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歲群眾演員一絲不苟等導演安排工作,飯都沒吃,導演卻把他忘在腦後

父親是人類永恆而不倦的話題。歲月可以使我們遺忘,時間能改變一切,但父親的血總是澎湃有聲,讓你感到他無處不在。

當代著名作家、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梁曉聲,在父親去世後,曾寫過一篇文章,回憶父親當群眾演員的“一些微事”。

74歲群眾演員一絲不苟等導演安排工作,飯都沒吃,導演卻把他忘在腦後

梁曉聲

其實,在片場,父親不過是對著鏡頭或揹著鏡頭走來走去,幾秒鐘的鏡頭而已,不刻意去留意完全會忽略的那種。

但父親卻把自己當成正兒八經的演員來要求。下雨了他替導演著急,冒著大雨也要去片場看看;導演讓他等著,只是隨口一說,說完就拋諸腦後了,老爺子就正襟危坐一直等;導演讓他說句臺詞,他連吃飯睡覺都在琢磨該怎麼說……

在梁曉聲看來,父親這麼認真完全犯不上。父親卻批評梁曉聲兒子態度有問題:“要是都像你這種態度,那電影,能拍好嗎?老百姓當然不願意看!”


1984年至1986年,父親棲居北京的兩年,曾在五六部電影和電視劇中當過群眾演員。在北影院內,甚至範圍縮小到我當年居住的十九號樓內,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父親被選去當群眾演員,毫無疑問地最初是由於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鬍子。父親的鬍子留得很長,長及上衣第二顆紐扣。總體銀白,須梢金黃。誰見了誰都對我說:“梁曉聲,你老父親的一把大鬍子真帥!”

父親生前極愛惜他的鬍子,兜裡常描著一柄木質小梳。閒來無事,就梳理。

記得有一次,我的兒子梁爽天真發問:“爺爺,你睡覺的時候,鬍子是在被窩裡,還是在被窩外呀?”父親一時答不上來。

那天晚上,父親因為他的鬍子幾乎徹夜失眠。竟至於捅醒我的母親,問自己一向睡覺的時候,鬍子究竟是在被窩裡還是在被窩外。無論他將鬍子放在被窩裡還是放在被窩外,總覺得不那麼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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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圖文無關

父親第一次當群眾演員,在《泥人常傳奇》劇組。導演是李文化。副導演先找了父親,父親說得徵求我的意見。父親大概將當群眾演員這回事看得太重,以為便等於投身了藝術,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斷他到底能不能勝任。父親從來不做自己勝任不了之事,他一生不喜歡那種濫竽充數的人。

我替父親拒絕了。那時群眾演員的酬金才兩元。我之所以拒絕不是因為酬金低,而是因為我不願我的老父親在攝影機前被人呼來揮去的。

李文化親自來找我一一說他這部影片的群眾演員中,少了一位長鬍子老頭兒。

“放心,我吩咐對老人家要格外尊重,要像尊重老演員們一樣還不行嗎?”——他這麼保證。

無奈,我只好違心同意。

從此,父親便開始了他的演員生涯一一準確地說,是“群眾演員”生涯——在他74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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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圖文無關

父親演的淨是迎著鏡頭走過來或揹著鏡頭走過去的“角色”。說那也算“角色”,是太誇大其詞了。不同的服裝,使我的老父親在鏡頭前成為老紳士、老乞丐、擺煙攤的或挑菜行賣的……

不久,便常有人對我說:“哎呀曉聲,你父親真好。演戲認真極了!”

父親做什麼事都認真極了。但那也算“演戲”嗎?我每每地一笑置之。然而聽到別人誇獎自己的父親,內心裡總是高興的。

一次,我從辦公室回家,經過北影一條街,見父親端端地坐在臺階上。而導演們在攝影機前指手劃腳地議論什麼,不像再有群眾場面要拍的樣子。

時已中年。我走到父親跟前,說:“爸爸,你還坐在這兒幹什麼呀?回家吃飯!”

父親說不能回家,“我們導演說了一一別的群眾演員沒事兒了,可以打發走了。但這位老人不能走,我還用得著他!”

父親的語調中,很有一種自豪感似的。

父親坐得很特別,那是一種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員服,是一件色綢質長袍。他將長袍的後襬掀起來搭在背上,而將長袍的前擺,捲起來放在膝上。他不倚牆,也不靠什麼,就那樣子端端地坐著,也不知已經坐了多久。分明地,他唯恐使那長泡沾了灰土或弄褶了……

父親不肯離開,我只好去問導演。導演卻已經把我的老父親忘在腦後了,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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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圖文無關

那兩年內,父親睡在我的辦公室。有時我因寫作到深夜,常和父親一塊兒睡在辦公室。

有一天夜裡,下起了大雨。我被雷聲驚醒,翻了個身。黑暗中,憂恍地,發現父親披著衣服坐在摺疊床上吸菸。

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詢問:“爸,你怎麼了?為什麼夜裡不睡吸菸?爸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

黑暗之中,但聞父親嘆了口氣。許久,オ聽他說:“唉,,我為我們導演發愁哇!他就怕這幾天下雨……”

父親不論在哪一個劇組當群眾演員,都一概地稱導演為“我們導演”。從這種稱謂中我聽得出來,他是把他自己一一一個迎著鏡頭走過來或揹著鏡頭走過去的群眾演員,與一位導演之間聯得太緊密了。

而我認為這是荒唐的。而我認為這實實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我嘟噥地說:“爸,你替他操這份心幹嗎?下雨不下雨的,與你有什麼關係?睡吧睡吧!”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父親教訓我道,“全廠兩千來人,等著這一部電影早拍完,早通過,才好發工資,發獎金!你不明白?你一點兒不關心?”我佯裝沒聽到,不吭聲。

父親剛來時,對於北影的事,常以“你們廠”如何如何而發議論,而發感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說“你們廠”了,只說“廠裡”了。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一員。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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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後,我起來,見父親站在窗前發怔。

我也不說什麼。怕一說,使他覺得聽了逆耳,惹他不高興。後來父親東找西找的。我問找什麼。他說找雨具。他說要親自到拍攝現場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還是不能拍。

他自言自語:“雨小多了嘛!萬一能拍呢?萬一能拍,我們導演找不到我,我們導演豈不是要發急嗎?”

聽他那口氣,彷彿他是主角。

我說:“爸,我替你打個電話,向你們劇組問問不就行了嗎?”父親不語,算是默許了。

於是我就到走廊去打電話。其實是為我自己的事打電話。回到辦公室,我對父親說:“電話打過了。你們組裡今天不拍戲。”——我明知今天準拍不成。

父親火了,衝我吼:“你怎麼騙我?!你明明不是給我們劇組打電話!我聽得清清楚楚。你當我耳聾嗎?”父親他怒衝衝就走出去了。

我站在辦公室窗口,見父親在雨中大步疾行,不免感到羞愧。對於這樣一位太認真的老父親,我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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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圖文無關

記得有天晚上,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和老父母一塊兒包餃子。父親擀皮兒。

忽然父親喟嘆一聲,喃喃地說:“唉,人啊,活著活著,就老了……”

一句話,使我、妻、母親面面相覷。母親說:“人,誰沒老的時候,老了就老了唄!”

父親說:“你不懂。”

妻煮餃子時,小聲對我說:“爸今天是怎麼了?你問問他,一句話說得全家怪納悶怪傷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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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我和父親一同去辦公室休息。睡前,我試探地問:“爸你今天又不高興了嗎?”

父親說:“高興啊,有什麼不高興的!”

我說:“那怎麼包餃子的時候嘆氣,還自言自語老了老了的?”父親笑了,說:“昨天,我們導演指示一一給這老爺子一句臺詞!連臺詞都讓我說了,那不真算是演員了嗎?我那麼說你聽著可以嗎?”

我恍然大悟一一原來父親是在背臺詞。

我就說:“爸,我的話,也許你又不愛聽。其實你願怎麼說都行!反正到時候,不會讓你自己配音,得找個人替你再說一遍這句話……”父親果然又不高興了。

父親又以教訓的口吻說:“要是都像你這種態度,那電影,能拍好嗎?老百姓當然不願意看!一句臺詞,光是說說的事嗎?臉上的模樣要是不對勁,不就成了嘴裡說陰,臉上作晴了嗎?”父親的一番話,倒使我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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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圖文無關

父親一生認真做人,認真做事。連當群眾演員,也認真到可愛的程度。

我想一一“認真”二字,之所以成為父親性格的主要特點,也許更因為他是一位建築工人,幾乎一輩子都是一位建築工人,而且是一位優秀的獲得過無數次獎狀的建築工人。

一種幾乎終生的行業,必然鑄成一個人明顯的性格特點。建築師們,是不會將他們設計的藍圖給予建築工人——也即那些磚瓦灰泥匠們過目的。然而哪一座偉大的宏偉建築,不是建築工人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呢?正是那每一磚每一瓦,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十幾年、幾十年地,培養成一種認認真真的責任感,一種對未來之大廈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責任感。

他們雖然明知,他們所參與的,不過一磚一瓦之勞,卻甘願通過他們的一磚一瓦之勞,促成別人的廣廈之功。

願我們的生活中,對他人之事的認真,並能從中油然引出自己之愉悅的品格,發揚光大起來吧!

■文/選編自《天地父母·父親卷》之《父親的演藝生涯》,作者梁曉聲。

《天地父母》分《父親卷》和《母親卷》收錄了眾多大家,如魯迅、茅盾、冰心、沈從文、朱自清、胡適、老舍、豐子愷等人關於父親、母親、親情的散文。

74歲群眾演員一絲不苟等導演安排工作,飯都沒吃,導演卻把他忘在腦後

主編:野莽,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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