節,也有助於藝術形象的塑造。有些冒充故事成為結構全篇的總框架,對故事情節的發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規劃作用。

比如明代出現的《封神演義》和《二刻拍案驚奇》之《贈芝麻識破假形擷草藥巧諧真偶》正是狐狸冒充頂替故事的優秀代表。這兩個作品一為撻狐之惡,一為揚狐之善,恰從兩個相反的角度顯示狐狸與人的密切接觸,體現了描繪、探討人狐關係尤其是兩性關係日益成為狐精故事的主流

在古代所有狐精冒充頂替故事中,長達一百回的《封神演義》結構最為宏大,藝術容量最為豐富。小說在沿襲了以往此類作品以假身頂替真身啟動故事,以假身被識破和去除收束全篇的結構模式的同時,又在故事首尾加入女媧娘娘命令九尾狐狸等妖精去禍亂無道商紂、蘇護反抗紂王旨意無果只得送女入朝歌,以及武王伐紂成功後姜子牙封神等重要情節,從而使以往類似故事的“冒充——識破”兩個情節單元發展為“緣起——冒充——識破——結果”四個情節單元

。在足夠闊綽的篇幅中,作者把故事講得別開生面與眾不同,打造出一個兇殘淫邪的狐精典型乃至一切負面的妖魅形象的總代表。

而《贈芝麻識破假形擷草藥巧諧真偶》在結構框架上,同《封神演義》相似,也包含“緣起——冒充——識破——結果”四個情節單元。狐精冒充馬小姐被識破之後便銷聲匿跡,但故事仍然圍繞它贈予蔣生的三束仙草繼續衍進,這樣的情節設置顯示了冒充頂替故事在結構上的多變性和發散性。

《封神演義》、《贈芝麻識破假形》等作品之所以成為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典型代表,歷史悠久的狐精文化的滋養以及吸收歷代各體文學作品的優長,均是必不可少的原因。

從“先化其形”到“自有其格”,看古代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演變

在古代所有狐精冒充頂替故事中,長達一百回的《封神演義》結構最為宏大,藝術容量最為豐富

三、超越階段:雖秉其形,自有其格

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寫了七十餘篇狐狸故事如《嬌娜》《王成》《青鳳》《嬰寧》等,文筆燦然,精彩紛呈,《阿繡》《小翠》兩篇堪稱其中的上乘之作,同時也是該時期狐精冒充故事的傑出代表。相比其他描寫狐精冒充頂替的小說,這兩個作品在情節結構、人物形象和思想內涵等方面均有所突破,展示了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新高度。

《阿繡》的故事圍繞劉子固、阿繡和狐精三個人物展開。與明代小說《贈芝麻識破假形擷草藥巧諧真偶》的情節頗為類似,也包括了四個情節單元:某男愛慕某女(緣起)——狐精冒充某女與某男愛戀(冒充)——男子識破狐精身份(識破)——狐精助男女得成眷屬(結果)。不過,《阿繡》的故事並沒有就此打住,接下來,作者又別出機杼地設置了兩次冒充頂替的情節。

第一次以假亂真由狐精冒充阿繡開始,旋以狐精自己揭破真相而結束,運用“冒充-識破”的情節模式組構故事,寥寥幾筆卻頗有深意,並非此前故事的簡單重複。狐精的冒名並非出於功利或情慾,只為檢視自己的“美”,順便嘲弄劉子固。看似痴情的劉子固,乍見美色而心動,失美色而冀天下有似之者,純屬愛色之人,自然人狐不分。狐狸假充美女,批評的不是狐狸而恰恰是人,因為世人多看膚淺皮相,不能體察真心,所以有此差錯。

從“先化其形”到“自有其格”,看古代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演變

《阿繡》的故事圍繞劉子固、阿繡和狐精三個人物展開。

第二次以假亂真只由“冒充”這一個環節組成,居然讓阿繡冒充狐精,更是神來之筆。不僅說明了狐精自身的獨立性,也完全顛覆了以往冒充頂替故事中從狐狸到人的單向度模仿,達到了狐精和人的雙向互仿。

算上小說前半部分描繪的冒充故事,《阿繡》的情節結構實由三個不同類型的冒充故事疊加組合而成,可見作者已將冒充頂替的情節橋段運用得出神入化,

這既說明狐精冒充頂替故事已經攀上了藝術高峰,也可視為此類作品發展演變的超越階段的來臨。

當然,超越的不單是情節結構,還有狐精形象的塑造和思想主題的闡發。《小翠》亦是極好的例子。

故事情節還是由四個單元組成。

1.緣起:王太常幼時無意間救過小翠的母親。

2.冒充:小翠為報救母之恩變作鍾氏的模樣嫁給王太常的傻兒子王元豐,不僅治好了元豐的痴傻病,還幾次化解了王家的危難。

3.識破:小翠偶然摔破一隻玉瓶,遭到王氏夫婦的責罵,小翠自揭身份,憤然離去。

4.結局:王元豐和小翠再次相逢,但小翠不肯再回王家,並勸元豐另娶他婦以傳宗接代。小翠離去後,元豐娶鍾家女兒為妻,發現鍾氏的形貌舉止與小翠無異,方知小翠預知了自己與鍾氏的婚事,才以其相貌相與,以安慰將來自己的相思之情。

從“先化其形”到“自有其格”,看古代狐精冒充頂替故事的演變

不是小翠變作鍾氏竟是鍾氏成為小翠替身的錯覺

故事的獨特之處在於,小翠雖然以鍾氏面目示人,卻仍然使用自己的名姓,且冒“形”頂替的行為直至故事結尾處才一筆點破,頗能讓讀者產生一種不是小翠變作鍾氏竟是鍾氏成為小翠替身的錯覺,對故事男主角王元豐而言或許更是如此。

冒充者能讓被冒充者成為自己的替身,不能不說是達到了冒充的最高境界。這當然要歸因於本篇在構思上的用力之處:雖秉其形,自有其格。

正是有了《阿繡》《小翠》這樣卓爾不群的作品,使得“冒充頂替”不僅僅只是一個寫作技巧和情節手段,也達到了某種思想深度。

結語:狐精冒充頂替故事從先秦至明清不斷髮展,歷經了“欲冒其名,先化其形”的準備階段,完成了“既託其名,亦象其形”的典型階段,達到了“雖秉其形,自有其格”的超越階段。無論人物如何改變,情節怎樣演繹,冒充頂替故事在骨子裡仍是著眼探討人妖關係,即人際關係。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與其為人替身倒不如做好自己。雖然如此,歲月漫漫,人生苦短,轉換他人身份能領略別樣的精彩,收穫不同的體驗,簡直就是自我生命的延長,這對流落紅塵寂寥修煉的狐精而言不啻巨大誘惑,對人而言想必也是如此吧。只是,別人的世界很精彩,別人的世界很無奈。當謊言戳穿,冒充結束,轉身離去的精魂是否也有一身疲憊,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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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與其為人替身倒不如做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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