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在地攤上淘到一隻可以改變世界的蛹


故事:我在地攤上淘到一隻可以改變世界的蛹 | 科幻小說

晚上好!

本週的主題是“跨越星際”。這篇故事中,智慧生物的旅程有著宏大而高尚的目的。

故事:我在地攤上淘到一隻可以改變世界的蛹 | 科幻小說

| 陳楸帆 | 科幻作家,編劇,翻譯,傳茂文化創始人。美國科幻作家協會(SFWA)成員,世界華人科幻作家協會(CSFA)會長,Xprize基金會科幻顧問委員會(SFAC)成員。曾多次獲得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河獎、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等國內外獎項。代表作包括《荒潮》《未來病史》《人生算法》等。

諳蛹

(全文約20000字,預計閱讀時間45分鐘。)

“安仔,這是什麼!”

藍亦清那充滿倦意的聲音在門廊裡迴盪著,今天公司的事真夠磨人的,油滑的官員們來回踢著皮球,就是不肯承認他們把預估數值的小數點放錯了一位。安仔沒有回答。

“安仔——”他加大了嗓門,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噔噔噔。從樓梯上跑下一個十三四歲的長髮少年,瘦弱而蒼白,套著寬大的T恤。安仔似乎並不打算離開樓梯,斜靠在扶手上,眼神漠然地盯著滿臉怒容的父親,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不要隨便進我的書房,不要亂動我的東西……”藍亦清揮舞著手裡蜂蛹似的金屬顆粒。“……這又是什麼鬼東西,它幹嗎會在我的電腦桌上!”

啪。一張薄薄的摺頁甩落在他的腳邊。樓梯上又響起噔噔的腳步聲,緊接著,二樓傳來“咣”一下重重的關門聲。

藍亦清呆望著樓梯,臉上的怒色凝住,然後漸漸平復,化為一副十分蒼老的神情。他緩緩地低下腰,拾起那張紙,匆匆掃過一眼。

鍵盤清潔工。

又是什麼納米技術的新鮮玩意兒,他邊讀邊轉身往書房走去。

放入鍵盤可自動清潔灰塵、食物殘渣及其他細小汙物,無毒無害,無需供能。

藍亦清怔了怔,心頭一陣愧疚,一股酸楚的感覺湧上他的喉嚨,自從妻子去世之後,父子倆就再也沒有好好地聊過天,說過笑,甚至連同桌吃飯的機會都少得可憐。

哪個更重要?工作,還是兒子?藍亦清心裡清楚答案,可他只是身不由己。

他長嘆了口氣,把那顆金屬蛹丟進了鍵盤的縫隙中,它在暗處滴溜溜地轉了幾下,便悄無聲息了。


藍正安喜歡畫畫,但不喜歡說話。

他盼望這個暑假已經很久了,終於可以離開悶蛋學校,離開那群悶蛋老師和同學,真是眼不見為淨,就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終於可以開始他的大計劃了,安仔歡欣雀躍。他要把這個學期以來塗鴉在數學、文學、物理、地理還有其他亂七八糟課本邊邊角角上的草圖,全都重新搬進電腦,修改、上色、渲染效果,然後貼到他自己的畫廊,也就是他的個人網站上。

這可是件大工程啊。安仔每天連門都不出,就是埋頭苦幹著呢,當然,這事可不能被老爸知道,不然又要開始打雷了。

這會兒,他一邊咬著海苔麵包,一邊玩著鍵盤,調整著掃描的數據。一不留神,幾粒麵包碎屑又掉進了鍵盤的縫隙裡,如果是平時,有點潔癖(卻又喜歡在電腦前吃東西)的安仔肯定要把鍵盤來個底朝天,不把碎屑弄出來誓不罷休,可這回,他只是笑笑便由它去了。

三天前,他偶然在網上的雜貨攤發現了這個小玩意,據住在西南山區的賣主說“很靈”,但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派什麼用處,只是支支吾吾地說是從地裡挖出來的。因為便宜,所以安仔買了幾個。他後悔的是,自己不識趣地在老爸的桌上放了一個。

藍正安突發奇想,他想看看這顆金屬豌豆到底是怎麼清除那些垃圾的,於是他拿出尚未開封的一顆,放到桌面上,再撒上幾粒麵包碎屑。

那顆流淌著紫紅色金屬光澤的“蛹”,表面隨意又精緻地布著幾道螺紋,劃出幾幅略帶凹凸的曲面,煞是好看。只是現在它一動不動,看不出特別之處。安仔撓了撓頭,又拿出他的Wacom[0]畫板,把蛹和麵包屑都掃到畫板上。

依舊沒有動靜。

安仔失望地嘆了口氣,回到屏幕前繼續鼓搗去了。他沒有注意到,那顆金屬的蛹開始顫抖、融化,像一灘果凍般伸展著,吞沒了麵包屑,又漫過了畫板光滑的平面。


藍亦清使勁揉了揉眼睛,又戴上那副有螺紋的近視鏡,可屏幕上出現的還是一樣的字符。這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不管他是用MSN聊天,還是用Outlook發郵件,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符號突然從字裡行間蹦出來。

而且,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他確信不是自己的手誤,現在也排除了眼花的可能。那到底是什麼呢?莫非中了病毒?木馬程序?

藍亦清開始琢磨起這些亂碼,漸漸地,他看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開始似乎是在試探著鍵盤的各個按鍵,不同的符碼輪流出現,相互不重複。接著,是多個按鍵之間組合應用的形式,奇怪的是,像電源開關、窗口切換、後退等一類特殊功能鍵卻沒有被觸及。他注意到,在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符碼中,偶爾會出現一兩個成型的字詞,比如中文的“的”,英文的“the”之類常用字,看似手誤,其實卻不然。

怎麼會有這麼低能的木馬?他搖搖頭,推測不出黑客背後的用意。

忽然一閃念間,亦清想起了一個人,她肯定會對這個感興趣,而且,他倆也好些日子沒見面了。把重要數據備份後,他啟動了殺毒程序,然後拿起電話。

他所想到的人是米蘭,大學裡的學妹,符號學專業,畢業後去了一家科研機構,從事與國防有關的通訊加密研究。儘管藍亦清知道,米蘭從在學校裡開始就一直暗戀著自己,可雙方從未捅破過這層紙,一直到彼此成家,喪偶的喪偶,離婚的離婚。倆人若有似無地聯繫著,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那份情感就彷彿從未破殼的蛹,完整地保存在彼此內心的深處。

電話那頭的米蘭爽快地答應了,說是正好探望一下安仔。喜歡孩子的她因為工作的緣故一直沒有生育,而離婚之後也一直單身,所以每次探望安仔,總是要買上一堆東西,就像對待自家孩子一樣地疼愛著。

查毒結果:0個受感染文件,0個被隔離文件。

藍亦清看著屏幕上跳現的結果,揚了揚眉毛。不知為何,他突然特別期待米蘭的來訪。安仔應該也是吧,他自我解嘲地想道。


米蘭的來訪為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吹進了一股新鮮的空氣,就連藍亦清也感覺自己似乎回覆了久違的活力。

米蘭五官長得一般,但卻有種說不出來的韻味,看起來比實際要年輕許多,大概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她特別愛笑,笑起來兩個甜甜的酒窩,分外可愛,打一進門起,笑聲就沒斷過,粉色羽毛般飄灑了一屋子。

她先跑上了安仔的房間,大袋小袋地往地上一丟,就抱著小男孩親了起來。儘管安仔也很喜歡米蘭阿姨,但畢竟也是半個大小夥子了,臉漲得一片通紅,不住地躲著。

“喲!幾天沒見,會擺臭架子了藍正安!”米蘭嗔怪道。

“沒……沒……”安仔窘迫地躲著她的目光。

“那就讓我好好瞧瞧,看看變醜了還是長帥了哈哈……哎?這是你畫的?”米蘭指著屏幕問。

安仔支支吾吾地答應著,想關閉已經來不及了。

“很不錯嘛……”米蘭端詳著這幅畫,吸引她的倒不是畫的內容,而是那些奇特的色調和筆觸,帶著一種金屬的光澤和質感,在細微的暗處鋪排著複雜的紋理,看似雜亂無章,但又似乎隱藏著某種規律和秩序,讓人看完竟有種刺痛的快感。“……是你自己畫的?”

“……可千萬別告訴我爸。”

米蘭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來,拍拍安仔的腦袋。

下到藍亦清的書房,米蘭又換了一副表情,顯得靜謐而端莊,她對藍亦清始終保持著一種兄長式的敬重與欣賞。聽他介紹完大概的情況,米蘭坐到電腦前隨便打了幾個字。

“確定沒有中毒或者被黑了?”她問道,藍亦清搖了搖頭。

“很有意思,讓我想起了手頭正在進行的活兒。”米蘭繼續敲打著鍵盤。“這像是某種密碼,但是我看不出哪種模式,不可能是RSA[①],也不像是AES[②],倒像是最原始的凱撒置換法[③]。”

“哦?你在搞這個?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坐在辦公室吹著空調看看文件。”藍打趣道。

米蘭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吐出兩個字。“機密。”

“我猜,對像我這樣的,還犯不著用密碼這麼高級吧。”

“我也想這麼說,用這麼笨的辦法傳情書?我寧可找信鴿。”

兩人對視了片刻,大笑起來,米蘭突然停住,故作嚴肅地看著藍亦清。

“也許……你該換個鍵盤了……”


安仔的大計劃取消了。他有了新的計劃。

先前在課堂上的塗鴉已經被拋到一旁,藍正安創作的慾望如荷爾蒙般每天漲潮,新鮮的念頭像鏈狀火山般爆發不息,甚至連他自己都驚異於這種非比尋常的感覺,有如迷狂的酒鬼,無法自拔。

另一件不尋常的事是,他竟無法控制手中的這塊Wacom畫板。儘管他細緻地檢查過所有設置數據,但莫名其妙地,壓感筆下繪出的線條、色彩或者效果,卻都並非原本所應該呈現的樣子。更加不可思議地是,實際形成的圖像,恰恰符合安仔腦海中所預想的畫面,儘管他從未如此清晰而準確地將它轉化為光學實像。

一些東西正在起作用。甚至,它的力量超越了安仔的想象。

晚飯時,藍亦清發現安仔有點心不在焉,他似乎急切地想把碗裡的飯菜扒完,眼神呆呆地盯著餐桌,絲毫不關心嘴裡嚼的究竟是糖醋魚還是紅燒豆腐。

“好好吃飯!別慌里慌張的!”藍亦清敲了敲桌子。

安仔回過神來,充滿敵意地朝父親瞪了一眼,把碗筷一丟,起身要走。

“你上哪去?”

“吃完了!”

“坐下!吃沒吃相,坐沒坐相,你這些天都在幹嗎?”

“沒幹嗎。看書。”

“看什麼書了。”藍亦清臉色和緩了些。

“漫畫!”說完,安仔又噔噔噔跑回樓上,把門一鎖,留下餐桌旁吹鬍子瞪眼的藍亦清。

安仔絲毫不關心父親的感受,在他看來,父親除了關心那些醫療設備的型號、價格、銷售渠道和公司股票價格之外,其餘都是可有可無的,包括自己。想到這裡,他控制不住地一陣心酸,如果媽媽還在的話……他抓了抓頭髮,強迫自己把思路集中到屏幕上來。

這幅畫太詭異了,他簡直無法相信是出自自己的筆下,濃重的大反差色塊,枝幹般蔓延的紋理,以及細處天書般密密麻麻的未明符號,像風景,像生物,像汙漬,又什麼都不像。安仔看著這幅畫,莫名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彷彿那位蟄伏在畫板裡的魔鬼突然甦醒,如此急迫地渴望表達自己,甚至不惜吞噬“主人”的意志。

他突然想起了這一切怪事的源頭。


“你是說,都是這玩意搞的鬼?”米蘭瞪大眼睛,看著眼前被拆散的鍵盤。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到,安仔給了我這東西后,才出現怪事的。”藍亦清抿了口咖啡,不緊不慢地說。“所以馬上來找你。”

米蘭拿起鍵盤細細端詳,被撬得亂七八糟的按鍵下,是一個個裸露的金屬觸片,在本應該是黑色硬塑的地方,卻隱隱泛著一層不易察覺的虹彩,那種光澤,只有金屬才能發出。

“這是什麼?”

“我猜,是那顆該死的鍵盤清潔工融化成的薄膜。”藍亦清皺皺眉頭,額心聚起幾根細紋。

“噢?”米蘭挑了挑眉毛,試著用筆去劃那層膜。“看起來是十分精緻的工藝……似乎已經和塑料結合得相當緻密了……”

“我早跟那小子說過,不要胡亂相信網上小販的鬼話!”亦清怒氣衝衝地敲著勺子。

“先別這麼武斷。你知道嗎?”米蘭放下了鍵盤,溫柔地直視著藍的雙眼。“安仔怕你。你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為什麼不多跟他說說話,這對他很重要,或許對你也是……”

藍亦清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只是默默地攪動著咖啡。

“我不認為這玩意能導致那些亂碼,沒有通訊裝置,這種厚度甚至不可能形成電路。”

“晶格納米線?”藍亦清停止了攪拌。

“沒那麼快,大哥,況且在你的文檔裡插幾個亂碼又能派什麼用場呢?”米蘭笑了笑,還是那麼好看。“我會把這玩意帶回研究所,不過你別抱太大指望。”

“那我……”藍亦清窘迫地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

“休個假,好好陪陪安仔。”米蘭夾著那個爛鍵盤,起身。“你會發現,你的兒子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天才。”

啪。一個鍵盤摔在湯力的桌上,他抬頭,不解地看著眼前這個笑意盈盈的女人。

“先分析一下那層鍍膜的成分,再幫我把鍵盤裝好。”米蘭說。

“喔?24k金的?”湯力撇了撇嘴,來回擺弄著鍵盤。

“有人說這個鍵盤自己能打字,而且分不清究竟是來自機器還是人。”

“嗬嗬。恭喜你終於拿到了洛伯納獎[④],晚上慶祝一下?”滿臉橫肉的湯力裝出一副諂媚的笑臉。

“少貧。今天告訴我結果。”

回到座位上,米蘭陷入了沉思,似乎湯力的調侃不經意間觸動了她。圖靈測試[⑤]?不,這最多像臺吐著紙帶的圖靈機[⑥]。況且這也太過荒謬了,一層微不足道的膜賜予電腦鍵盤與人類同等的智力?倒不如說藍亦清精神分裂更容易讓人信服。

可某種東西一直困擾著米蘭,在她眼前閃爍晃動著,那彷彿又是天才圖靈富洞察力的發現,在遠離平衡態的化學振盪,如潮水漲落般繪出一幅自組織的美妙圖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拍打著她此時不甚清晰的神志。

“嘿,米蘭!你給我的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湯力不客氣地打斷她的沉思。

“什麼什麼?”米蘭有點迷糊。

“那個鍵盤!我的機器分析不出那層膜的成分!從來沒見過這種晶格結構,而且……怎麼說,它好像在……蛻變。”湯力有點氣急敗壞地指著他的桌子,那隻叫“晃晃”的花貓正試探著去撓那個鍵盤。

米蘭惶惑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料卻看見了駭人的一幕。

鍵盤上啪地彈出一張巴掌大小的金屬膜,閃著紫紅的光澤,朝晃晃的頭部撲去,貓嘶叫一聲,本能地弓背一退,避過了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那張膜撲了個空,在半空中猛地一捲縮,霎時回覆成蛹的形狀,滴溜溜地在地上彈滾著。

“晃晃!”臉色煞白的湯力此時最關心的卻是愛貓。

米蘭木然站著,貌似最不可能發生的結果此時卻生生擺在面前,像是悶頭一棍,打得人透不過氣來。但是米蘭很快便強迫自己恢復了理智,因為她記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那幅在她腦海反覆閃現的圖像,並非是在教科書上看見的BZ反應[⑦]圖案。

那是安仔的畫。


藍亦清裝好了新的鍵盤,試了試,沒有出現亂碼。雖然這證明不了什麼,但他仍隱隱覺得這一切跟那個奇怪的蛹脫不開關係,而更奇怪的是,他竟然覺得新鍵盤沒有原來那個好使了。

先是打字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錯別字多了,而且詞不達意,藍亦清懊惱地發現,原本應該十分順暢的句子打出來如此彆扭,而在自己的思路中竟然也有亂碼閃現。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感,彷彿某個不請自來的推銷員,生硬地敲開你的門,闖進了臥室,還公然在你的日記上做著批註,而你卻只能袖手旁觀。

他停了下來,凝神看著那個黑色的鍵盤,開始有點恍惚。恍惚中他想起米蘭的話,他仍然堅持認為,一切都是由於那個蛹造成的,那麼,安仔的電腦……

藍亦清一個激靈,為什麼自己就一直沒有想到安仔,為什麼只知道責怪,卻不曾關心,難道真像米蘭說的那樣,自己是個專制而不稱職的父親。他面帶沮喪地站起身來,緩緩步上二樓,是該正視自己的問題,跟安仔好好談談了。

“安仔,我想跟你聊聊。”藍亦清敲了敲門,問道。

“忙著呢,改天吧。”門裡傳出安仔不耐煩的聲音。

“安仔,是很重要的事情。”藍亦清深深吸了口氣,按住自己的脾氣。

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是一臉不情願的安仔。

“我能進去嗎?”安仔面無表情地給藍亦清讓出路來。

該從哪裡開始呢?藍亦清竟然緊張起來,在數百人的會議上高談闊論談笑風生的他,竟然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坐立不安。他瞥見了身後的電腦。

“安仔,嗯,上次你給我的那個小玩意……很好用,謝謝你。”

“不客氣,我還以為你早扔了呢。”依舊是冷冷的口吻。

“哪能呢,你也用了吧。”

“嗯。”安仔開始警覺起來。

“嗯……電腦有沒有……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藍亦清小心地措著詞。

“沒有啊,一切都很正常。怎麼了?”

“你就沒有發現……”樓下的手機響了起來,藍亦清停住了,安仔一副專心聽講的樣子,看著爸爸。手機還在響。

“我接完電話上來。”藍亦清有點狼狽地下樓了。

安仔聽著漸遠的腳步聲,從抽屜裡摸出了Wacom畫板,剛才怕被老爸發現,就把線拔了,藏了起來,可現在他心虛了,不知道老爸葫蘆裡賣著什麼藥。安仔抱著畫板,焦急地尋找著能藏東西的旮旯,他絲毫沒有察覺畫板表面細微的變化。

藍亦清一看號碼,是米蘭。

“喂。怎麼了?”

“亦清!千萬別讓安仔接近電腦!”米蘭的聲音顫抖著。

“怎麼回事?彆著急,好好說清楚。”

“快去!別讓他接近電腦,特別是鍵盤,那個鍵盤……”

從安仔房間裡突然傳出一聲慘叫,緊接著,藍亦清聽見了物體重重砸在地板上的聲音。手機從他掌心不受控制地滑落到地上,啪地碎成幾塊。


潔白的特護病房裡,藍正安靜靜躺著,面色蒼白,緊閉的眼瞼下,眼球不停地快速顫動著。旁邊坐著的藍亦清徹夜未眠,他埋著頭,眼中佈滿血絲,但卻不敢合上片刻,因為只要一閉上雙眼,那噩夢般的一幕便會不斷重演。

他親眼看見自己的兒子癱倒在地上,那片閃著紫光的膜吸緊他的面門,然後緩緩地滲入眼窩。而他只能看著,一動不動地看著。

門開了,是護士,還有米蘭。米蘭臉色也不好,昨晚沒怎麼睡,一直在與各方面聯繫著相關事宜。

“怎麼樣了?”

“那東西已經滑到眼球后部,緊貼在視網膜上,暫時沒有繼續滲透的跡象。”藍亦清疲倦不堪地抬起頭,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醫生說安仔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他似乎一直在做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都是我的錯,要是我早一點打電話……”米蘭歉疚地自責道。

“不。這全是我的責任……我根本不配……不配當一個父親。”藍亦清的聲音竟然哽咽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病房裡一片死般的靜謐。

“上面十分重視,已經成立了調查小組,馬上會採取行動,兵分兩路,一組到源發地進行勘查,另一組會對這些,嗯,我們現在把它叫作‘元蛹’,進行研究,我會負責解碼部分。”

藍亦清沒有說話,片刻,他站了起來。

“我也去。”他的語氣十分決絕。

“可是……你得照顧安仔啊……”米蘭不解地望著這個男人。

“呆在這裡,根本幫不上任何忙,我的臭脾氣,說不定還會阻礙安仔的恢復治療……我要去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總比什麼都不幹強吧。”

米蘭沒有反駁,她似乎隱約間觸摸到藍亦清的內心,激起某種熟悉而又久違的感情,這種感情如此倔強而深沉,以至於讓她瞬間回到了懵懂的青蔥歲月。

“我會幫你聯繫的,安仔這邊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顧他。”

米蘭看見藍亦清的眼中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但只是霎那,那光便像流星般消逝在深陷的眼窩中。


安仔睡著了,但他又醒著,以某種被稱為夢的方式。

他緊閉著雙眼,但卻看見了一切。那些糅合著想象與現實的影像,如萬花筒中不斷翻轉的圖案,相互交織、碰撞、融合、振盪,新的影像推動著舊有的,如岩漿,如清泉,如一團不斷分櫱的物質,向外噴湧,滑落,又循環往復到最初的起點,但內容卻已經全然不同。

他清楚地知曉,這些圖像來自不同的個體,因為當他看見的同時,也感受到了。每幅圖像背後都隱含著不同的情感,這些情感是如此鮮活而強烈,如果人類情感可以還原等同為一系列複雜的神經元衝動與化學反應的話,那麼,移植到安仔腦海中的,便正是不同個體彼時彼處的真實情感。

這只是藍正安新發現中的一小部分。

不同的圖像背後的思維模式也是完全不同的,對事物的分類、對敵意的反應、時空概念、邏輯推理的範式甚至信仰的強弱,均是千差萬別,而安仔卻能跳脫於這些模式之上,冷靜地觀察相互之間的關係。更為有趣的是,他發現了粘著於事物之上的體驗,超越了概念對現實的固化,它柔軟而多變,如同裹著不同醬料的麵條,滋味萬千。

他看到了三百二十八朵雲,有的悲傷,有的神秘,有的帶著鐵鏽的甜澀,有的卻關聯到一個暮春早晨的離別。但它們都被籠統地稱之為“雲”,所有的雲都被囚禁到這小小的詞語的牢籠,它們失去了色彩和光澤,成為一團黯淡的由凝結核和水蒸氣組成的集合體。

安仔慶幸自己的那朵雲逃脫了。

接著,他看見了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自己。他知道,米蘭阿姨來了,因為他感到了漩渦般的憂傷、無助和疲倦,還有一份藏得很深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應該叫作什麼。愛?也許吧。

“他一直在做夢?”米蘭看著安仔,問身邊的醫生。

“似乎是,他的大腦活動一直處於相當高的水平,如果不是做夢或者處理視覺信息的話,那就無法解釋了。”

“在做什麼樣的夢呢?”米蘭像是在問醫生,又像喃喃自語。

“PET[⑧]和fMRI[⑨]顯示,額葉、邊緣皮質、杏仁核和海馬都很活躍。”

“這能說明什麼?”

“什麼也說明不了,額葉與視覺處理相關,邊緣皮質和杏仁核與情感反應相關,所以他的心率和腎上腺素很不穩定,海馬負責學習記憶和空間定位。”

米蘭哦了一聲,她心亂如麻,密碼破譯工作進展緩慢,安仔仍在昏迷,不知道藍亦清那邊是否有所突破。

“對了,還有這麼一種說法,這幾個部位組成一個功能系統,類似於靈長類的鏡像神經元,幫助我們理解他人的情感和意圖,也就是同理心。”醫生突然想起了什麼,補了一句。

理解他人。米蘭琢磨著這話裡的意思,思緒開始飛散。

十一

藍亦清從來沒有想到,竟會在官方的調查組裡碰見同事,研發部的冷冬。無論如何這算不上好事,儘管他使勁向藍亦清表示慰問和體恤。

目前一切進展順利,至少官員們是這麼告訴他的。他們找到了販賣‘元蛹’的人,在盜賣文物和商業欺詐雙重罪名的壓迫下,客戶信息輕而易舉就到手了,擴散範圍比先前想象的要小很多,剩下的便是回收組的工作了。

如果有國外買家怎麼辦?藍亦清記得自己有一次冒傻氣地問。

我們有翻譯。那個人眨了眨眼,俏皮地回答。

事實證明,藍亦清原先的擔心是對的,挖掘現場已經築起了幾層小樓。賣主供認的地點是一處耕地轉建築用地,打樁時工人從地裡挖出水牛大小的實心金屬塊,陽光一照便解體成成千上百個小蛹,賣主是附近的住家,喜歡蒐集古玩,便包了下來,後來鬼使神差發現蛹能吃掉鍵盤裡的汙物,便做起了買賣。

他們查閱了當地的文獻資料,八百多年前確實有鐵牛入地的記載,有堪與方士測算為凶兆,於是路人皆走避,更無人挖採。

“嘿,哥們兒,你覺得那玩意會是外星人嗎?”冷冬故作親暱地拍拍藍亦清的肩膀,端了杯咖啡坐到他旁邊。

“聽起來像那麼回事。”藍亦清扭頭四周望了望,沒有其他組員在場。“好了,別賣關子了,你到底在這幹嗎?”

“咔咔。你的鼻子還真靈。”冷冬乾笑了兩聲。“我們現在可是政府的合作伙伴。你以為他們真的是來調查那玩意嗎?不不不,官僚們永遠是妄想狂,他們一是為了確定這玩意不是敵國的間諜工具,二是避免它流落到閒雜人等的手裡,三才是那玩意本身。”

“公司幹嗎要協助政府進行研究?”藍亦清不解。

“唉,像你這麼精明的頭腦,怎麼會看不到這背後白花花的銀子呢?”冷冬猛地灌了一口咖啡。“我們在類神經芯片的研發上已經落後了,今後十年將是爭奪市場的關鍵時期,不領跑就得回家,必須建立突破性的優勢。”

“你是說……那層膜?”

“沒錯!我們發現那玩意遠遠比硅基完美,無須解決硅生長錐所帶來的連線問題,神奇的自組織能力,近似人腦神經突觸的聯絡能力……儘管我們還沒完全摸清它的原理,但是,忘了晶體管吧,還有那些笨拙的佈線方式,這是一個屬於我們的奇蹟!”

“的確很激動人心。”藍亦清冷冷地回應道。“不過,我不認為你們能掌握它,那是某種超越我們理解力的東西。”

“OK,向你的神秘主義致敬!”冷冬討了個沒趣,酸溜溜地端著咖啡杯走開了。

藍亦清絕非隨口說出這番話,那些幻覺仍不時隱現在他的腦海裡,更何況,安仔現在仍在病房裡,沒有絲毫甦醒的痕跡。一想到這裡,他的心就如被地獄之火燒灼般,劇烈地疼痛起來。

十二

“該死!你就不能把那玩意關上嗎?”米蘭一把摘下防護頭盔,朝房間另一端的湯力吼道。

胖子湯力滿臉不情願地關掉音響,做了個鬼臉。

米蘭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糟透了,缺乏睡眠,披頭散髮,還有沮喪、焦躁和易怒的表情,輪番出現在沒化妝的臉上,她甚至不敢照鏡子。而這一切全拜了那見了鬼的密碼所賜。

密碼的破譯工作絲毫沒有進展。儘管她最初猜測那是原始的凱撒置換法,但是概率統計根本不起作用,她被迫放棄了這個樂觀的想法。會是維吉尼亞式的多表替換嗎?抑或是類似經典的轉輪機ENIGMA[⑩],那樣的話她所面對的將是上億億次的計算量,更何況對於密鑰仍是一無所知,根本無從入手。

米蘭也嘗試過將那些亂碼轉換為二進制或十六進制進行分析,但沒有任何一種目前通用的算法與之相匹配,這並非像盜版軟件般,可以通過反彙編,或者窮舉註冊碼來進行暴力破解。她開始考慮數學問題,如果是像RSA那樣的大整數因子分解,又或者是DSA式的離散對數或者橢圓曲線離散對數算法的話,那她只有舉手投降了。即使發動所有百萬億次級的大傢伙都未必能在規定時間內分解一個超過1024位的強素數[⑪]。

米蘭不得不承認,她卡死在這裡了。

“這他媽就不是人乾的活!”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頭盔狠狠砸到地上,淚水噙滿了雙眼。

周圍的人都詫異地望著她,不一會,詫異化為同情,又化為憐惜,她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也難怪會做出這種一反常態的舉動。

“那個……”湯力怯怯地指了指她,又撓撓頭,他不知道自己的幽默感此時是否合適。“……他們沒告訴你嗎?”

“說!”米蘭帶著怒氣喊道。

“……那玩意兒似乎來自火星,或者外太空什麼的……”

如同黑暗中呼啦敞開了一扇大門,米蘭眼前豁然一亮。非人,是的,這密碼本來就並非遵循人類的邏輯,硬要用人類的思路去解答,只能是南轅北轍,緣木求魚。想到這裡,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淤塞已久的心頭彷彿一下爽朗通透了。

“那麼,天才的湯胖子,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米蘭微笑著,如同往常般溫柔而光彩照人。

十三

隨著調查日益接近尾聲,藍亦清愈加明顯地感覺到,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緒在隊伍中蔓延著,而其中表現最為明顯的便是冷冬。他似乎在不停地跟不同的官員談話,又或者頻密地接聽電話,神色慌張而嚴肅,一改平日嘻哈的作風。

藍亦清不想去打聽,更不會問冷冬,但隻言片語之間,卻已經猜出了個大概。

事情正在起變化。“元蛹”的消息終於還是外洩了,幾個競爭國已經先後採取行動,暗地派出間諜機構進行活動,不惜代價,只為搶先獲取樣本;另一方面,背地形成戰略同盟,計劃在間諜行動失敗之時,將問題擺上檯面,通過國際輿論的壓力來迫使我國政府共享“元蛹”及相關資料,畢竟以全人類的名義的確足夠冠冕堂皇。

政府現在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以當今的科研實力差距,交出“元蛹”無疑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甚至可能影響到今後國際競爭格局的變動。但是,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阻止“元蛹”落入對方之手又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瘋了,全瘋了!這群低能的無腦兒!”冷冬罵罵咧咧地又坐到他的身旁,只不過,這回手裡端的是一杯啤酒。

藍亦清揚了揚眉毛,表示期待著他的繼續發言。

“他們居然要把所有的元蛹都銷燬掉!那我們怎麼辦?”冷冬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但又彆扭地把聲音壓低。“前期我們可是投入了上千萬的公關費用!全打水漂了?”

“我記得,我們可是政府的合作伙伴。”藍亦清掩飾不住滿臉的諷刺。

“研究進度太慢了,在我們搞出個子醜寅卯之前,估計他們早就申請專利了。政府等不及了。”冷冬打了個嗝,滿嘴酒氣。

“難道他們能說銷燬就銷燬?連個說法都不給?”

“別逗了,哥們兒,莫非你還不知道?”冷冬眼神有點迷離地盯著藍亦清,嘴角抽動幾下。“嘿嘿……你的兒子,安仔,就是他們最後的籌碼啊……”

藍亦清打了個冷戰,後背升起的寒意刺得他頭腦分外清醒。是的,事情很明顯,無論是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延緩交出元蛹,還是以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罪名全面銷燬元蛹,他的兒子藍正安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顆棋子。當然,這個假設的必要前提是,他依然昏迷不醒。

藍亦清丟下微醺的冷冬,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酒吧,冷汗佈滿了他的額頭。他必須馬上回到安仔的身邊,一刻也不能多耽擱,因為此時的他,已經誰也無法相信了。

十四

“如果我是你,”沉默了許久的湯力終於抬起頭,嚴肅地望著米蘭。“我會瞧瞧愛麗絲和鮑伯[⑫]之間是怎麼說悄悄話的。”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米蘭也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噗嗤笑出聲來。

“見鬼,我怎麼沒有早點想到呢?”米蘭懊喪地拍拍自己的腦袋。

湯力是對的。米蘭之前只是在單獨的電腦上鑽研密碼的規律,卻從沒有觀察過兩臺被侵入的電腦之間是如何對話的。如果按照這種新的思路,先分別記錄兩臺電腦的密文,再讓它們聯機對話,便能發現雙方彼此呼應的句式變化,從而找到破解關鍵詞彙的突破口。

這是一門陌生的語言,而不是密碼。

各就各位,米蘭像個將軍般下令,勝利的曙光燃亮了她的熱情。繁瑣的測試環節按慣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的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一些奇怪的感覺不時打斷她的思路,如同膠片的跳幀般,閃現著迥異的色調與質地。

結果出來了。

“湯力,你看看這個。”米蘭話音裡帶著無奈與迷惘。

聯機對話之後,兩臺電腦的密文形式都有所改變,它們似乎吸收了彼此的一部分,最後竟然固定為一組相同的密文,就像兩位對唱的歌手,儘管原先的音色、節奏、旋律都不盡相同,但最後卻彼此穿插磨合,以合唱結束了演出。

“某種共振效應?”胖子撓了撓頭。“莫非真是無解……”

湯力的話使米蘭想起了之前他們一直在攻克的課題,量子密碼。由激光束傳遞單一的光子,光偏振的方向代表一連串量子比特的0和1,組成了密鑰,對信息加密或解密,任何試圖竊聽密鑰的行為,都將在海森堡測不準原理的制約下,擾動光子流的性質,從而被發覺。因此,除了背叛這種歷史悠久的人類行為,量子密碼幾乎是無法破解的。

但這卻不是湯力想要表達的意思。

“我真的覺得,”湯力作出一副“我很認真”的表情。“真的真的覺得,這可能不是我們所想要的東西。”

“什麼意思?”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為什麼我們會一直把這些鬼畫符當成密文?”胖子開始絮叨。“愚蠢的人類沙文主義!蠢到家了。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這些玩意不屬於這顆星球,它們憑什麼按咱們的規矩辦事?

米蘭沉默了。

“就因為它們會打字?噢,那可真聰明,都快趕得上寫莎士比亞的猴子了。也許,它們只是誤打誤撞,也許,這只是它們的排洩物,也許,它們根本不把它當回事兒……”

“夠了,湯力。”米蘭揮揮手製止了他的喋喋不休。“夠了。讓我安靜會兒。”

她不得不承認,湯力說得有理,他們根本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是包含著某種意義的語言,這從頭到尾只是一廂情願。但這真的毫無意義嗎?米蘭隱隱感到自己忽略了某些至關緊要的細節,一些顯而易見的東西。

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雙眉粲然一舒,臉上綻開了花般的笑靨。

安仔醒了。

十五

藍亦清沒有想到,回來見兒子的第一面,竟然是在病房的電視機前。

電視並沒有開,安仔直勾勾地盯著灰暗的屏幕,反射著自己木然的面容,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背後靠近他,站住了。一隻厚實有力的手拂過男孩的頭髮,滑落到他的肩膀,動作是那麼輕緩柔和,似乎生怕驚飛了停歇在荷葉上的蜻蜓。

“他會一直這樣嗎?”藍亦清沒有回頭,問身旁的醫生。

“數據表明,他的一切生理狀況都十分正常,但似乎某個夢境,引發了情緒的劇烈波動,造成了暫時的認知和交流障礙。”

“暫時?希望咱倆的‘暫時’是同一個時間概念。”藍亦清顯然對這番空話十分不屑,扭頭看著熄滅的屏幕。他俯下身子,臉貼著安仔的耳畔,他想知道,安仔到底看到了什麼。

逐行顯像管。

1024×768個點距為0.25mm的熒光點。

安仔發現,這些縱橫排列的點陣能夠妥帖地管理他的夢境,或者說,他在睡眠狀態中接收到的信息片段。他將夢境一一映射到熒光點上,然後按照不同的模式反覆點亮、熄滅,尋求其間的規律,成千上萬各異的影像與情感次第燃起,或水平,或垂直,或以毫無章法的路線描繪出怪異的形狀。在極快的刷新頻率下,超黑矩陣屏幕所特有的碳粉顆粒,在熒光點之間扮演起路由器的作用,相鄰光點的夢境藉由碳晶體的各個表面進行折射,彼此遊移、置換、重疊,又形成另一套更加複雜而高效的路徑。

經過整理歸類的夢境又重新回到安仔的頭腦中,灰黑的屏幕上最後只剩下一個片段,這個片段從細微的一個熒光點開始自我複製,如多米諾骨牌般迅速佔據了其他的光點,最後填滿了整個屏幕,成為一幅整體的圖像。那片段中的主角輪廓如此熟悉,但其中蘊涵的感情卻陌生而複雜,藍正安不得不稍稍集中起精神。

輪廓逐漸清晰,凝結成一張滄桑而疲倦的面孔,那是神情黯然的藍亦清。

那是一團糾結著諸多微妙情感的集合體,交織翻騰,奔湧不息。一些或模糊或鮮活的影像碎片,被裹挾於情感的洪流中,若隱若現。安仔看到了母親那年輕而柔美的臉龐,在愧疚與悔恨的浪花中,被抬得高高的,像太陽般熾烈而明亮,讓人無法直視。一股夾雜著疼痛的暗流穿越時間的重重記憶,與懊喪和憤怒匯聚在一起,捲起無數黑夜裡的低泣,狂暴地旋轉著。那漩渦的中心,卻是安仔自己。

襁褓中的嬰孩,咿呀學語,第一次叫爸爸,哭泣,教室裡的背影,母親病床邊的沉默,爭吵,敵對,冷漠,冷漠,冷漠……電光火石的一瞬,安仔透過父親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如河流漫淌,一種強烈而深沉的情感如河床的基石,塑造著、指引著河的形狀與流向,而這是他以前從未體會到的。

藍正安第一次感到,在自己與父親之間,存在著如此強韌卻又無形的紐帶,將彼此的命運牢牢聯結在一起。這便是血緣之情嗎?

他又看到了第四個人。一股初春的氣息在父親的思緒中瀰漫開來,如枝頭的晨露,清澈、甜美、生機勃勃,他感慨於人類情感的豐富細膩,同時又察覺這份渴望中的猶疑與壓抑,他開始明白了。

“安仔怎麼樣了?”米蘭的身影反射在屏幕中,急切地問藍亦清。

亦清直起身子,眼眶潮紅,頹然無語。米蘭撫著安仔的肩膀,指尖滑過他的頭髮、前額、鼻尖,又無力地垂下,那雙澄澈的眼睛裡沒有泛起絲毫的波光。

“剛剛接到緊急通知……”米蘭遲疑著,不知道藍亦清會有什麼反應。“……所有的元蛹將集中銷燬,研究宣告失敗。”

藍亦清出奇地平靜,政府終於棋走險著,他們將為這最後的選擇付出代價。

“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嗎?”他現在心裡滿滿當當裝著的,只有兒子。

“那些密碼很可能只是毫無意義的塗鴉,我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它們會選擇電腦作為寄主,又為什麼會轉移到人體上。”

寄主。米蘭脫口而出的這個詞深深觸動了藍亦清,他開始回憶事情發生的始末,鍵盤,畫板,陽光下分解的鐵塊,寄生。

“你說過,我給你的那個鍵盤裡的元蛹,也差點侵入了一隻貓的軀體,”藍亦清沉吟道,似乎抓住了一些關鍵的細節。“當時的鍵盤是脫離主機的嗎?”

米蘭仔細回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看來我們可以作出一個有力的推論,”藍亦清胸有成竹地說。“能量。它們是為了獲取能量,所以接入了鍵盤和畫板的電路中,又因為電源被切斷,因此轉而寄居到生物體上,汲取生物能。它們還真是胃口好,不挑食。”

“等等!”他臉色陡變,像是想起了什麼。“他們準備怎麼銷燬元蛹?”

“……集束激光。”米蘭同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慌亂地掏出手機。

聽筒中一遍遍傳來的,是無法接通的冰冷提示。

十六

事情發生得如此迅疾,他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儘管之前他自認是一名訓練有素的軍人,肩上的槓與星可以作證。

他看著那堆垃圾在集束激光的照耀下青煙滾滾,不多會便化為氣體,但始料不及的是,那些細小的元蛹以令人恐懼的速度融合分裂成一座金屬怪物,從廢墟中膨脹開來。那怪物開始只是水牛般大小,但只是剎那,便生長成數十層的高樓,再後來,便發現自己剛邁開的腳步已經被吞沒了。

現在他所苦惱的是,不知道應該如何界定自己面對的狀況。

透過紫紅色的半透明物質,他能看見天空,地面和城市,都被籠上一層金屬般的質感,折射出重重疊疊的複雜紋理,如同水流般紊動不止。他能看見其他人,他的長官和戰友們,還有其他的陌生人,懸浮於這團巨大的物質中,如陷於蛛網上的小蟲,無助地伸展著肢體。但令他心生疑惑的是,他同時看見了自己,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可那的的確確是他。

他在前進著。這臺巨大而怪異的公共汽車正在穿越城市,但並沒有造成破壞,每當接觸到建築物的瞬間,它便會顫動,然後順暢地滲透那些由鋼筋、水泥和混凝土澆灌而成的軀殼。不時會有躲避不及的人群加入他們的隊伍,那些驚恐無措的路人,從底部捲入,沿著彷彿預先規劃好的路線,打著旋子,被拋擲到某個角落,然後像被釘子固定住般,動彈不得,只剩下五官不停地扭曲著。

這真是一場滑稽的噩夢啊,他想道。

可這夢又未免過於詭異了。每增加一個被吞噬的人,便會增加一個看見自己的視角,不僅如此,他突然意識到,腦海中一直迴響的,並非只是自己思考的聲音,而是由許多把聲音交織而成的合音,其中夾雜著各種不和諧的喧譁與騷動,頗為熱鬧。

這可不太對勁,他,或者他們想道。還有更不對勁的,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事實上,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名字,一百五十八個名字,還在不斷增加中,習慣告訴他,這其中應該只有一個名字對應著自己,可他卻無法分辨。

好吧,那就我們吧。他有點懊惱地想到,回頭報告應該怎麼署名,那可需要附上厚厚一本簽名簿。

但很快,他就把簽名簿的事情拋到了腦後。一支集團化軍隊出現在他面前,裝甲坦克一字排開形成封鎖線,炮兵與狙擊手佔據各個有利位置翹首以待,天空中傳來戰鬥機的轟鳴聲,大地戰慄。

他知道,它們都不是對手,而且,他突然無比清晰地看到自己前進的方向,在這段旅途中,將無人能夠阻止我們前進的步伐。

他已經開始習慣於使用“我們”了。

十七

藍亦清和米蘭目瞪口呆地看著電視中發生的一切。那座碩大無朋的元蛹如同一顆金屬果凍,所有的炮火在接觸到它的瞬間,都被那種奇異的顫動吞沒,然後從另一側吐出,背後的城區被炸得一片狼藉,而蛹本身卻毫髮無傷。

它似乎對面前的這堆現代化武器視若無睹,依舊悠哉遊哉地朝前蠕動,士兵們紛紛丟兵棄甲,開始潰逃,而來不及爬出控制艙的坦克兵們,則被吸出了艙門,成為眾多乘客中的一員,彷彿果凍中的鮮果粒,在陽光中抖動著別樣的光澤。

藍亦清有種不祥的預感,儘管他不願相信,但理智強迫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巨蛹的確是朝著他們所在的方位而來,很明顯,它的目標是安仔。

米蘭同樣感受到這種恐慌,她看著藍亦清,眼神中充滿不安。

“我去。”淡然二字,卻似有千鈞重量,震得兩人一片愕然,因為,說出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才還一臉木然的藍正安。

藍亦清和米蘭又驚又喜,他們緊緊地擁抱著安仔,同時也擁抱著彼此。

“米蘭阿姨,爸。”安仔的眼神恢復了靈動,晶瑩透亮,似乎飽含著一片溫暖的陽光。“它們找的是我,我去。”

“不行!你這是去送命!”藍亦清怒喝了一聲,身體卻癱軟了下來。“別去,安仔,就聽爸爸這一回,好嗎?”

“爸。你還記得吧,媽以前常給我講的那個故事,那個猶太人的故事。如果每個人都為了保全自己,默不作聲,到最後,就會連發出一絲求救的機會都沒有……”

藍亦清沉默著,在此時的安仔面前,他竟沒有一丁點反駁的力量。他知道,兒子是對的,元蛹將會沿著這個方向,橫掃數十個大小城市,途經之處,將會增加不計其數的犧牲者。安仔超越年齡的成熟和深明大義讓他自豪,可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兒子?他的眼眶溼潤了,額角的青筋不住地跳動著,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猛烈地襲擊著他的神經,驀然間彷彿又回到妻子病逝時的絕望境地。

“米蘭阿姨,它們是一個整體,而且,每顆單獨的蛹,既是部分又是全體。就好像分型圖案,每個細處放大之後,又是一幅與原來極相似的圖案。”安仔指指自己的腦袋。“所以我知道,只要得到我腦子裡的這一塊,它就完整了。”

米蘭琢磨著安仔的意思,恍然大悟。如此說來,那些亂碼就像填字遊戲,每個元蛹都如同一張只填了小部分的字謎表格,彼此對話之後,便將各自的字母填入對方的空格,以確認各自的身份和位置,最後,便是一張完美無缺的複雜單詞表。

“如果我,我是說如果……”安仔沒有說出那個詞,但米蘭卻已心領神會。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小男孩,看來卻比自己還要成熟睿智許多,活像是被亡魂附體的通靈者,未免讓人心寒。但此時,她只是用力地將安仔擁入懷裡,撫摸著他柔細的長髮。

這是我的孩子,米蘭突然強烈地感到這一點,是的,從他母親去世的那天起,她便下意識地將自己代入這一角色,把他當作親生兒子般對待,可如今,她卻要失去他。米蘭雙肩微顫,把安仔擁得更加緊實。

安仔突然詭秘地眨眨眼,像是看穿了什麼,他湊近米蘭的耳畔,輕聲說了句。

“……我爸就拜託你了。”

米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十八

這便是元蛹的內部?

藍正安看著身後漣漪般泛開的紫色波紋,頗為驚訝,因為他仍然看得見父親與米蘭站在日光下,蒼白緊張。在他們之間似乎只隔著一層有色玻璃,除此之外,無論呼吸、氣溫或者觸感,都與外界沒有太大的差異。

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輕輕托起,彷彿沿著某條隱性的軌道,緊接著一系列複雜的旋轉和爬升,安仔懸到了離地數十米的空中,但卻沒有絲毫顛簸與搖晃。他好奇而略帶惶恐地看著散佈於整個空間的數百具人體,恍如兒時搖籃上空懸墜的玩具木偶,在紫色日光中緩緩旋轉,有的緊閉雙眼身體卻不停顫動,有的雙目怒睜卻如木樁般僵硬,但毫無例外的,他們都如同提線傀儡般扭曲出怪異的姿勢。

劈啪。整個元蛹霎那間暗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光明,正在安仔疑心自己眼花之時,它又以極快地速度閃動了幾下,彷彿劃過一道道黑色的閃電。但當四周陷入漆黑的瞬間,那些人體卻次第亮了起來,彷彿他們是顯像管上的一個個熒光點,在電流經過的數微秒間綻放出耀眼的白光。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連人類也不再發光。

藍正安知道,對話開始了。

黑暗中出現了一點光亮,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最後竟匯聚成浩瀚無垠的星空。星空開始移動,安仔驚恐地看著極大尺度的星雲迎面撲來,乳白色的旋臂舒展著穿透他的身體,恆河沙般細碎的恆星不停地撞擊著臉龐,光芒熾烈,溫度冰冷,接著又是漫無止境的虛空與縹緲,另一座星系從深紫色的背景閃現,放大,轟然而至,週而復始。

歡迎回來。

安仔似乎聽見一把聲音從腦中響起,但他很快醒悟到,這不過是人類大腦所習慣的信息處理方式,將某種意義轉化為可感知的形式加以重現,他並沒有真的聽到聲音,但元蛹的確在跟自己對話。或許這眼前的一切,也是它們為了匹配人類視覺而生成的信息?

我並不屬於你們。他回答。

安仔腳下疾速地捲起一片光的漩渦,交疊在不斷前行的星空上,漩渦中影像紛亂而模糊,彷彿是許多片斷拼貼而成,慢慢地,安仔看出了端倪。這是元蛹原來的世界,一個高度發展的文明社會,為了使整個種族形成一個圓融和諧的智慧共同體,元蛹被髮明瞭出來,它被設計成能夠聯結不同個體之間的情感與意識,願望美好而高尚,但結局卻並非如此光明。

他看到了陰謀、背叛、血腥與屠殺,圖像在混亂的爆炸與坍塌中隱沒。背景中,一顆超新星爆發了,血紅色的光臂照亮了數萬光年的星空,並將持續億萬年之久,對於許多文明而言,那便是永恆。

我們一直在尋找。

背景驀然收縮了尺度,深深潛入星系之內,不計其數的恆星、行星、隕石帶快速地掠過安仔的身體,偶爾短暫的停歇,便會有光的漩渦噴湧而出。他明白了,元蛹帶著那深植於記憶中的使命,在這億萬年的旅途中,尋找能夠實現融合的智慧生物,但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無數的世界在它們身後傾頹,文明化為廢墟,智慧凋零,生命湮滅,而它們自身的智慧卻在萌發、滋長、昇華。

畫面上出現了一顆淡藍色的行星,放大,定格,緩緩旋轉。地球。元蛹在大氣層中解體,化為數千顆獨立的蛹,如流星般墜入世界的各個角落,宛如一場盛大的煙花。

人類並未發展到自覺運用元蛹的文明階段,他們如同天真的小孩,手捧著這天賜的禮物,滿心歡喜地佩在胸前,或者秘藏於花紋繁複的珠寶盒中。只有極少數元蛹發揮了作用,但它們的主人並沒有足夠的智慧和理性去駕馭這種能力,於是,他們被送上了宗教法庭的絞刑架或者火刑臺,他們成為名震一方的巫醫或者通靈者,他們神智崩潰被放逐於荒原或自絕於文明,但無論怎樣,這與元蛹的使命毫無關聯。

經過數千年的輾轉流離,元蛹依靠對極少數寄主施加潛在的影響,終於重新聚集在一起。這一過程與人類歷史的進程息息相關,其中有徵戰四方的一代梟雄,也有富可敵國的行賈商人,更有智冠人傑的智者謀士,他們的佔有慾和收藏癖成為了元蛹實現目的的最佳工具。但當它們融為一體,企圖再上征途時,卻發現由於地球能源的過低利用率,導致蓄能不足,在逃離大氣層之時,遭遇電磁風暴,重新墜入地底,陷入漫長的休眠。

又是數百年過去,滄海桑田,世界成了今天的模樣,但似乎除了技術的發展和能源的高度消耗,人類還是那個天真而虛榮的小孩,他始終沒有長大。

安仔看著這令人目眩的千年蒙太奇,一種莫名的悲哀無法遏止地蔓延開來,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它們。

我們要走了。

是的。非走不可。安仔突然深切地體會到元蛹的用心良苦,如果不盡快離開地球,人類必然像它們以往所造訪的文明一般,由於自身的貪婪和慾望,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或許,現在整個世界已經懸掛在剃刀的邊緣,只要某個方向上稍稍加力,便會乾脆爽利地撕裂成兩半。

背景又恢復成深紫色的星空,如此靜謐而寬廣,似乎它的存在便是一切。

我們需要你。

為什麼。

他很快得到了答案。寄生在他腦中的元蛹,主管記憶和空間定位,與人類大腦中的海馬功能類似,但海馬還有一種它們所不具備的功能——學習。它們希望能夠藉助人類大腦的學習功能來完善自身,希望有一天能實現它們的使命。

讓我想一想。

安仔驚訝於自己竟然會考慮這一決定,難道是腦中的元蛹在施加影響?他想到了父親和米蘭阿姨,想到了自己鍾愛的畫畫,想起了現實生活的無數碎片和場景,也想到了前面無盡的旅程和未知的世界。

他想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點了點頭。

十九

“請馬上撤離危險區域!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請馬上撤離……”

藍亦清和米蘭惶惑地朝著聲音的方向尋去,是一輛正環繞著元蛹行駛的輕型裝甲車,它的車載廣播系統正不停地重複著這兩句話。

“莫非……”米蘭緊張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她心頭。“……他們到底想幹嗎?”

“這群狗孃養的,我不會讓他們動安仔半根手指頭!”藍亦清攥緊了拳頭。

裝甲車十分不情願地在他們倆面前一個急停,駕駛室搖下玻璃,一個全副武裝的軍人用蠻橫的口氣喝叱道:“你們倆聾了啊!三十秒內還不滾出我的視線,一切後果自負!”

米蘭拽住想要發作的藍亦清,不卑不亢地還擊:“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呢?難道在你眼裡,一枚國防二等功勳章還不如一條野狗?”

那名軍人一看來者不善,口氣略為收斂:“我也是奉命行事,半小時內將展開第二輪攻勢,為了你們自己的安全,還是趕緊撤離吧。”

“你們的良心難道被狗吃了嗎!”藍亦清再也忍不住了,怒目圓睜。“我兒子還在那裡面,幾百條人命難道就這麼賤!”

“我只是奉命行事。”軍人閉了嘴,臉色鐵青。

“你們的指揮官是誰?”米蘭捋了捋頭髮,腦海中努力搜索著可以利用的關係資源。

那人說出一個名字,米蘭眉頭微挑,她居然認識這個人,事實上,那個人在發跡之前也與米蘭屬於同一系統,兩人曾在數次會議上打過交道,彼此印象都不壞。

“你幫我接通他的電話,就說是五所的米蘭找他。”

“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權力。”軍人搖搖頭,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

米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藍亦清訝異地注視下,她掏出了手機。數通電話下來,動用了不少曲折的關係之後,她終於接通了指揮官的案頭電話。

簡單表明身份和意圖之後,指揮官直截了當地告知米蘭現實情況的嚴峻性。事情遠遠比他們所想象的要複雜。國際社會對我國政府私自動用武力表示強烈不滿,同時懷疑我國是否有能力妥當解決危機。敵對國已經提交動議,倘若時機成熟,將結盟強行介入此事,這將成為他們干涉我國內政的一個有力藉口。無論最後是駐兵還是其他手段,所帶來的嚴重後果將是無法預料的,高層已經下達了死命令,一定要在期限內解決問題,不惜任何代價。

不惜任何代價。米蘭的心一下子像掉進冰窟般,刺骨的冷。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哪怕再延遲幾個小時。”米蘭失神地望著藍亦清,焦急地問,許久,她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息。

“你以為我願意在自己的國土,對自己的人民動用這些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嗎?但如果不這樣做,恐怕我們的代價會更加慘重。”指揮官的聲線微微顫抖,他沉默了片刻,話鋒一轉。“其實,我一直十分欣賞你那過人的直覺,這也正是我離開科研崗位,轉投戰場的原因,我並不具備那種天賦。所以,請你的直覺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米蘭沉吟了稍頃,用緩慢卻又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在會議上討論哥德爾定理嗎?你說要理解哥德爾定理,必須先理解羅素悖論[⑬],因為它是形式邏輯體系出現矛盾的源頭。元蛹就是這個世界的羅素悖論。”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好吧,”指揮官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我答應你,攻擊推遲半個小時,這已經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

米蘭還沒來得及表示感謝,突聽得裝甲車裡的軍人一聲驚呼,藍亦清撲通癱軟在地,口中喃喃地念叨著安仔的名字。她順著他空洞的視線望去,元蛹已經不再透明,它渾身閃耀著金屬的紫色光澤,緩慢而堅決地收縮著軀體。

“對不起,恐怕我的承諾要作廢了……”

手機鳴著蒼白的忙音,隨著米蘭的手臂無力地垂向地面。

二十

元蛹那龐大的身軀如退潮般緩緩收縮,鏡面般的外殼不斷變幻著色彩與紋理,如星雲,如捲雲,如湍流,如迴路,神秘莫測。它的外形也在不斷地改變,如同一團放大了無數倍的阿米巴變形蟲,觸手、偽足、附鰭、根瘤……各種怪異的器官輪流著浮出體表,又潛沒消失,彷彿在重演一場億萬年的進化史。

藍亦清和米蘭絕望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們認為這是消化,而非進化。直到在元蛹退卻的地面上出現了第一具人體。

接著是第二具、第三具……他們開始緩慢地蠕動肢體,發出低沉的呻吟聲。他們還活著。

兩人又驚又喜地檢查著不斷增加的倖存者,但是,沒有安仔。被吐出來的人群已經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躺成一片,如同某件大型行為藝術作品,他們衣著完好,神情恍惚,無法言語。

“安仔——”藍亦清和米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卻只得到一片模糊的呢喃。

有些倖存者開始站起來,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站立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面朝著元蛹的方向,圍成一個半徑巨大的圓圈,圓心是持續收縮的金屬怪物。他們仍在呢喃著,以同樣的節奏,同樣的音調呢喃著。

藍亦清和米蘭分頭沿著圓圈的兩個方向搜索,他們瘋狂地穿越那些植物般的人群,努力從一張張肅穆而蒼白的面孔中辨認出安仔。他們碰頭了,一無所獲。

忽然,所有的呢喃聲同時消失了,世界陷入了噩夢般的靜謐中。藍亦清和米蘭相互攙扶著,驚恐地朝圓心的方向看去。元蛹的收縮停止了,它凝固成一座精緻而偉岸的雕塑,從它的形狀上,找不到類似生物或者任何現實事物的特徵,它只是一個巨大而抽象的符號,冷冷地存在於這個世界,映照著周圍的一切。

它開始上升了,平滑、勻速地上升著,沒有絲毫重力作用的痕跡。

米蘭突然一聲尖叫,藍亦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形,癱在元蛹升起處的中心。他們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奔了過去,是安仔。在遮天蔽日的元蛹下,藍亦清緊緊地把兒子擁在懷裡,米蘭喜極而泣,淚流滿面。

“……爸……”安仔低低地叫了一聲,但雙眼仍然緊閉著。

“安仔!安仔!爸爸在這裡!”藍亦清眼眶潮紅,溫柔地撫摸著安仔的頭髮,他希望兒子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僅此而已。

“爸……”安仔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迷惘地看著四周。“……米蘭阿姨,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都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米蘭輕輕地說。

“它們……它們要帶我走,我答應了。可……可我還在這裡……”

米蘭破涕而笑。是的,羅素悖論,她早該想到的。你既屬於你,你又不屬於你,這便是元蛹的邏輯。

“一切都過去了……”她只是又重複了一遍。

元蛹越升越高。人們站著,仰望著那個紫色的亮點漸漸消失在湛藍的天空中,陽光照耀著他們的臉龐,表情微妙而複雜,彷彿內心的某一部分也隨著這不速之客消逝無蹤,至於那部分是什麼,每個人都在尋覓著自己的答案。也許,他們要用一輩子去尋覓這個答案,也許,答案並不存在。

藍亦清和米蘭手牽著手,遠望天際,某種溫暖的力量將他們緊緊相連,在這一瞬間,他們感到了永恆。而對於安仔來說,這一瞬間的感受已經被注入一件美麗的事物,在他即將踏上的漫漫人生中,這段經歷將永難忘懷。

天邊有朵雲。

2005-9-13


[0]Wacom,世界著名數位板品牌。

[①]公開密鑰算法(public-key algorithm,也叫非對稱算法)的一種,1978年由Rivest、Shamir和Adleman發明,因此被稱為RSA。RSA算法建立在對整數進行分解的數學難題之上。

[②]AES(高級加密標準Advanced Encryption Standard),由NIST(美國國家標準和技術協會)頒佈的密匙加密標準。

[③]凱撒法(Caesar)是最為原始的加密方法之一,以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為例,以循環的方式將字母置換成其後面第n個,當n=3時相當於將A改成D、B改成E、C改成F……以此類推。

[④]洛伯納獎(Loebner Prize)設立於1991年,角逐規定,第一個通過一個無限制圖靈測驗的程序將獲得10萬美金。

[⑤]圖靈測試(Turing Test),由英國數學家阿蘭·圖靈(Alan Turning)提出的一個關於機器人的著名判斷原則。此原則說:如果一個人使用任意一串問題去詢問兩個他不能看見的對象:一個是正常思維的人;一個是機器,如果經過若干詢問以後他不能得出實質的區別,則他就可以認為該機器業已具備了人的“智慧”(AI)。

[⑥]圖靈機(Turing Machine),1936年由阿蘭·圖靈提出了一種抽象的計算模型,他認為這樣的一臺機器就能模擬人類所能進行的任何計算過程。

[⑦]BZ反應,又名化學振盪反應。20世紀50年代初,由俄國化學家別洛索夫(Be-lousov, B.P.)首次提供了一個實在的自組織化學反應,打破了當時由熱力學第二定律推出“任何化學反應只能走向退化的平衡態,在兩種顏色之間的化學振盪是不可能”的論斷,後由扎鮑廷斯基(Zhabotinskii, A.M.)對試驗進行完善並最終獲得承認。

[⑧]PET,正電子斷層發射掃描。

[⑨]fMRI,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

[⑩]ENIGMA是在二戰期間由德國人使用的轉輪加密裝置,由一個鍵盤和一系列轉輪組成,通過轉輪的移動和接線板的置換來完成加密及解密,在二戰前期德軍的勝利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最終被波蘭人破解。

[⑪]一般認為,超過1024位的強素數無法用暴力破解法進行因子分解。

[⑫]愛麗絲(Alice)和鮑伯(Bob),密碼學中用來指代使用密文通信的雙方。

[⑬]羅素(Bertrand A.W. Russell 1872-1970),英國哲學家、數學家、作家。他從集合論中的康託悖論出發,提出了羅素悖論,即定義集合S(羅素集)是所有不以自身為元素的集合所構成的一個集合。根據集合的概念,如果S屬於S,那麼S屬於那些不以自身為元素的集合,便推出S不屬於S;又如果S不屬於S,那麼S反而屬於那些以自身為元素的集合,便推出S屬於S。這兩個相互矛盾的命題構成了悖論。羅素悖論的通俗化描述便是著名的“塞維爾村理髮師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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