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瞎子,一個性無能,他們曾與殘酷的命運拼個你死我活

文|玉菡

作家孫頻的筆下似乎蘊藏著一種魔力,猶如剃刀一般的筆觸常常把人生的殘酷雕刻成一朵朵絕美的疼痛之花,而她的作品《乩身》就是把殘酷寫成美的代表之一。

一個女瞎子,一個性無能,他們曾與殘酷的命運拼個你死我活

01 黑暗裡的光

常勇小時候生了一場病,並因此失明瞭。身為礦工的父母無力照顧她,本想將她丟棄,幸而爺爺憐惜她,便將她抱到身邊撫養,從此她便開始了與爺爺相依為命的生活。

爺爺知道自己早晚會死,而孫女是個瞎子,沒有人會把她當人,她將來的命運可能是被強姦、被搶劫、被偷盜、甚至是被害命。而且村子裡有很多光棍,要知道這些人可不是什麼善人,因為他們“見到洞都不想放過”。

爺爺清楚讓一個女瞎子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她的女兒身閹割掉,所以爺爺從小就一直告訴她:你叫常勇,你是個男人,你必須站著尿尿。

常勇被逼得嚎啕大哭:我就是個女的,我本來就是個女的。

她在哭聲中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男人。

雖然爺爺對外宣稱常勇是他孫子,而常勇也留著男人的寸頭,還穿著男人的衣物,可是屁股藏不住,那是女人一樣的屁股,又肥又圓。不僅如此,常勇聲音尖細,聽起來像女人的聲音。村民們對常勇的性別感到困惑,後來,人們覺得常勇可能是個陰陽人。

爺爺到底還是走了。這個慈愛的老人自從決定撫養常勇,便開始嚴厲地教導她。他教她做男人,教她謀生手段,他極盡所能地為她鋪就人生道路,他甚至提前給她打預防針:勇娃,沒有人能一直陪著你,爺爺也不能。但是別怕,我們終究會再次相遇、再次擁抱。

一個女瞎子,一個性無能,他們曾與殘酷的命運拼個你死我活

沒了爺爺的守護,常勇不得不以算命謀生,但她養不活自己,食不果腹的她只好趁著夜色的掩護去垃圾場揀東西吃。

也就是因為一次撿垃圾,讓常勇和楊德清的生活發生了交集。

楊德清,男,父母雙亡,家境貧寒,無正當職業,僅有的家當是一間年久失修的破屋,但他怕颳風下雨房子倒了把他埋進去,便乾脆天天露宿街頭。

窮困潦倒也就罷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還是個性無能。

其實楊德清本來是個功能正常的男人,不幸的是他因為“亂開車”出事了,出事的原因是這樣的:

“一天,楊德清在喪事上幫忙,主家為了招待來弔喪的客人特意殺了一頭豬,兩爿血淋淋的豬肉沒人扛得動,主家便讓楊德清扛進廚房裡。結果楊德清進去半天還不出來,主家打發人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偷吃。那人站在門口一看,立刻呆住了。楊德清把褲子脫到腳跟,光著屁股正在使勁戳一爿豬肉。原來他在這爿豬肉上發現了一個洞,這可是肉質的洞啊,帶著肉類才會有的葷腥和柔軟,於是他如獲至寶,毫不猶豫地脫了褲子,拎起自己已經硬起來的傢伙塞進了那個肉質的洞。剛戳了沒幾下他就被人抓住了,來人像鍾馗抓鬼一樣一把揪住了他,硬生生地把他從那爿肉裡拽了出來,拽出來的時候他的傢伙上還掛著幾滴豬肉上的血,像一把剛從屍體裡拔出來的刀,鮮豔、凜冽、詭異。在被拽出來的一瞬間,他臉上還掛著一種高潮即將到來的表情,緊張、痙攣、狂喜,對那瞬間要死要活的最虔誠、最神聖的期待。”

不得不說,這一段關於楊德清“出事”的描寫可謂又絕又搞笑,在濃濃的荒誕感之下,瀰漫著楊德清無處述說的無奈與辛酸。

作為一個成年人,楊德清有著人類最原始的情慾渴望,而且他的內心十分嚮往一個完整的“成男儀式”,然而,他的貧窮註定了他娶不起媳婦,相應地這也意味著他無法通過正常的方式滿足自己正常的生理需求。常年無法消解的性慾,猶如一枚隨身攜帶的炸彈,所以,也不難理解他看到肉質的洞時那種如同被炸一般無法控制的瘋狂了

楊德清的發瘋舉動,不僅讓他丟了工作和名聲,更悲慘的是,從他被發現的那一刻起,他發現他那方面好像不行了。

也許是為了證明“我能行”,楊德清在幾個光棍面前逞英雄:我去搞清楚常勇的性別。

楊德清去偷看常勇,然後發現了常勇其實是個女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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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將常勇的秘密告訴別人,因為他從常勇那顫抖著撒尿的背影看出了常勇的害怕與苦衷。

他放心不下常勇,待手裡掙了兩個錢,便買些糕點前去探望,不料常勇一開口就說:你來了。

經過交談,楊德清得知曾經有一個流浪漢“欺負”過常勇,而且還把她弄懷孕了。他在驚訝之後氣不過,便決定守護這個可憐的女孩。他幫她拿藥墮胎,幫她守護秘密,他們一起聊天、睡覺、過日子,過無性的日子。

楊德清一直沒有告訴常勇,她懷的孩子不是他的。而常勇呢,她雖然奇怪楊德清那方面突然不行了,但這變得不重要了,他們是家人了,以前他們從沒有被當人看過,現在他們感受到了溫暖,感受到了被需要,原來幸福可以這麼簡單。

如果以世俗的眼光看待,常勇和楊德清無疑是螻蟻一般的人物,可即使再卑微渺小的人,也會渴望被愛、渴望被人當人看。所幸楊德清的到來給常勇深淵一樣的日子傾注了暖意,而常勇對楊德清的信任和依賴也給楊德清的黯淡人生注入了光明。

02 螻蟻也值得被銘記

楊德清想過上更好的日子,他想去做馬裨。馬裨是迎神賽社上詭異的存在,通常由最底層的人來扮演,人們認為馬裨的表演可以抗拒世上不潔的東西。

做馬裨需要功夫,比如說拿刀砍自己或者用鐵棍捅穿自己的兩個腮幫子,總之要顯得自己被神靈附體、不同常人。

楊德清勸說常勇和他一起做馬裨,他告訴常勇只有做了馬裨才有可能做乩身,乩身就是那種可以通陰陽、被附體的人。他給常勇舉例做乩身的好處,他告訴常勇每天都有大富大貴的人捧著大把的錢去找鄰村的那位乩身算命,他勸道:“如果你做了乩身,以後就不愁吃穿了。”

常勇答應了。雖然她很害怕,但她願意相信楊德清,她也想博取一個更好的將來。

表演的那天,天上飄著大雪,他們穿著紅色的表演服悲壯地走上臺,楊德清先是用一根鐵棍從自己臉上貫穿,再把常勇也穿進來。鐵棍將他們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四手四腳的人,遊走在半神半鬼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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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勇的臉因為做馬裨留下了恐怖疤痕,再加上原有的瞎眼,這使得她看起來真的有一股神秘的氣息了。

後來,也不知是被馬裨嚇的還是受到萬眾矚目興奮的,總之常勇真的成了乩身。她上手極快,還能隨時切換身份,時而是老態龍鍾的長者,時而是千嬌百媚的婦人,時而是男人,時而是女人、小孩......而且來觀看的人越多,她便越興奮。

在常勇做乩身的日子裡,楊德清還是繼續做他的馬裨。然而,因為受傷太多,楊德清最後死在了常勇的懷裡。

失去了楊德清的常勇,又開始孤寂的活著。

只是,這種狀態很快地被推土機的轟隆聲打破了。

老街要被拆遷了,但是大夥的臉上沒有興奮和喜悅,有的只是憂愁和悲傷。這突然飄落下來的拆遷通知,把正在經歷寒冬的窮苦人家逼上了絕路。人們哭著喊著絕望著,在一片嘈雜聲中,有人想起了常勇。

此刻,做乩身的常勇,似乎成為了人們口中的那根救命稻草。

可常勇雖然被人稱作大神,卻只是具真實的肉身,她哪有本事阻止拆遷呢,最終她只能在推土機前自焚。

原文的結尾是“她的盲眼在金色的火焰裡第一次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一個嫋娜的身影站在一條金色的大河邊,一頭拖及腳跟的長髮,衣袂紛飛,她正低頭看著自己在河中的倒影,如臨水照花。”

長髮、衣袂、男人的愛,都是常勇生命裡最渴望的東西。楊德清給了她愛,雖是無性,但也曾讓她感受到溫暖和幸福。

一個女瞎子,一個性無能,他們曾與殘酷的命運拼個你死我活

常勇和楊德清,這兩個同為生活在最底層的小人物,他們身處黑暗卻心繫光明;他們的外表粗鄙醜陋卻心地善良,所以說,誰說螻蟻不值得被銘記呢

03 人生是一場又一場的修行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裡如是說。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願望清單。

對於常勇來說,做女人便是她的奢望。她雖扮作男兒身,心卻一直是女兒心。可她不能做女人,因為她深知如果要活下去,她只能選擇用男兒身作為保護自己的鎧甲,否則一個孤苦女瞎子的下場極有可能是淪為男人的洩慾工具,然後重複被懷孕的過程直至耗幹自己生命的最後一滴精血。

而對於楊德清來說,做一個真男人是他的奢望。他遇到常勇,他想要好好愛護她、照顧她、滿足她,可恨生活把他閹割了。

常勇、楊德清,還有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試問,誰的生活不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呢?

那些緩慢受錘的過程,換句話來說,就是修行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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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人生在世,無人不修行,要麼主動修行,要麼被修或者等待被修,可無論是修行還是被修理,都免不了吃苦,而吃苦的程度則大多取決於一個人身上帶“漏”的多少。

“漏”是指什麼呢?漏是匱乏、是缺陷。因此,一個人的漏,往往決定了他人生的走向。人生最怕有漏,無漏之人強悍無敵,而有漏太多的人,一般都活得比較艱辛。

就像常勇和楊德清,他們身上各自的漏太多,缺陷太多,而缺了自然渴望彌補,於是乎求而不得是為苦,需要修的地方太多也讓他們活得辛苦。

撇開文中的主角想想我們自己,生活裡的哪一天不是在修行呢?小到修東西,中到修行為,大到修心,有的修成功了,有的修失敗了,成成敗敗、痛苦、喜悅、悲傷、歡愉,組成我們形形色色的人生。

文中的兩個主人公,一個是瞎子,一個是性無能,幾乎都是不可逆轉的缺陷,而這樣嚴重的缺陷讓他們吃了很多苦。

可他們為何會遭受這麼多苦難呢,是因為他們是壞人嗎?

我從一對同屬社會精英人士的夫婦身上得到了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對夫妻曾因為生下了患有腦癱的雙胞胎孩子而痛苦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解:為什麼我們勤懇努力善良有愛心還一直堅持做慈善,但卻好人沒有好報?後來他們想通了,他們覺得這是上天要他們修行一門功課:學會付出無條件的愛。

因此,無論是什麼樣的人,都有自己需要修行的功課。

對於常勇和楊德清來說,他們要修的其中一門功課,就是:

接納自己,學習與自己的不完美相處

楊德清消化不了“性無能”的事實,所以以前溫柔的他後來變得狂躁,他粗暴地拒絕常勇,原文裡說:男人總是用加倍的虛張聲勢的強硬去填補自己一個地方的軟弱。

至於常勇,她在消化“自己是瞎子”的事實時得到了爺爺的幫助,爺爺是這樣對她說的:其實人看到的世界都一樣,一切有都是從無中生出來的,你什麼都看不到,那才是世界的本質。

一個女瞎子,一個性無能,他們曾與殘酷的命運拼個你死我活

既然人人都避不開修行,那麼我們普通人應該如何修行呢?

我想有一種心法值得學習,那就是:請走向內心的更加充盈。

這種充盈不是常勇做乩身時受到眾人膜拜的興奮,也不是楊德清做馬裨時迎接萬眾矚目的滿足,而應該是一種溫柔的力量,接納一切,正視殘酷。

好的文字是一種逼近內心的促膝長談,而孫頻筆下的《乩身》無疑就具有這樣的魔力。

當我合上書頁,指尖緩緩地撫過封面,我祈禱這份來自我心底最深處的溫柔能乘著魔法的翅膀給常勇捎去我的善意與鼓勵。

願人間有愛常開不敗,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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