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出強人

湖南出強人


湖南嶽麓書院來了新掌門人,叫袁名曜。袁名曜是本省寧鄉人,嘉慶六年(1801)進士,11年後獲聘任嶽麓書院山長。


一到任,門人就請袁名曜題寫書院大門聯。袁名曜說,我出個上聯,你們對出來就是大門聯。


“惟楚有材!”他說。


大家都在使勁想。這時,湖南貢生張中階進來了,大家告訴他有這麼回事。聽完,張中階應聲對曰:


“於斯為盛!”


哇,張中階這個對法很高階。袁名曜出的上聯典出《左傳》,張中階對的下聯出自《論語》,都很有文化,意思也很美好,先把湖南人狠狠誇了一下,再把嶽麓書院往死裡誇。


“惟楚有材,於斯為盛”,這副天下聞名的門聯至今還是嶽麓書院的門面擔當,誰都可以到現場瞻仰一番。


湖南出強人


歷史上有許多事,說起來很玄。



在這副門聯出現之前的漫長的兩三千年時間裡,湖南人才不僅不盛,還慘淡得很。那個時候,袁名曜的朋友、湖南安化人陶澍在國史館參與編纂《嘉慶一統志》,一邊編書,一邊感慨,說我現在正在編輯儒林、文苑列傳,湖南除王夫之之外,“得入者寥寥”。家鄉歷史名人不爭氣,搞得陶澍很沒面子。


但是,在這幅門聯出現後的50年內,湖南人開始冒頭,且一發不可收拾。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初,整整100年裡(大約1850—1950年),湖南人才輩出,權勢之重,功業之盛,影響之深,全國無出其右。


用大師馮友蘭的話說,湖南是中國近現代歷史上影響力最大的三個地區之一,不僅如此,湖南出的人才還都是大才,是“經綸治世之才”。


湖南人,到底是怎樣在近現代實現人才逆襲的?


1


陶澍感慨湖南歷史上沒人,戳到了湖南人的痛點。後來,他的湖南老鄉、湘潭人毛潤之也說:



“元明歷清,長夜漫漫,所得的只是至痛極慘……四千年曆史中,湖南人未嘗伸過腰,吐過氣。”


同樣感慨湖南人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沒有出息。


胡適的朋友丁文江,民國時期曾對“二十四史”列傳中的人物進行籍貫考訂,統計出有籍可考的人物共5780多名,屬於湖南籍的只有50多名,佔比不到1%。比起雄霸前五位的省份——河南(912人)、河北(619人)、浙江(528人)、陝西(505人)、江蘇(505人),湖南的人才歷史簡直慘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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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自古不出人才,其實也不能怪湖南人,要怪只能怪地理環境。“地理決定論”在交通越不發達的時代,越能成立。


湖南地處內陸,不靠長江文明核心區,更遠離黃河文明核心區,連運河文明的末班車也沒搭上。這個地方三面環山,一面臨湖,全省形成一個朝北開口的馬蹄形。自古便有“四塞之國”之稱,因而民性倔犟,風氣不開。


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曾經這樣評價湖南的地理氛圍:



“重山迭嶺,灘河峻激,而舟車不易為交通;頑石赭土,地質剛堅,而民性多流於倔強。以故風氣錮塞,常不為中原人文所沾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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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面天塹長江,東西南三面崇山峻嶺,這就是湖南。


也就是說,很長時間內,湖南人根本就是遊離在中原文明之外。無論是貴族蔭庇,抑或科舉取士,哪一種人才選取模式,都輪不到又遠又窮又落後的湖南冒頭。


2


湖南無人才,怎麼辦?


總得有人來帶頭。


悲傷的陶澍站了出來。


他是按下湖南近代人才爆發按鈕的第一人,雖然影響不及曾國藩,但是,他影響了曾國藩(這一點很重要)


陶澍是安化人,歷任安徽、江蘇巡撫,官至兩江總督。他一生大力提倡實學,認為“有實學,斯有實行,斯有實用”,主張“研經究史為致用之具”,強調讀經的目的是為了經世濟時,為現實所用。


在他周圍,團結著一撥湖南籍人才。他自己則是嘉道年間湘系經世派的首領,帶頭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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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澍,近代湖南人才第一人。


長沙人

賀長齡,在江蘇布政使任上輔佐陶澍推行改革,主持編訂《皇朝經世文編》,後任雲貴總督。《皇朝經世文編》是經世派的“聖經”,推動晚清士人從務虛向務實的方向發展。


在袁名曜出任嶽麓書院山長的第二年,嘉慶十八年(1813),書院來了個學生。


這名學生是邵陽人,之前參加縣試、府試,都考取了頭名,前途看好。他在嶽麓書院待的時間很短,但這段歲月影響了他一輩子。


他就是後來編出《海國圖志》,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魏源。魏源曾被陶澍、賀長齡延聘為幕僚,並代賀長齡編輯《皇朝經世文編》,可見,他的思想能領先同時代人幾個身位,是因為有經世派學風打底。


湖南這一撥人才,還有賀長齡的弟弟

賀熙齡,曾提督湖北學政,晚年任長沙城南書院山長;


賀長齡的女婿、長沙人勞崇光,曾任廣東巡撫、雲貴總督等職;


陶澍的好友、善化人(現屬長沙)唐鑑,理學大師,曾代理兩江總督;


陶澍的幕僚、湘陰人李星沅,官至雲貴總督、兩江總督兼河道總督……


這撥人,是近代以來湖南人才崛起的先聲。


陶澍對湖南的意義很大很大,因為他影響下的湘系經世派人才群給湖南留下了兩件“法寶”。這兩件“法寶”在此後湖南歷次人才爆發中,均發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一件“法寶”就是,陶澍他們倡導的經世致用之學,影響所及,“三湘學人,誦習成風,士皆有經世之志”。


直白點說,這種學風影響下的湖南人,讀書一般,但實踐能力強,動起手來就能改造社會,改變國家。曾國藩、譚嗣同、毛潤之等不同時期的湖南人才代表,都是經世致用思想的信奉者與踐行者。


另一件“法寶”則是,用實踐告訴湖南人一個真理:湖南人要走出去才能有出息。陶澍他們的主要活動,基本都不在湖南省內,而在省外。窩在省內,視野受限,空間狹隘,是沒有什麼大前途的。


湖南人要吸納更新自己的知識體系,必須到京津、江浙等經濟文化發達地區去,比如魏源中舉後在江浙一帶任職,較多接觸了外國文化,這才有了他那些警醒世人的進步主張。另一方面,湖南人要影響全國,在國家層面有話事權、話語權,也必定要走出去才行。太平天國時期,湘軍成批走出湖南,造就了湖南人在帝國軍政系統無可替代的地位。


毛潤之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懂得這個道理。他抄改了一首詩明志:


“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3


湘鄉人曾國藩的科舉之路並不順暢。他第一次會試落第後,特意轉道金陵,去拜見前輩陶澍。他對陶澍極其佩服,曾細心研讀過陶澍全集。


這套《陶文毅公全集》,是益陽人胡林翼送給他的。


胡林翼是陶澍親選的女婿,陶澍一度把他帶在身邊著力培養。在湘軍高級將領中,對於曾國藩來說,要論淵源最深、私交最厚、幫助最大的,沒有人能超過胡林翼了。


湘陰人左宗棠,和胡林翼同一年進京趕考。胡考上了進士,左名落孫山。不過,他極力向老丈人推薦左宗棠,這樣,左宗棠得以與陶澍相識。


陶澍年長左宗棠33歲,但他同樣很欣賞這名晚輩,認定左宗棠將來必成氣候。於是,陶、左兩人從忘年之交,發展到結成兒女親家。


這樣,在鴉片戰爭爆發前夜,圍繞在陶澍身邊,近代湖南真正意義上的人才爆發式群體——湘軍的主將,已經完成了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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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幾乎重塑了湖南人的國民性。


道光二十四年(1844),舉人出身的新寧人江忠源,通過湘陰人郭嵩燾的介紹,認識了在京城翰林院工作的曾國藩。曾國藩此時已經中了進士。


告別時,曾國藩出門目送江忠源,緊接著回頭對郭嵩燾說:此人“必立功名於天下,然當以節義死”。當時人聽了都很詫異,不知道曾老師說得準不準。


這一晃,就過了七年。整個帝國,沒有人想到一幫來自廣西的造反者,最終吞噬了帝國半壁江山。當時,曾任河南巡撫的李僡跟咸豐皇帝報告說,他在河南懷慶戰役期間,親眼看到黑龍江旗軍見了太平軍撒腿就跑。


清政府的主力部隊八旗、綠營都不頂用,挽救帝國危亡,只能靠新力量。新力量是什麼?當時人心裡也沒譜。


這時候,江忠源在老家已經募了一批新寧勇,搞團練,戰鬥力不賴。丁憂在籍的曾國藩於是請求清政府同意他在湖南辦理團練。最初的士兵來源,正是曾的老家湘鄉和江的老家新寧,這就是湘軍的雛形。


咸豐三年十二月(1854年1月),已經官至安徽巡撫的江忠源,眼看著廬州城被太平軍攻破,投水自殺,應驗了十年前曾國藩對他的預言。


一年後,湘軍在湖口、九江被太平軍虐得潰不成軍,曾國藩氣得投水自盡。不過,他的命比江忠源硬,被部下救起來了。


郭嵩燾說,曾國藩之所以預言到江忠源的結局,不是因為他相人相得準,純粹因為兩人是同類人,都是湖南人,都有相當激烈的性格。


大難不死,遂有轉機。在與太平軍激烈對抗的十年中,湘軍的權勢如日中天。因軍功而獲保舉上位的湖南人,成為晚清各省中最具影響力的一群人。


整個晚清70年,一共有375名總督、巡撫。這些封疆大吏,八旗佔了97人,佔比超過1/4,這是清政府的統治根基,不可動搖。除此之外,誕生封疆大吏最多的省份,就是湖南了。



湖南以40名封疆大吏,高居各省榜首,佔全國的10.67%。有句話說“中興將相,什九湖湘”,確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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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南省內,湘鄉縣尤其扎眼,一個縣就產生了9名督撫,比大多數省份一個省的督撫還多。湘鄉是曾國藩的老家,湘軍用人,喜歡用同鄉人,所謂“同縣之人,易於合心”(曾國藩語)


還有一點必須指出,這一時期(包括後來的民國時期也不例外),湖南人才大爆發的主體在湘軍軍功,也就是在武力層面,跟文化層面關係不大。這從晚清湖南的進士人數,可以看得很清楚。


晚清全國考中進士的人數大約7900人,按省份劃分,浙江、江蘇、山東名列前三,湖南考中313人,人數大約僅為浙江的一半,排到了第14位,只比人才存在感相當弱的廣西多了十幾人。


我們來小結一下,湘軍人才群體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曾國藩是公認的領袖,地位無可撼動。

第二,地域相當集中,主要集中在湘鄉、長沙、寧鄉、湘陰、新寧等地區。

第三,高官居多,都是憑藉軍功晉升帝國封疆大吏。


4


湘軍集團的崛起,對湖南的意義怎麼形容都不為過。最重要的一點,是改變了湖南過去那種“未嘗一為輕重於大局”的狀況。


湘軍興起之前,在兩三千年的歷史中,湖南在中國的版圖中存在感極弱,可有可無。但湘軍興起之後,整個湖南對中國價值立馬躍升了好幾個檔次。


長沙人楊毓麟說:



“鹹同以前,我湖南人碌碌無所輕重於天下,亦幾不知有所謂對於天下之責任。知有所謂對於天下之責任者,當自洪楊之難(即太平天國運動)始。”


湘軍將才的發跡,順應了“亂世出英雄”的需求。楊毓麟的話,絕非溢美、自誇之辭。


順帶說一句,1911年,楊毓麟在英國聽聞黃花崗起義失敗,赴利物浦海邊,蹈海自盡,死在了民國前夜。湖南人那種卓厲敢死的個性,十分強烈地表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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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毓麟,蹈海自殺的湖南人。


湘軍走出湖南,使得湖湘子弟滿天下,同時也表明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


一個最明顯的變化,是湖南人心態和心氣的變化。


陶澍當年感慨湖南無人時,那種胸悶氣短,到了譚嗣同、蔡鍔、楊度這群人這裡,是難以體會的。這時,湖南人的心態和心氣徹底變了,骨子裡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氣,有一種拯救中國的使命。


邵陽人蔡鍔曾經提出“湖南民族主義”的構想,即湖南自立以對內帶領中國走向現代化,對外抵抗外國侵略者。


湘潭人楊度的話,知名度更高:



“憑茲百戰英雄氣,先救湖南後中國……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


這種地域自信,是其他省份的人所無法企及的。


儘管湘軍後來衰落了,但湖南這個人才庫,依然源源不斷走出一流的人物。緊接著湘軍人才群,就先後湧現出兩撥湖南人才:


一是光緒年間,以譚嗣同、唐才常、熊希齡為代表的湖南維新志士。他們是全國變法維新運動的左翼激進派,在湖南建學堂、辦報刊、設學會、倡辦近代工礦企業,使湖南成為“全國最富朝氣的一省”


二是辛亥革命時期,以黃興、宋教仁、蔡鍔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他們是同盟會的核心,多次武裝起義的組織者、領導者。湖南是武昌起義後的首應之省,湖南人又是反袁護國戰爭的主要發起者和領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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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民國時期,湘軍集團對湖南人才密度和人才結構的影響,還在繼續。


湖南民眾自古以來習慣於農耕,較少外出經商和從軍。但湘軍興起後,許多普通家庭憑藉軍功興旺發達,因此,不僅一些無業遊民樂於習武從軍,就是許多農民也紛紛放下犁耙,走出田園,拿起刀槍,走上戰場。


楊度說,鹹同之際,湘軍戰勝,湘人僥倖之心因而大盛,出現了人人樂於從軍的景觀:



“農夫釋耒只操戈,獨子辭親去流血。父死無屍兒更往,弟魂無返兄逾烈……只今海內水陸軍,無營無隊無湘人。獨從中國四民外,結此軍人社會群。”


從此,湖南人和軍隊結下了不解之緣,有“無湘不成軍”的諺語,湖南人才也多為軍事人才。


黃埔軍校辦在廣州,但它的早期畢業生中,不是廣東人最多,而是湖南人最多。



蔣介石當年北伐統一全國的國民革命軍中,高級將領也是湖南人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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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國範圍內,跟湖南形成最大反差或最互補關係的省份,是江蘇。江蘇在文教科技領域,全國遙遙領先,但在軍事領域,卻跌入谷底。尚文與尚武,兩種民性的差異,恰好代表了中國的兩極。


湘潭人毛潤之年輕的時候,對晚清湖南籍中興名臣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只佩服一個,是佩服三個:


他親口說過,近代人物裡面,他最佩服曾國藩。這個大家都知道。


左宗棠,其實他也佩服,怎麼個佩服法?左宗棠寫過一對聯子自況,上聯是“身無半畝,心憂天下”。毛潤之的朋友,則這樣形容毛:身無半文,心憂天下。呵呵,如有雷同,純屬膜拜。


至於胡林翼,則佩服到了為之改名的地步。“潤之”這個名字,與胡林翼的號(潤芝)嚴重撞車。


可見,湘軍對湖南的影響,不僅深遠綿長,而且形成了偉人影響偉人、一流人物影響一流人物的格局。


曾國藩之後,湖南總能出大人物,絕非偶然。近一百多年來,湖南人的國民性,至少有一半是曾國藩影響和塑造出來的。他們的較真、韌勁、不畏死、崇尚武力等性格,都是曾國藩的“遺產”。


1955—1965年期間,中國人民解放軍共授少將以上將帥1614名。湖南雖然排第三,落後於江西、湖北,但是其開國將帥的“含金量”是最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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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有204名開國將帥,其中元帥3名、大將6名、上將19名、中將45名、少將131名。就全國佔比來看,湖南籍元帥佔了將近1/3,大將超過一半,上將佔1/3,中將佔1/4。中將以上將帥人數,湖南絕對全國第一。這些湘籍將帥主要分佈在湖南東部靠湘贛邊界的平江、瀏陽、茶陵、醴陵地區一帶。


一個人的命運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是也要考慮歷史的進程。一個省也是如此,湖南人近代以來完成人才終極逆襲,正是靠這兩點。


湖南人個性堅韌,認定一個目標,就會死磕到底,有一種不信邪的騾子脾氣。青年毛潤之的名言“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最能說明問題。


有句話叫“湘運之興,從湘軍起”。湖南“省運”亨通,真應該好好感謝曾國藩,以及影響了曾國藩的陶澍,還有被曾國藩影響的毛潤之。


從大歷史層面看,正是他們改寫了湖南,也改寫了中國的歷史。



參考文獻:陳旭麓等編著:《中國近代歷史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2年王繼平:《晚清湖南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王奇生:《中國近代人物的地理分佈》,《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2期陶用舒:《論湖南人才的地理環境》,《湖南城市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何麗君:《晚清(1840—1912)政治領袖區域分佈研究》,湘潭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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