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王世襄先生憶舊

2009年11月28日,著名文物收藏家王世襄辭世。這些天,一直在捧讀王先生的幾本著作。2007年5月25日,曾與友人一同拜訪王先生。那天下午,春風和煦,斜陽照過芳草地,王先生精神尚好,九十餘年的波瀾人生境遇化作一個半小時的談笑,令我輩頗多感慨。巧得很,那天正是王世襄先生93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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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文博前輩 

話題是從梁思成先生開始的。梁、王兩家是世交。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是王世襄的伯祖王仁堪的門生。王先生的這位伯祖是清光緒三年丁丑科狀元,任過鎮江、蘇州知府,是一位清官,曾諫阻慈禧太后挪用海軍經費修繕頤和園。王世襄的長兄王世富和梁思成是清華學校的同學,同時留美。梁思成的妹妹梁思嫻是王先生的母親金章女士的好友。此外,梁先生的外甥周同軾和王世襄不僅是燕京大學同學,還是同室好友。因此,1943年冬,已於兩年前從燕京大學研究院畢業的王世襄南下求職,與梁思成在重慶相遇,彼此一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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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謀生的王世襄,在首選志願——到故宮博物院從事文物整理和研究工作一時尚無法實現,第二志願——到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從事研究遭到所長傅斯年的拒絕後,作為引薦人的梁思成對王世襄說:“你的志願是搞美術史,如果對古建築有興趣,可以到中國營造學社邊學習邊工作,職位是助理研究員。”就這樣,王世襄在李莊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

在營造學社期間,一方面他和同事一同進行野外調查工作,另一方面則認真閱讀古代典籍《營造法式》、清代工匠則例等,這些內容對他日後從事髹漆和明式傢俱研究有很大的幫助。此外,王世襄還協助梁思成完成了《戰區文物保存委員會文物目錄》中英文校注工作。王先生回憶說:思成先生長我十幾歲,論世交是平輩,論學古建築是我的啟蒙老師。  

第二位是曾任北洋政府內務總長、交通總長、代理國務總理的朱啟鈐先生(字桂辛,號蠖公)。在繁忙政務之餘,朱桂老對祖國文化十分重視。在他的策劃下,存放在熱河行宮的清廷文物得以運回北京,併成立古物陳列所。這是我國最早的藝術博物館。王世襄的大舅、著名畫家金城當時即是桂老的屬下,參與了古物陳列所的籌備工作。此外,中國營造學社最開始是朱啟鈐自己出資創辦的。1945年日軍投降後,王世襄赴京任職,行前梁思成囑咐他到京後即拜見朱啟鈐,彙報營造學社在李莊的情況。王先生回憶說,到京後,朱桂老多次召見他,常常是一個電話就把他叫去了。桂老提到了一本書——我國僅存的一部漆工專著,明黃成撰、楊明注的《髹飾錄》。日後,王世襄花了十年的時間,完成了《髹飾錄解說》,了卻了朱啟鈐先生的心願。  

第三位是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馬衡和王世襄的父親王繼曾是南洋公學時的同學,兩人交情深厚。故宮文物南遷之前,馬衡在北平期間,聘請王繼曾擔任故宮博物院的顧問一職,每逢有外賓參觀故宮時,王繼曾都要被邀請前來陪同接待,遇有外文函件,也曾代譯並擬復。王世襄回憶說:“我從小就知道有這麼一位馬老伯,馬衡先生也曾幾次對我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1943年,王世襄南下求職,首先拜見的就是馬衡。當時的王世襄立下了終生為故宮服務的志願,只是在抗戰期間,尚一時無法實現。誰曾想,人生際遇並非想象的那樣簡單。  

兩次人生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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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出生於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孩提時代的王世襄,受到多方面的教養,但頑皮天性也得到了充分張揚。王世襄自己曾在文章中寫道:“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荒於嬉。秋鬥蟋蟀,冬懷鳴蟲,韝鷹逐兔,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而養鴿飛放,更是不受節令限制的常年癖好。”王先生有一個哥哥叫王世容,聰明好學,頗受親朋喜歡。而他則頑皮淘氣,不肯唸書,到處惹禍。世容不幸10歲時病故,親戚們都說“可惜死了一個好的”。這樣,母親對王世襄不免開始放縱溺愛。“但有一個原則,凡對身體有益的都准許玩;有害身體的,則嚴加管教,絕對不許可”。 

1939年春,母親金章病逝,給王世襄很大的震撼。他深感玩了多年,很讓父母傷心失望,絕不能繼續放任自己。這年秋天,他考入燕京大學研究院,從此摒棄一切玩好,專心學業。王世襄說:“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個大轉變。”因受家庭影響,他對中國美術史感興趣,上報的論文題目為《中國畫論研究》。1941年6月,王世襄以《中國畫論研究》(先秦至宋代)一文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燕園被日軍佔領,王世襄回到城內家中,在父親的鼓勵和支持下,完成了《中國畫論研究》元明清部分的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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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日軍投降後,在梁思成、馬衡二位先生的推薦下,王世襄擔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平津區助理代表”,北上開展追還被敵偽劫奪的文物。在“清損會”平津區代表、教育部特派員沈兼士的領導和朱啟鈐先生策劃下,從1945年11月至1947年初一年多的時間裡,共為國家追回七批文物、古籍,分別是:調查接收楊寧史青銅器;收購郭觶齋藏瓷;追查收回美軍少尉德士嘉定非法接受日人的瓷器;搶救朱啟鈐存素堂絲繡;接收溥儀存在天津張園保險櫃中的一批文物;接收海關移交德孚洋行的物品;從東京運回被日本掠奪的107箱古籍。有關詳情,王先生寫有《回憶抗戰勝利後平津地區文物清理工作》的文章。  

拜訪時,王先生饒有興趣地講述了在追索文物中得到“宋氏兄妹”幫助的情況。收購郭觶齋藏瓷時,郭的後人同意由公家收購,但經費沒有著落。正在無法進展之時,一天王世襄接到朱啟鈐的電話,告知行政院院長宋子文將要來訪,讓他趕快把辦理楊寧史青銅器和郭觶齋藏瓷多方受阻的經過,寫成“節略”,等宋來時當面呈交。後來宋子文看到“節略”,表示馬上辦理。最終郭觶齋藏瓷由宋子文批准出資收購,從郭家運到故宮,存入延禧宮庫房。存素堂絲繡原為朱桂老購藏,後經張學良介紹,在得到今後不能賣給外國人的承諾後,以20萬元的價格售與東北邊業銀行。“九一八”事變後,這批絲繡被偽滿定為“國寶”。1946年5月,長春被解放軍包圍,朱啟鈐擔心絲繡被戰火毀掉,憂心忡忡。一天傍晚,他打電話讓王世襄速來家中,告訴他宋美齡經北平到東北,讓他趕快用“清損會平津區辦公處”和王世襄個人的名義,寫一個呈文,極言這批絲繡的重要,請宋美齡幫忙轉移到安全地點。王世襄照此辦理,呈文送給桂老,桂老略作修改後,讓王世襄重新謄抄了一遍。桂老設法轉交宋美齡。後來,在宋美齡的干預下,這批絲繡被空運到京,存放進中央銀行保險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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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2月,經過長途跋涉,王世襄將被日軍劫奪的107箱善本圖書運送回上海,鄭振鐸派謝辰生、孫家晉到碼頭迎接。所有交接手續辦理完畢後,3月初,王世襄到一直心嚮往之的故宮博物院報到,擔任古物館科長。1948年6月,在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下,院長馬衡派王世襄赴美國、加拿大參觀、學習。1949年8月中旬,回到故宮。這時,距離新中國開國大典不到兩個月。  

1952年,正在廣西南寧參加土改的王世襄和其他故宮人員,被急電召回。下火車不準回家,在故宮暫住一夜,次日晨全院人員分送東嶽廟、白雲觀參加“三反”運動集中學習。因為“清損會平津區助理代表”的身份和追回大量國寶的“特殊經歷”,王世襄成為故宮“三反”運動中重點清查的對象,理由是“國民黨接收大員沒有不貪汙的”,並且還勒令他揭發院長馬衡的問題。在東嶽廟輪番“轟炸”四個月後,又被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拘留審查10個月。王先生回憶說,在看守所他是38號,有一天聽到喊“56號”,聲音頗像同樣被審查的朱家溍,此後幾次聽到應聲,知道老友也到了看守所。出獄後兩人見面,談起遭遇,朱對王說:“你是38號。”  

審查結果,沒有貪汙盜竊問題,釋放回家。但誰曾想,卻收到原單位公函,被開除公職,令去勞動局登記,自謀出路。在家養病一年後,王世襄到民族音樂研究所工作。後來吳孟超擔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想把王世襄調回故宮,“音研所”兩位所長不同意,王未表態,最終未成。但吳院長看重王世襄的才華,發給他三個聘書。後來,王世襄在“音研所”被劃為右派,1962年摘掉右派帽子,到中國文物研究所工作,但隨後而來的就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王世襄的“故宮夢”就此打住。談到這段不公正待遇,王先生說:“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二個轉變,故宮把我開除了,我只好把終生為故宮服務的志願,改為終身研究中國文化。”  

經歷了“三反”和“反右”,王世襄堅定了“自珍”的道路,即“更加嚴於律己,規規矩矩,堂堂正正做人”,“平心靜氣,不亢不卑”,“發現有何對國家、對人民有益之工作而尚能勝任者,全力以赴,不辭十倍之艱苦、辛勞,達到妥善完成之目的。自信行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當可得到世人公正、正確之理解與承認”。  

一個歸宿  

芳嘉園小院是王家的老宅,本是一個環境幽靜的庭院,朋友相聚,甚得樂趣。“文革”當中,小院成為八家人居住的大雜院,只可惜了王先生所藏的明清傢俱。黃苗子夫人鬱風曾寫道:“那些本該陳列在博物館中的精美明式傢俱竟然是擠在一堆,高條案下面是八仙桌,八仙桌下面是矮几,一層一層套著。光滑而顯露木紋的花梨長方桌上,放著瓶瓶罐罐,吃剩的麵條,半碗炸醬。紫檀雕花、編藤面的榻上堆放一些被褥,就是主人就寢的地方了。大書案邊上的坐椅竟然是元代式樣帶腳凳的大圈椅,而那結構精美的明代臉盆架上搭放著待洗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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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後,小院中的居民搬到日壇公園搭帳篷居住,王世襄不願離開他的這些寶貝,乾脆躺進紫檀大櫃睡覺,而且還不怕“屋破雨漏”。  

後來情況越來越糟糕。堆放這些傢俱的三間北屋後牆,正是後院五家住戶所搭的小廚房的後牆。這些小廚房都用油氈覆頂,距離北屋房簷只有三尺,一旦有一家廚房不慎失火的話,北屋連同這些歷時數十年收藏的明式傢俱都將付之一炬。此外,房管局安排搬來的住戶,是一個白鐵匠,整天打鐵、焊洋鐵壺,他的老婆則撿拾垃圾,堆得滿院都是。面對如此境況,王世襄多次到街道辦事處、房管局和文物局反映,有關部門派人查看後,送來幾個滅火器,實質問題並未得到解決。  

在這種情況下,王先生只有考慮搬家了。恰巧此時,上海博物館修建完工,且闢有專門的傢俱展廳,只是沒有一件傢俱可供展出。幾經輾轉,香港的莊貴侖欲購買王世襄所藏明清傢俱,捐贈給上海博物館,以紀念他的先人。王世襄明確表示,只要出資者購買所藏傢俱後一件不留,全部捐贈給上海博物館。同意這個條件,收入《明式傢俱珍賞》中的傢俱他也一件不留,而且不講價錢,只要對方所出資金能夠在北京購買一處居所就行。最終各遂心願。1993年,莊先生買下王世襄所藏79件明式傢俱全部捐贈給上海博物館,而王世襄也用莊先生所出——僅是當時國際行情的十分之一的資金購買了位於芳草地的新居。當然,最讓王世襄感到欣慰的,是這蒐集了40餘年的79件心愛之物有了一個永久安定的家。

談起這件往事,王先生說,若按當時與莊貴侖的約定,自己所藏四把一堂之牡丹紋紫檀大椅,只有一把兩次出現在《明式傢俱珍賞》圖錄中,其餘三把完全可以按照約定不必捐獻出來。而他不願拆散它們,四把明代精品擺在一起實在難得,因此便毫不猶豫地全部拿出捐贈了。此外,《珍賞》中還有一件“黃花梨小交杌”,並不算在捐贈數中,因這之前已把它送給楊乃濟先生了。幾年後,楊先生又將這件傢俱送還,王世襄又無償捐給上海博物館。這樣,上海博物館所展出的儷松居主人舊藏傢俱就成了完整的80件。  

另一個歸宿  

王先生夫人袁荃猷女士,自幼受傳統文化滋養,有幸師從汪孟舒先生學習書法、繪畫和古琴藝術,並得到著名古琴演奏家管平湖的悉心傳授。1940年,在燕京大學教育系讀書的袁荃猷為準備畢業論文,打算編一本中小學國畫教材,因為沒有合適導師,教育系主任周學章介紹她去找王世襄指導。這是他們愛情的開始。王世襄到李莊營造學社後,兩年時間裡從未停止過給留在北平的袁荃猷寫信。1945年冬,兩人喜結連理,並從此共同走過了琴瑟和鳴、相濡以沫的58年的婚姻生活,經歷了人生的磨難和同喜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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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夫人,王先生講起兩則笑話。幹校期間,因有同志勸告袁荃猷“向組織坦白王世襄的問題”,而她始終認為丈夫抗戰後清理追繳文物的事情清清楚楚、對工作滿腔熱忱卻遭遇不公,長時間的焦慮患了精神分裂症,病倒在團泊窪幹校。1972年,幾經周折,在咸寧幹校的王世襄才被批准可以前往探親。不料,就在他到達團泊窪的第二天上午,軍宣隊團部發來三封加急電報,令他“速返”!他只好立即返回咸寧。事後三個月,他才弄清楚原委。原來,軍宣隊從報紙上看到黑格訪華,因怕王世襄與這位美國高官聯繫,故急電將他召回幹校。王世襄先生笑著說:“軍宣隊實在是太抬舉我了。別說是‘黑鴿’,就是‘白鴿’我也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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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王世襄被確定為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報紙上刊登名單時,誤將王世襄的“世”字印成了士大夫的“士”。王先生說:“看報紙時,我老伴兒在一旁說:‘甭說是錯了,就是寫對了也不是你。’”  

王世襄回憶說:“荃猷深明大義,在工作上對我的幫助,盡人皆知。思想上的幫助尤為重要。我被文物局、故宮開除後,她提出一定要堅強,對能否堅強的道理,更是一語中的。她說:‘堅強要有本錢,本錢就是自己必須清清白白,沒有違法行為,否則一旦被揭發,身敗名裂,怎還能堅強?!你有功無罪,竟被開除公職,處理不公問題在上級,因此我們完全具備堅強的條件。’我們從此時起探討選擇今後要走的一條正確人生道路。”  

2003年10月29日,夫人袁荃猷去世。回憶舊日生活,王先生深感對不起夫人。他寫了多首詩,悼念夫人,追懷他們共同走過的人生歲月,如:  

  君刻大樹圖,我賦大樹歌,

  相濡復相勖,歲月期尚多。

  一朝先我去,餘生待若何!

  五十八年多禍患,

  苦中有樂更難忘。

  西山待我來歸日,

  共賞朝霞與夕陽。

而今,兩位長者都離我們而去。

(《人民政協報》201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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