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我的鐵哥們兒老海

老海表姐嫁給了我堂哥。他又長我五歲,順理成章成了大哥。他爸成了我姨父,他媽成了我姨姨。我和老海還有另一層關係,我和他三弟關係從小到大一直要好,所以,沒理由不叫他大哥。

父親曾說過,要不是堂嫂嫁進李家,他的輩分不至於如此之低下。堂嫂沒嫁給堂哥以前,父親和老海爺爺一輩,稱兄道弟。如今,父親早已去世,再沒人提及兩家之間的輩分關係。隨著我和老海長大,私交越來越深,真把父親說過的話忘的一乾二淨,或許,我壓根就沒記住過。

老海在家排行老大,眼睛天生近視。姨父是當年縣供銷社的會計,所以老海的三年初中生活,比起其他同學,不是一般的滋潤。蘇臺其他上初中的同學,在學校宿舍,睡幹板涼床不說,連飯也沒得吃,週一到週六,都啃幹饅頭。有的學生連幹饅頭啃著啃著也斷頓。老海卻不同,有姨父在前面開路,他衣食無憂。姨父給鄉供銷社的大院裡給老海租下一間房,睡覺有煤渣煨的熱床,就算不慎熄火了,還有電褥子。做飯有鐵爐子,一日三餐,頓頓吃的熱乎飯。因為上學艱苦,蘇臺的好多學生都中途輟了學,回了家,放牛的放牛,種地的種地,打工的打工。老海堅持讀完中學,才回的蘇臺老家。姨父一心想把他培養成才,哪怕不上高中考大學,最次考個技校也行,怎奈老海不思上進。

老海中學畢業,立馬成了待業青年。他家不同於別的農民,地少,據我所知,僅有兩塊而已,一塊在堡子山上,一塊是蘇臺下川道里的川地。姨父當年在外工作,是公家人,只有姨姨一個是農民,婚後分家時只分到一個人的地,最後在姨姨的辛勤開挖下,把邊邊角角向外延伸了些,土地面積勉強達到三畝。三畝地,根本划不來養牲口,耕、種、馱、拉都是借他爺爺家的牛和馬。

老海畢業,一度讓姨父愁腸百結,如果他在村裡安分守已倒好,愁就愁在他惹是生非、打架鬥毆,常常惹得派出所民警騎輛“幸福”摩托來蘇臺抓人,要不是姨父在外工作人緣關係廣,老海進派出所的次數不亞於他在蘇臺村的街道里來回溜達的次數。有一次,蘇臺放電影,擁擠的人群中,不知是誰踩到了誰,還是誰推搡了誰,三言兩語就開幹,三下五除二,那個叫六旺的小夥子,被老海打得鼻青臉腫,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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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旺的鼻樑骨被老海一拳打骨折了。老海知道自己闖了禍,連夜跑到五里外的友溝村,躲到了他的一個姨姨家裡,天不亮動身,去了莊浪縣城,搭上發銀川的班車,逃之夭夭。第二天,派出所的所長和僅有的一名警員,又騎著“幸福”來了。給村支書下了命令,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姑息,一定要把老海繩之以法,一有老海的消息,要第一時間告訴他們!

老海在銀川躲了三個月,嫌幹活太苦,待不下去,早早回了蘇臺。

他逃走以後,姨父從單位趕回來,替他擦乾淨屁股,先給六旺付清醫藥費,還給了一定數目的補償。返回縣城的途中,特意跑到鄉派出所,又是送禮又是請客吃飯,好說歹說,老海這次打人事件才不了了之。

過罷年。姨父叫上鬍鬚發灰的老父親,去了一趟頭牛溝,買回來兩頭牛,一大一小。

兩頭牛吆回來,老海算有了營生。

不久後,供銷社制度解散,姨父把蘇臺村的供銷社盤了下來,提前賣斷工齡,回到蘇臺,一方面守著商店,一方面監督幾個兒子的學習。姨父這麼多年在外工作,沒顧得上抓娃們的學習,三個兒子,一個賽一個馬卡(差勁)。姨父和姨姨吵嘴時,常拿娃們的學習說事,姨父說,看看,把你碎大一個個養成了土匪,碎的時候我一說你不樂意,說長大就好了,如今呢,一個個長的像槍桿,好了嗎?

姨父罵的多了,姨姨也會抵抗。她說,三個娃娃,不是我一個人生的,你常年在外工作不假,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們,他們能順牆立大?

放牛,挖藥,是老海放牛之餘的副業。要是手頭沒錢花了,他也不向站櫃檯的姨父要,就摸夜爬黑,偷偷摸摸去伐木,賣給三十里外的莊浪人。剛開始,伐的都是椽子,漸漸的,感覺椽子賣的錢少,不如檁條子賣的錢多,貪心又起,開始向檁條子下手,一回兩回,都成功了。

俗話說的好,走的夜路多了,就會遇到鬼,老海終於沒躲過懲罰,有次掮著檁條子下山,黑天路滑,腳下絆了一跤,肩胛骨骨折。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百天過去了,他也好了,但不再幹偷偷摸摸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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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老海已二十出頭,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姨父正愁著給說不上媳婦,託媒人四處打探時,老海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小他五歲的小霞拿下了。小霞從小沒上過學,長到十五六歲,同齡的女娃娃都外出打工了,她爹媽不上去,說牛沒人放,就這樣,在放牛的途中,他和她成了連手,日積月累,關係越來越密切。

當姨夫還在等著媒人回話時,老海已經請了我父親當媒人,親自登上小霞家的大門。父親在蘇臺雖然算不上德高望重,但也有一定的威信和話語權。小霞的爹和媽聽過父親的來意後,沒有立即答應也沒有當即拒絕,父親說理解。老海從學校畢業,打人,偷伐木頭,還聽人說幹過偷雞摸狗的勾當,留給蘇臺人印象並不怎麼光彩。父親看出了小霞爹媽的顧慮,將計就計,說,娃娃以前是犯過錯,你我都曉得,但那時候還碎著呢,不懂事,人麼,誰沒年輕過,記得咱們小時候還偷過農業社的豌豆呢……說著說著,小霞爹的顧慮消除了,眉頭像罐罐茶裡熬煮的茶葉,舒展開了。其實小霞爹早在心裡盤算過,把老海的為人、家庭狀況,前前後後想了個遍,要說老海有什麼毛病,真找不出來,經濟條件比不上村裡的幾戶有錢人家,但憑那一道將近十畝大的商店院,足已讓人咂舌,院子裡有一排青磚房,松木椽松木檁,裡面碼得整整齊齊山頭樣的木頭,那可全是家底阿。父親急著要回家,有病人等著,還得出診,茶沒喝幾盅,對小霞爹媽說,行不行,嗯啊一句話,給個痛快,你們曉得,我還有一攤子事兒等著呢!小霞爹點了頭。

年跟前,兩個人結婚了。雖然小霞未滿十八歲,派出所不給扯結婚證,但生米已煮成熟飯,老海顧不了那麼多。鐵匠沒樣——邊打邊相(看),結了再說!

過罷年,天氣回暖。姨父出資三萬,在一個叫隆湖的移民開發區,給老海買下一畝半地皮,一頭蓋了三間磚房,把新婚不久的小兩口另了出去。

蓋房,搬家,一切就緒,就在隆湖定居了,老海頓感肩頭有了無形的壓力。在遠離家人的土地上,他要重新生活,再不能像蘇臺那樣,吆幾頭牛混日子。或者,蘇臺混日子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在這個新型移民城市,過著快節奏的生活。老海,猶如陀螺,必須飛速旋轉。姨父給的生活費,很快花完了,他很想出去走走,串串門子,或者圍坐在幾個老人周圍,看他們下象棋,沒看多久,他就觀不下去了。他發現,村頭巷尾,很少看見年輕力壯的勞力在逛蕩。他心想,自己一個活脫脫年輕人,怎可擠在幾個老人堆裡,混日月,再說,實力不允許他吊兒郎當,他不能坐吃山空。一想到眼下的生活,他不由得多抽了幾支煙。他一天抽三包煙的毛病,就是這時候慣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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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嘰、猶豫了好些日子,最後決定,跟隨他三大,外出打零工,先從抱磚頭,下苦力開始幹起。到目前為止,他沒有一技之長,瓦工、木工、鋼筋工、架子工,沒有一樣他能拿得下,只能當小工,各種各樣的雜活,他都得幹。也是從這時候開始,他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早上,天還沒亮,小霞就把煮好的荷包蛋和三個饅頭端在他枕頭邊,他幾大口吃完,往往沒等下炕,房背後的村道上,響起了自行車鏈條和鏈瓦摩擦出的鐺鐺聲——起得早的人已經出發了。老海有時顧不上洗臉,蹬上自行車,混在人群中,向十里外的城市奔去。這地方不比老家,稍一起風,就是沙塵暴,天地一片混沌,灰漠漠的天氣,並不影響生活向前的車輪。每當這個時候,老海多待在家裡,躺在炕上,歇緩歇緩,但是,每天一起幹活的人們,沒有絲毫要歇緩的意思,他很不情願,騎上車子,又出發了。

幾年時間下來,他被生活的熔爐徹徹底底鍛造成了男人,不論從身體還是勞動技能上,都比以前成熟了,臉明顯變黑了,脊背更結實了,一袋水泥或沙子放在肩上,毫不費力就扛走了,這都是給人家裝修房子時鍛煉出來的;手上磨起的老繭足有一麻錢夠,小霞有時開玩笑說,像沙礫石頭。因為生活的艱辛,老海的脾氣越來越臭,小霞就成了他發洩臭脾氣的氣筒,動不動就上手,捶得她嚶嚶啼哭。直到小霞為他生下兩個女兒後,他的臭脾氣才略有收斂。他還想再生個試試,看能不能生下個兒子來,但迫於計劃生育和生活的壓力,他最後答應三番五次找上門來的計劃生育工作組,把小霞用麵包車拉去做了結紮手術,做完又用麵包車送了回來。剛開始,老海是鬱悶的,一個農村人,很難接受沒有兒子的事實,久而久之,在生活的逼迫下,他認了。每次和弟兄們一起喝酒,一喝多他就唸叨關於兒子的事,他這幾年不變的梗,聽得我都厭煩了,但作為兄弟,我理解他。

有一回,年前討要拖欠工錢的時候,他終於沒能控制住他那手長的毛病,動手打了包工頭。半夜三更,敲開我出租屋的門,看他急吼吼的樣子,知道惹上事了。他掀開電飯鍋,吃完了我下班吃剩的飯,衣服沒脫就睡著了。天不亮,他起來,說要坐最早的一趟班車,回老家躲躲。包工頭也是老家人,還是他的初中同班同學的老哥,本來想找老海的茬,讓他出些醫藥費的,找到家裡一看到小霞母女,心軟了,連拖欠的工錢一起,還給了坐在炕上給娃娃餵奶的小霞。給錢時,找來老海的三大作證,並立下字據。快過年了,老海從老家回來了,帶了一袋子洋芋和一桶胡麻油。姨姨家地少,一年就種幾畝麥子,這些洋芋和胡麻油是姨姨用自己的私房錢給兒子買的。老海走之前,姨姨沒忘把自己身上僅有的六百元,一分不剩地給了老海。三個兒子當中,數老海讓她記掛,視力不好,且獨自生活在外。

真是禍不單行。老海的大女兒三歲的時候,檢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必須、立馬做手術。但五萬元手術費從哪來?姨父得知,帶上錢,連夜坐班車趕到隆湖,解了老海燃眉之急。這時候的老海,在工地上成了大工,支殼子板、抹沙灰、刮膩子、砌磚、貼地板,樣樣拿得出手,靠著自己的努力,家裡的電視換成超薄的,冰箱換成對開門的,小霞嚷嚷著,把洗衣機也換成半自動的,沙發、茶機一律換成新式的,以前那套肥大敦厚佔地方的沙發,還是姨父給買下的,現在又髒又老氣,加兩個娃娃來回踢踹,有幾處裂開了口,如發炎的傷口,白呲呲地向外翻著,換上當下最流行的休閒組合沙發,看著大方,坐著舒坦;剛買回來那些日子,大女兒晚上不睡炕,非要在沙發上睡不可。

“二八”自行車被“五羊”摩托代替,去城裡,上工地,再不用吭哧吭哧出大力氣了,一把油一冒煙就到了。慢有慢的不好,快有快的弊端。有一年開春,正是春灌時節,二龍渠裡的水浩浩湯湯,老海中午下班,和幾個朋友喝了酒,喝的二迷三昏的老海騎摩托行至二龍渠上,被風吹過後,酒精在體內大作,老海眼前一黑,連摩托帶人,一頭栽了下去……

鄉情散文:我的鐵哥們兒老海


天黑時,人們在二龍渠邊上的一棵沙棗樹下,找到了還在昏迷之中的老海,但摩托車掉進水裡,早被衝跑了。半夜從睡夢中醒來,他都不曉得白天發生了什麼,只記得喝酒吃飯前的事,後面的事死活想不起來。小霞坐在炕頭,守著這個沒喝死的男人,眼睛都哭腫了,兩個上眼皮紅紅的,像兩隻突然長出來的肉鈴鈴。

酒醒後的老海,揉著太陽穴,說,以後打死也不喝酒!

小霞說,狗改不了吃屎!

果真,沒過幾天,他又喝醉了。醒來後還說著同樣的話。為此,他三大沒少數落他,好話瞎話說過幾籮筐,都如秋風過耳。

隆湖為了加快城鎮化建設,有一條八車道要從老海的院子經過。此消息一出,全村人為了徵地時多得幾個補償款,蓋房動靜太大,容易和政府有關部門引起爭端,不好操作,就給院子周圍和前面的空地上多栽樹,栽果樹,栽枸杞樹,果樹的賠償金高,越大越值錢。老海低價買來一批枸杞樹苗子,把院子前面的空地栽了個滿,等拆遷辦的工作人員一來,他順利得到了一套一百零七平米的安置房。如果不是枸杞樹苗,他可能連八十平米的房子也分不到,能分到也得額外再補錢。與此同時,老海的老家也實施了移民搬遷,姨夫和姨姨搬到了中寧。老海一聽家門裡的所有人都搬到了渠口,他就想把剛分下來的樓房賣掉,攆到渠口去,和親房們住在一起。這些年獨自在外單打獨鬥,他早受夠了。最近隆湖到處拆遷,住房已接近飽和,要想賣出去,談何容易,售房信息發佈了一條又一條,還是無人問津。灰心喪氣的老海顧不了那麼多,趁房子還沒裝修前,拖家帶口,回了渠口。

他回渠口還有一個原因:三弟在老家縣城工作,買了房,如今弟婦子又生了二胎,需要人伺候月子,姨姨和姨父就一塊回了老家縣城。如此一來,渠口的院子就空了下來,老海雖然眼睛近視,但他心眼敞亮,以照看院子為由,一家人住了進去。姨姨和姨父老兩口在老家縣城住的久了,就放不下孫女,孫女也捨不得爺爺奶奶,一來二去,兩個老人就住在弟婦子家。日子久了,也沒人提及這道院的歸屬權,老海成了正兒八經的主人,他出錢碼了院牆,修了寬敞新式的大上房,佈局和城裡的樓房一模一樣,有些地方比樓房更闊氣、排場。就拿客廳的來說,光面積就近五十平米,有兩個套間,一間裡面盤炕,一間裡面支的席夢思,挨著上房的山牆,又修了一間房,當澡堂。老二和老三曉得老大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在這道院子的所有權問題上,沒有起爭執。

隨著老海離開隆湖,我們的聯繫日益減少。偶爾讀他在朋友圈發佈的心靈雞湯,有一種看穿人生的感覺,有得到高僧的感悟,比如:人生在世,活著不易,且行且珍惜等等,都是諸如此類的剩雞湯。

年前來隆湖辦事,我們又聚在一起,酒過三巡後,他給我講起了人生,說,黃瓜打老牛——大半截已過。我們的人生也是如此,不要追求太多,平平淡淡就好。兩個女兒已經長大,我不想再拼死拼活下苦掙錢,大女兒打工掙錢了……醉眼迷離中,我看到了他的知足,聽出了他的悲觀,他不想累死累活打拼,只因為他沒有兒子。

在回來的路上,心想,我才不管兒子女兒呢,儘管我只有一個女兒,我也要拼到燈枯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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