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敲门声响时，我以为是翠英来了。
从门孔里看到的，却是一位穿着风衣、戴着墨镜与黑口罩的陌生人。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陌生人从衣领里掏出一个水滴形银制胸坠，我恍然一惊，思忖了下，决定开门。在开门之前，我从门后的衣架上取下一套防护服穿上，同时，戴上防毒面具。
这是我隐居以来第一次向陌生人打开房门。
我已经在矾山镇定居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除了按时给我送来生活物资的翠英（与我有亲戚关系)外，很少有人前来拜访。矾山镇人早已把我当成一位精神异常的人，想想也是，谁会无缘无故放弃城市的生活，跑到深山老林里离群索居，足不出户。然而，我却暗自庆幸，正因为被视为疯子，我得予和世界隔开一定的距离，从而能够享受独处的幽居环境，这让我感到些许的安全感。
和小镇居民不一样，一位在矾山小学当语文教师的外地人许东山先生倒是不时会来寒舍一叙。东山先生是念过一些书的，他对我恭敬得很，总说我像古代的竹林七贤。我感觉他的比喻并不是很恰当，比如我根本就不是文人，而是一位大学教授，但既然东山先生讲到了竹林七贤，我就悄悄告诉他关于竹林七贤的一些事儿。
我告诉他：竹林七贤中有一对叔侄，阮藉与阮咸。阮藉是叔叔，军人出身；阮咸是侄子，喜欢弹琵琶。两位都是当时文名盖世的诗人。这里要谈到另一位诗人，阮瑀，对了，他就是阮藉的父亲，阮咸的祖父。这样说，有点拗口，但没办法，我不是文科生，我是搞科研的。如果不是因为科研中涉及到这些文人，我是不可能去关注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
刚说到阮瑀。阮瑀这个人，在当时被视为奇才，是与曹氏父子齐名的建安七子之一。据说曹操听说阮瑀有才，想征召他来当官，结果阮瑀不感兴趣，见曹操催得急，索性逃进深山。曹操见状恼羞成怒，派人放火烧山，这才把阮瑀逼了出来。于是，这位被迫当官的才子最终成为曹操的文胆之一。
建安七子中的其它六位，个个都是和阮瑀一样的大才子。比如说，其中还有一位大家都知道的知名人物，孔融让梨故事中的孔融。
我跟东山先生讲此典故时，东山先生听得津津有味。
你知道吗？建安七子是如何死的？我问东山先生。我知道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但还是忍不住想和他谈谈。我的世界和这位单纯的乡村教师是两条交叉的直线，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交错。但就这一次交错，让我怜悯心大发，于是，我想暗示一下这位可敬的乡村教师。
此时，我下意识地望了望门口，事实上，与东山先生聊天时，我的房门一直都是紧闭的。但我还是不太放心，总感觉门缝里有偷窥的眼睛。
那天，是一个夏日的下午，鸣蝉的声音不时透窗而入。
我低声告诉东山先生，孔融是被曹操杀死的，阮瑀至今死因不明，其它建安五子，通通死于瘟疫。
呀！东山先生不由张大嘴巴。
建安七子只是个例子，这说明了东汉末年，死于瘟疫的人数极为惊人，换种说法，形成汉族的朝代——汉朝，其灭亡，和瘟疫有关。
我又问他，最后一个汉人政权明朝是如何灭亡的？
东山先生狐疑地看着我，轻声地问：“瘟疫？”
是的，我坚定地回答，如果不是瘟疫，明朝不至于亡。
你知道古希腊的雅典文明是如何灭亡？东罗马帝国如何灭亡的？印第安文明又是如何灭亡的？
瘟疫！
没等东山先生再问，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人类的历史，并非只是人类本身的创造，人类的文明，脆弱得如同风中烛火。
你不是你，是你们，我不是我，是我们，人类不是人类，是它们。我用凌厉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对着他念道。
东山先生一脸惊愕。
但那一次之后，东山先生便没有再来过了。翠英告诉我，他被调离了矾山镇，据说是矾山小学的领导怀疑他精神出现异常，因他居然在课堂上对一无所知的小学生们大讲特讲一些关于瘟疫的恐怖故事。小学生们吓坏了，纷纷告诉家长，结果，愤怒的家长包围了学校。
东山先生最后一次拜访我的那天。在临别之际，我摘下了防毒面具，让他看到了我的真面目，事实上，我的真面目就是没有面目，也就是说，我的脸除了眼睛、鼻孔与嘴巴五个孔洞，其它全是血肉模糊的肉团，没有眉毛，没有眼睑，没有鼻梁，没有嘴唇。
我为什么要摘下面具？那是我有预感，可怕的末日可能要来临了。我希望这位可爱的乡村教师记住我的话。
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最快的速度躲到人烟稀少的地方。
我相信，他相信了。
我永远忘不了二十多年前那一次实验事故。在那次事故中，我感染了病毒，不幸毁容，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保住了性命。
那时，我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微生物学界泰斗级人物。
现在，我是一位人们眼中的疯子。
因为我，我所在的山谷，被称为疯人谷。我隐居的房子处于疯人谷密林深处的溪涧边上，房子的后面有一片竹林，这正是东山先生曾称我像竹林七贤的原因之一。
这里本是养蜂人的临时住所，由于房子早已破损不堪，我仅花很少的钱便将它买下，并找来匠人改造一番，除了把房子加盖一层，二楼顶上，我还修了可供射击的女墙，此外，还在房子四周挖了道深达两米的护渠，与外界的交通只保留一道小小的石桥。
这间房子，我称它是城堡。
这是世界上最小的城堡。
临溪涧一侧，我设置了一架水车，通过这架小小的水车与精心设计的竹筒管道，清澈的涧水被运送至城堡内的蓄水池。
至于照明，这里是有通电的，但经常发生断电故障。以故，我须长年备着蜡烛照明。由于一向很早就睡觉，从天黑到睡觉的时间，往往只消耗一只蜡烛。
我把生活尽量的简化，足够的睡眠，足够的锻炼，清淡的饮食，平和的心态，等等，这背后直接指向一个目标：增加免疫力。我一直都在准备末日的来临，但奇怪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切却还平安无事。
从城里带回来的资金，除了改造房子花掉一些，其它的存在银行里。翠英会帮我定期取出生活费，用来照料我的生活。哦，我得承认，城堡其实也是个实验室。我带回来的实验器械，都设置在二楼，从不外示。
也许有人会好奇，我的太太呢。好吧，我得承认，我这辈子从来没结过婚，虽然，恋爱倒是谈过几桩。之所以我会放弃婚姻，那是因为，我对科研工作太过痴迷。当年，我的最后一位女友决定彻底离开我时，我正处于一个重大发现的关键时刻。她用一只高跟鞋扔过我的头顶，并朝着我伸出右手的中指：去你的吧，微生物才是你的女人。当时，我只是木讷地看着她，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 。
在我毁容之后，我更是杜绝了任何对异性的向往。
在实验事故发生之前，我开的课程是病毒学，准确地讲，我只是研究微生物的，但微生物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病毒。我告诉学生们，病毒只是人类立场的看法，从微生物的立场上，人类也是病毒。但学生们一听到我的这种怪论，马上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病毒教授”。
你不是你，是你们，我不是我，是我们，人类不是人类，是它们。
当我取得重大发现时，我的世界观颠覆了，我经常变得语无伦次，前面这句话，是我研究成果的概括，但就在实验即将进入最为关键的时候时，实验事故发生了，我被病毒感染。
感染的渠道至今不明。
逃过一死的我，怀疑这是一次谋杀，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离开。
我知道我的发现将改写人类的历史，我也知道我的发现很可能导致人类再也没有历史。
哦，我得介绍一下自己。
鄙人杨清博士，原为国内一家尖顶理科大学的微生物学教授，秘密身份是国防部生物工程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在世界上，我这种级别的微生物学家，不超过四个。
陌生人拿出的水滴型银制胸坠，是国防部生物工程研究所的身份凭证，里面存储着佩戴者的个人信息。
陌生人自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为了说话方便，他取下了口罩，我感到似曾相识。
“杨教授，别来无恙？”
我看着他，努力搜索过去的记忆，最后，模模糊糊想起一个人，当年的实验室助手罗力克。由于当时的助手较多，加之二十多年过去了，竟没有马上认出来。
罗力克恭敬地递给我一个名片，原来他已经是研究所所长。
“我也发现了”，罗力克压低了声音说。
“嗯，我知道总是会有其它人发现的”。我忽然想打开了窗，让窗外清新的空气能够流进来。窗户已经很久没打开了。窗外是一株桃树，桃树边上，是另外一株桃树。但想了想，我还是将窗户重新关了起来。
“不要将发现告诉别人，也不要让它们知道”，我对罗力克说 。
“来不及了”，罗力克沮丧地摇摇头，一把摘下眼镜，我看到他的眼瞳居然是红色的。
“它们知道我发现它们了”。
“你不知道吗，瘟疫已经横行全世界， 死了很多人。病毒已经感染到你这附近的人，很多人已经患病，刚来过来的路上，路上已经极少行人。在人口较为密集的城市，很多已经成为无人的世界。人们到处逃向人烟稀少的地方。政府机构也大多躲进了一些安全基地。”
哦，我不由大惊，怪不得翠花已经有点时间没来了。
我早知道末日会来，一直在祈祷不要来，但最终还是来了。“我们可以尝试着跟它们进行一些谈判，继续作它们的宿主，与他们共生”。我对罗力克说。
刚说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不可能，从这次瘟疫的超高死亡率看，是它们绝意要换掉宿主了”。罗力克眉头紧蹙。“他们需要更强大更合适的宿主，而且也已经找到了更强大更合适的宿主，新的宿主将成为这个星球的主人。”
“哦！”
“国防部派我过来，是让我来寻求您的帮助，如何来反击它们！”
我叹了口气。
“这个星球本来就是它们的，他们以寄生的方式存在，正如我们寄生在地球上，或者说寄生在宇宙中，如果要消灭他们，理论上讲，就得消灭所有的可能的宿主！”
罗力克脸色煞白，失望地说道，“那这次，我们可能真的要灭绝了”。
“嗯，很遗憾，我已无能为力”。
我将罗力克送出了城堡，不久罗力克的身影便在林中小道中渐渐消失。这时太阳渐渐下山了，我看到城堡周边，似乎掠过一些蝙蝠的影子，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知道，人类的长夜终究是要来临了。
我迅速关紧房门，点燃一只蜡烛，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厚厚的硬皮书，在书里取出一个嵌在其中的小型发报器，用摩尔斯密码向远方发出信号：夜深速来！
夜深速来！
夜深速来！
作者简介：林鸿东，1976年生，漳州平和人，福大毕业，鹭客社创办人，在厦门翔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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