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風尚|邱雲安:外婆菜

小時候,家裡窮,青菜粥配穀糠粄(用穀殼粉碎後加糖精做成的食物)、地瓜飯配南瓜是我們家的標配。記得好幾次家裡斷炊了,我還曾經拿著米升筒(客家人量米的一種工具)到鄰居家借過米呢。那時父親從部隊復員後,做起了村裡的赤腳醫生,收入捉襟見肘,買不起豬油,就買來一小塊肥豬肉,僅每餐煮菜時拿來擦一下鍋。為了防止被老鼠和貓叼走,母親用一根細鐵絲掛在鍋臺上,直至反覆擦得擠不出一丁點油腥了,才切成碎塊,和青菜一起煮了。當時外公在外省的森工站工作,生活條件比我們家稍微好一些,外婆生怕我們捱餓,為了給我們飢腸轆轆的肚子增添油水,每次我們去,她都催促外公要想盡辦法買些肉回來給我們解饞,然後變著法子給我們做好吃的。在我看來,外婆是資深的廚師,沒有外婆不會做的菜,在外婆家,每次都能吃到我們最喜愛吃的“外婆菜”。

雖然每次去外婆家都要經過一條湍急的大河,要走顫顫巍巍的木橋,但美食給我們的誘惑時常讓我們將恐懼丟之腦後。這條河流是廣東平遠和福建武平的分界河。外婆家坐落在廣東平遠上舉八社鹹水自然村的半山腰上,村子三面環山,村口就是這條波瀾壯闊的大河。在我的記憶裡,河水常年碧波盪漾,川流不息,水流大的時候,經常沖毀架在河面上的木橋。木橋是當時鹹水村民通往福建的必經之道,長達五十多米,橋面寬僅五十釐米,橋面幾乎緊貼著水面,人行其上,膽戰心驚,感覺水在流橋在晃,每走一步都是對生命的考驗。我們那時候還小,都害怕過橋,父母只好在橋上多來回幾次把我們兄弟仨帶過橋去。雖然木橋險峻難走,但由於對外婆家的“外婆菜”充滿了無限的嚮往,每到逢年過節,我們都歡呼雀躍,邁開步子往外婆家飛奔而去。那時候沒有自行車,就連耕田的拖拉機也很少,所以出門做客完全靠步行。從家裡到外婆家至少有三十里的路,基本要走一上午。

散文风尚|邱云安:外婆菜

“外婆菜”其實就是客家梅菜扣肉,是一種鄉土菜。秋末冬初,天氣晴朗,正是曬梅乾菜的好天氣。外婆見菜園裡的薺菜抽了苔,有如拇指般粗細,薺菜心花蕾未綻,形如秋萄,脆嫩味甘,正適合採割。外婆進屋拿來菜刀砍下所有的薺菜,拿到曬穀坪的竹竿上晾掛幾天。待葉子變軟時,放進腳盆裡,撒上鹽,用手使勁揉搓,待薺菜滲出一些菜汁時,便把薺菜捆成團裝入陶甕,碼放一層撒一層鹽,裝滿後用薺菜葉把甕口封嚴。過了十天半個月,取出曬乾,便成色澤金黃、鹹酸味甘的梅乾菜。用梅乾菜烹製的菜餚, 其鮮香之味,令食者難以忘懷。外婆最拿手的是梅菜扣肉。外婆先把五花肉洗淨,放水裡煮熟, 在煮熟的五花肉皮上抹上醬油蜂蜜,再放到燒開的油鍋裡煎炸,待豬皮在油鍋裡不再有“噼裡啪啦”聲音後撈起豬肉,把豬肉放到冷水裡浸皮,浸到豬皮發泡後切成小塊,碼放到大碗裡,再把放醬油八角蔥蒜炒熟入味的梅乾菜鋪在豬肉上,上鍋蒸半小時後取出,拿一隻盤子扣在大碗上把豬肉倒過來即可,一碗香噴噴、令人食指大動的梅菜扣肉即端上了桌子,直吃得我們大快朵頤、唇齒流油、滿嘴生香。五花肉因滲入梅乾菜清香變得肥而不膩,而梅乾菜又因肉香滋潤變得濃香撲鼻。

後來,廣東上舉通往福建的( 上) 舉( 湍) 溪公路開通,大橋橫跨河面上,我們去鹹水再不用走險象環生的木橋了。20世紀80年代後期,國家實施菜籃子工程,人們的餐桌上也在悄然發生變化,分田到戶後,父母親早出晚歸,專心侍弄田地,生怕怠慢了莊稼,漸漸地,我們家糧食開始充足起來,幾年後,地瓜芋頭等粗糧食品也逐漸從我們的餐桌上淡出,大米成為我們餐桌上的主角,炒米粉、做米粿、打餈粑……父親經常變換著方式做給我們吃。90年代糧油副食品敞開供應,這時的菜市場肉類充足、菜品豐富,想吃什麼市場上都能買到,加上我們家有了足夠的糧食,開始養豬、養鴨、養雞,還挖了池塘養魚, 以往逢年過節才端上餐桌的大魚大肉已成為我們的家常菜。在我們所在的縣城,隨著年輕一代的追捧,日本料理、韓國燒烤、洋快餐日益成為人們餐桌上的新寵。後來,人們口袋裡錢多了, 開始追求養生,追求綠色無汙染和有機食品,對吃的要求也高了起來,蔬菜要吃新鮮“綠色”的, 糧食要吃當年有機的,雞鴨要吃山地放養的,魚蝦要吃沒汙染的,人們在市場上挑剔的目光,越來越多地落在天然無汙染的鮮貨上,而不是價格上。什麼食品有營養,什麼食品能防衰老,怎樣搭配能夠保持身體健康,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追求綠色原生態食材成為國人健康飲食觀念的主基調,飯菜一天比一天豐盛、精緻、健康,實現了從吃不飽到吃得好、吃得精、吃得健康的轉變。

散文风尚|邱云安:外婆菜

如今,梅菜扣肉已經成為我們餐桌上的家常菜。我們參加工作後,不僅在縣城建起了新房, 還購買了小轎車。只可惜這些可喜的變化外婆都沒看見,她早早就離開了我們。為了紀念外婆, 我們把外婆的拿手好菜梅菜扣肉稱為“外婆菜”。現在每次做這道菜都會想起她老人家佇立村口翹首盼望我們的那焦急慈愛的眼神,想起她怕我們捱餓拼命往我們碗裡夾大塊肉的感人情景。

週末,父親用手機打來電話,說老家來客人了,我們立即駕車從縣城趕到老家。寬闊的水泥路面,縮短了縣城與老家的距離,開車二十分鐘即到達家門口。父親直接從冰箱裡拿出冰凍的海鮮和土豬肉,我們則忙著宰雞殺鴨,母親到家門口的小菜園摘回一大把時令蔬菜,再溫上一壺母親自釀的米酒,一桌豐盛的菜餚隨即上桌。在空調房習習涼風下,我們和客人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醉不歸。放暑假的女兒,吃膩了大魚大肉,想吃客家特色小吃,只見她在手機上隨意一點,沒過多久外賣小哥即把美食送上門來。席間,客人對那些海鮮不怎麼感興趣,倒是對土雞土鴨土豬肉、香芋狗爪豆南瓜絲青菜蘿蔔情有獨鍾,對壓軸的梅菜扣肉更是一掃而光,連連說, 這梅菜扣肉下飯、下飯。看著客人對“外婆菜” 讚不絕口,我趁熱打鐵給客人添飯,客人卻連連擺手,說不能吃太撐,對身體不好。見此,父親深有感觸地說,以前窮得大家連飯都吃不飽,現在大家生活好了,放開肚皮吃卻怕吃太飽對身體不好,這都是改革開放給大夥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幸福啊。

父親說得對,是啊,要是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我們今天的美好生活。

刊於《福建文學》2019年第12期

圖:Tomohiro Han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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