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我們也許做的太多,思考的太少

  • 親近不在於縮短距離


時間和空間的一切距離正日益被縮短。


以前人們需要旅行幾星期幾個月才能到達的地方,在今天,乘上飛機,一夜之間就可抵達。從前人們需要若干年後才能獲悉的事件,如今通過收音機馬上就可以聽到有關的消息。在幾個季節裡自始至終總是隱而不顯的植物的發芽、生長的內在過程,如今在電影裡只需一分鐘便可把它披露無遺。坐落在遙遠地方的最古老時代的文化遺址,可以從電影上看到,似乎它們就處在當下車水馬龍的市街上。此外,電影還可以通過顯示攝影機和正在工作的攝影師,來證實自己所展示的東西。對一切遙遠之可能性的廢除,已由電影臻於頂峰。


人在最短的時間裡把最長的距離拋在身後。他把最大的距離置於身後,從而以最短的距離把萬事萬物都置於目前。


但是,對所有距離的瘋狂廢除並沒有帶來任何親近,因為親近不在於縮短距離。就距離而言,離我們最短的距離,憑著它在銀幕上的圖像或無線電收音機裡的聲音,可以仍離我們很遠很遠。而在距離上離我們遙遠莫測之物,卻可以離我們很近很近。短距離本身並不是親近;而大距離就其本身而言也不是疏遠。


海德格爾:我們也許做的太多,思考的太少


  • “說”非“講”


說與講不是一回事。一個人可以喋喋不休地講,卻始終什麼也沒說。另一個人可以保持沉默,但正因為一言不發,他說了許多。


但什麼是“說”?為揭明此點,我們必須呆在當我們使用“說”這個詞時我們的語言叫我們去思的事物的近處。“說”指顯示,讓出現,讓被聞或被見到。


我們借下列事實闡明某些自明的東西,不過這自明的東西及其全部含義,我們並未致思於它。對另一個人講,是指:對另一個人說某事,顯示某事,使彼此確信所顯示之物。與另一個人講,是指:一起交談某事,互相顯示那在講中宣告出來以及在講中說出來的東西,即那自行明朗化的東西。未講出的並不僅僅是某種無聲的東西,而是那保持在未被說出的狀態的東西,即尚未被顯示出來、尚未達於其顯現的東西。那必須完全保持在不講狀態的東西在不說中被收回,作為不可顯示者隱於遮蔽狀態,這就是神秘。對我們講出的東西是作為斷言而講出的。斷言是指某種透露出來的東西,講這種東西甚至無須被聽到。


講,作為言說某事,屬於語言的存在之刻劃,這刻劃遍於一切形式的說,遍於一切說出的東西;在場者與不在場者均藉此一刻劃宣告出來,允諾或拒絕自己,顯示或撤回自己。來自眾多不同淵源的多樣的說,是語言存在之刻劃中的無所不在的東西。


海德格爾:我們也許做的太多,思考的太少


  • 最激發思想的事是我們至今還尚未思


當我們正在思的時候,我們漸知去思意味著什麼。但是,如果我們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那麼,我們就必須準備學習思。


一旦我們讓自己涉身這樣的學習,我們就已然承認自己還無能去思。


人被稱作能夠思考的存在者,確實如此。人是理性的動物。理性,ratio,就包含在思中。作為理性的動物,人必須是能思的——假如他真想思的話。可是,情況也許會這樣:他想思,卻不能思。更有甚者,當他想思時,由於所欲太多,反而所思甚少。人是在具有去思的可能性意義上是能思的。但光有這種可能性還不能保證我們能思……


為了能夠去思,我們必須去學習思。何謂學習?人們處理一切事情,他這麼做,使事情符合那作為本質呈現於他的無論什麼東西,這時候,人就是在學習。通過注目於那有待思及的東西,我們學著去思。


比如說,我們稱朋友中那本質的東西為“友情”。在同樣意義上,我們現在稱那本身有待去思的事物為“激發思想之物”。任何激發思想之物都給我們去思(的所思)。但是,它總是當那激發思想之物本質上已經是必須思及之物時,才給我們那樣的禮物……什麼是最激發思想之物?它如何在我們這個最激發思想的時代顯出它自己?


最激發思想的事是我們至今還不思——甚至還尚未思,儘管世界狀態正日益變得更加激發思想。真的,世事的演變要求人類好像應該是無所耽擱地去行動……所以,缺乏的是行動,不是思想。


然而,幾個世紀以來一至於今,人們也許做的太多,思的太少了。今天,人們對哲學的濃烈持久的興趣隨處可見,差不多每個人都號稱對於什麼是哲學已經成竹在胸!此時此刻,怎麼竟敢斷定我們尚未在思呢?哲學家是那些卓越的思想者。他們被稱作思想者,正因為思本來就發生在哲學中。


無人否認今天有一種對哲學的興趣。但是——假如人們真的理解何謂“興趣”,那麼,今天還有什麼人們不感興趣的東西剩下來嗎?


……


人們對哲學表現出興趣,還不足以證明他有任何去思的準備……恰恰相反,從事哲學比別的任何事情都更能給我們造成一種頑固的錯覺:好像只要不懈地“哲學”,就是在思了。


……


這就意味著,那在本質意義上內在地要求思及的東西,我們尚未正視它,尚未受它的支配……我們尚未在思,這根源於如下事實:那應該被思及的東西離開了人,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只要那有待思及的東西撤回去了,人們並不能真正地思。


海德格爾:我們也許做的太多,思考的太少


  • 我為什麼住在鄉下


南黑森林一個開闊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間滑雪小屋,海拔1150米。小屋僅6米寬,7米長。低矮的屋頂覆蓋著三間房間:廚房兼起居室,臥室和書房。整個狹長的谷底和對面同樣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農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場,一直延伸到林子裡,那裡古老的杉樹茂密參天,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淨的天空。兩隻蒼鷹在這片燦爛的晴空裡盤旋,舒緩,自在。


這便是我的“工作的世界”——由觀察者(訪客和夏日度假者)的眼光所見的情況。嚴格說來,我自己從不“觀察”這裡的風景。我只是在季節變換之際,日夜地體驗它每一時刻的變化。群山無言地莊重,岩石原始地堅硬,杉樹緩慢精心地生長,花朵怒放的草地絢麗而又樸素的光彩,漫長的秋夜山溪的奔湧,積雪的平原肅穆的單一——所有的這些風物變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這裡突現出來,不是在“審美的”沉浸或人為勉強的移情發生的時候,而僅僅在人自身的存在整個兒融入其中之際……


嚴冬的深夜裡,風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蓋了一切,還有什麼時刻比此時此景更適合思考的呢?這樣的時候,所有的追問必然會變得更加單純而富有實質性。這樣的思想產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犀利的。那種把思想訴諸語言的努力,則像高聳的杉樹對抗風暴的場景一樣。


這種哲學思索可不是隱士對塵世的逃遁,它屬於類似農夫勞作的自然過程。當農家少年將沉重的雪撬拖上山坡,扶穩撬把,推上高高的山毛櫸,沿危險的斜坡運回坡下的家裡;當牧人一無所思,漫長緩行趕著他的牛群上山;當農夫在自己的棚屋裡將數不清的蓋屋頂用的木板整理就緒:這類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樣的。思想深深紮根於現實的生活,二者親密無間。


城市裡的人認為屈尊紆貴和農民作一番長談就已經很不簡單了。夜間工作之餘,我和農民們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邊時,通常很少說話。大家在寂靜中抽著菸斗,偶爾有人說起伐木工作快結束了,昨夜有隻貂鑽進了雞棚,有頭母牛可能早晨會產下牛犢,某人的叔伯害著中風,或者天氣很快就要“轉”了。我的工作就是這樣紮根於南黑森林,紮根於這裡的農民幾百年來未曾變化的生活的那種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


生活在城裡的人一般只是從所謂的“逗留鄉間”獲得一點“刺激”,我的工作卻是整個兒被這裡的一切所支持和引導。後來,我在小屋裡的工作一次次被各種各樣的研討會、演講邀請、會議和弗萊堡的教職所打斷。然而,只要我一回到那裡,甚至是在那小屋裡“存在”的最初幾個小時裡,以前追問思索的整個世界就會以我離去時的原樣重新向我湧來。我只是進入工作自身的節奏,從根本意義上講,我自己並不能操縱它。城市人總擔心,在山裡和農民呆那麼長時間,生活一無變化,人會不會覺得寂寞?其實,在這裡體會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獨。大都市中,人們像在其他地方一樣,並不難感到寂寞,但絕對想象不出這份孤獨。孤獨有某種特別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們,而是將我們整個存在拋入所有到場事物本質而確鑿的近處。


在公眾社會里,人可以靠報紙記者的宣傳,一夜間成為名人。這是造成一個人本來的意願被曲解,並很快被徹底遺忘的最確定無疑的遭際了。


相反,農民的記憶有其樸素明確永誌不忘的忠實性。前些時候,那裡的一位農婦快要去世了,她平日很愛和我聊天,告訴我許多村子裡的古老傳說。她的質樸無文的談吐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她還在使用村裡許多年輕人不再熟悉很快就會漂沒的不少古字和習語。去年,我獨自在小屋裡接連住過幾個星期。那陣子,這位農婦經常不顧83歲高齡,爬上山坡來看我。照她自己說,她一次次來,不過是想看看我是否還在這裡,或者,是否有人突然把我的小屋洗劫一空。整個彌留之夜,她都在跟家人談話。就在生命最後一刻前一個半鐘頭,她還要人向那個“教授”致意。這樣的記憶,勝過任何國際性報刊對據說是我的哲學思想的聰明的報道。


都市社會面臨著墮入一種毀滅性錯誤的危險。都市人想到農民的世界和存在時,常常有意把他們那種其實非常頑固的炫耀生活暫時收斂一番,殊不知這與他們心底的實情——和農民的生活儘量疏遠,聽任他們的存在一如既往,不逾舊軌,對學究們言不由衷的關於“民風”、“土地的根基”的長篇大論嗤之以鼻——又自相矛盾了。農民不需要也不想要這種城市派頭的好管閒事。他們所需所想的是對其存在與自主的靜謐生活的維繫。但是今天許多城裡人在村子裡,在農民的家裡,行事往往就跟他們在城市的娛樂區“找樂子”一樣。這種行為一夜之間破壞的東西比百年關於民俗民風的博學炫耀所能毀壞的還要多。


讓我們拋開這些屈尊俯就的熟悉和假冒的對“鄉人”的關心,學會嚴肅地對待那裡的原始單純的生存吧!惟其如此,那種原始單純的生存才能重新向我們言說它自己。


選自《人,詩意的棲居:超譯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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