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铁血铸英魂》

铁血铸英魂


口述史《铁血铸英魂》


二零一八年的霜降刚过去两天,天气就骤然变得些许阴冷,路上的行人添了厚厚的衣衫,匆匆地在大街上穿行,生怕被凉飕飕的小雨淋感冒了。

我开着电动四轮到达离休老干部杜洪修老战士的家中时,还不到上午九点。我以为年近九十的老人不会起那么早。然而,他老人家却骑着自行车出去了。他女儿说已经出去好大一会了,马上就会回来。我和市疾控中心的任晶同志刚落坐不久,就听到外面自行车的响声,杜老健身活动回来了。

杜老刚毅的神色,高高的身材,伟岸挺拔的身躯,挺直的脊梁,端庄的坐姿,让我感受到了军人的气质,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任晶同志向杜老介绍了我们的来意,杜老非常激动,他说:“我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值得可写的。党和政府非常关怀我们这些老同志,我特别地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人民。”我接过杜老的话茬:“像你们一样的这些老前辈,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和人类的和平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值得我们下一代敬仰和学习,你们的精神也值得传承和发扬。我想把你的故事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我殷切地期待着杜老。

杜老沉吟片刻,若有所思,“我不想回忆过去,我九死一生地活过来了,可我的好多战友们,却永远地长眠于地下,为我们的祖国和人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怀念他们啊!”

杜老轻轻地擦了下眼睛,陷入深深的思考,沉浸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


口述史《铁血铸英魂》


我是一九三零年一月生人,我的老家在山东省东营市广饶县城西关。父辈做点小生意,我的家境还算殷实,因此我还能到私塾里读书识字。我从五岁开始蒙学,先读三字经,后来还读了孟子。一九四四年我进了广饶的一所洋学堂,学校里不让我们说中国话,教我们日本鬼子的话。我们觉得别扭,不愿学,就要挨打受罚,受尽了欺凌。我们恨透了日本鬼子,也恨那些汉奸。于是,于是我就逃学,并在一九四五年九月参加了革命,为地方政府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那年我才十四岁。

一九四六年一月,我加入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参军到当时的渤海军区独立团卫生队,当一名卫生员。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人民军队里的一名战士,我就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是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而奋斗。在我的戎马生涯中,我曾随部队参加了十数次大小战役,其中包括昌乐、昌邑、张店、周村、广饶、寿光及解放济南战役;随部队参加了淮海、渡江、解放上海等战役;全国解放以后,又奉命赴朝参战,打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保家卫国。

参军以后我参加的第一场战役,是莱芜战役。我是一名卫生兵,负责伤病员的抢救、运送与救治。一开始我干些勤杂活,打扫卫生,抬抬担架,帮助医生护理伤员。后来部队军医见我识字,又勤快,就教我学打针,教我学医学知识,给伤病员处理伤口。慢慢地我就懂得了不少医学知识,能够为伤病员疗伤治病,后来组织上安排我参加了山东省军医学校第五期培训班。通过组织的培养,老同志们的传帮带,以及自己的努力,我逐渐地成长为一名军医。莱芜战役是一九四七年二月,由陈毅、粟裕领导指挥的对决国军李先洲的战役。这场战役我军丧亡八千多人,歼灭敌军一万余众,俘虏四万六千八百余人。这是一场我军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战役,鼓舞了我军的士气。我也得到了锻炼,思想有了进步,觉悟有所提高。

一九四七年,我们在临沂地区与国民党部队周旋战斗期间,横跨沂河,河面较宽,但没有船只,也没有桥梁,我们就把穿的裤子脱下来,扎上裤腿,劈开叉,然后将裤腰往水里一按,裤腿里充满了空气,人趴在裤子的腰部,以裤子当救生圈,两臂伸展开来,手抓住裤腿的两角,巧妙地渡过了沂河,完成了抢救伤员,保护部队战斗力的任务。

在一九四八年九月的济南战役中,我们属于许世友领导的西线兵团,我所在部队主要是执行济南车站到普利门之间的战斗。这次战斗异常惨烈,牺牲了不少战士。我们医疗队的任务特别艰巨,每一位医疗队员都奋不顾身,常常在枪林弹雨中运送伤病员,为战士包扎,处理伤口,还要把牺牲的战友从战场上抢回来安置。我清楚地记得,指挥我们作战的是营教导员袁长林同志。他一方面组织部队反击敌人,一方面指挥我们抢救伤员,机智勇敢,非常勇猛。经过八天八夜的激烈战斗,许世友司令员率领的十四万大军,终于全歼国民党部队10.4万人,活捉在山东的国民党要员王耀武,胜利地解放了济南。

在一九四八年的潍县解放战役中,有一名指挥员在前线身负重伤,我带领的医疗队负责前去接应,但派去好几拨人都牺牲在了敌人的枪弹下。我看情况紧急,便吩咐参战的医疗队员加强掩护,我跃身冲了出去,爬着滚着摸到重伤员身边,把我的裹腿解下来,将伤员捆到我的背上,又一步一步地爬回到医疗队这边,为及时地抢救伤员赢得了时间。然而就是在我返回的途中,自己被敌人的子弹击中。战友们把我抬回营地,积极地进行了治疗,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当时所在部队给我荣记三等功一次。

一九四八年的年底,被国民党称为“徐蚌会战”的淮海战役,拉开了序幕。我所在的部队,是陈毅和徐玉领导的九兵团二十七军,我在二十七军军部卫生部工作。我部主要负责消灭黄百韬兵团,在粟裕同志领导下战斗。我那时是一名军医,担负保卫首长安全以及救治伤员的任务。我们的部队开战前兵力有一万八千人,战后仅剩不到五千人,我所在的卫生队十一人,后来还剩下三名战士。有的时候三、四天吃不到东西,战斗异常艰苦,生活非常的艰难。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党领导的六十万解放军和地方民兵组织四十万人,将国民党八十万所谓的精兵强将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国民党将领黄百韬、黄维以及杜聿明部遭全军覆灭,黄百韬阵亡。由于我的出色表现,部队给我给予三等功奖励。

在淮海战役期间,我奉命来山东渤海海军区三分区新兵十四团带兵,为补充战斗兵员。新兵十四团后来编入华东军区后备兵团三师。不久又将我部编入华东野战军九纵。九纵是我解放军一支战功赫赫的精锐尖刀部队。胶东战役,济南战役以及淮海战役中,力斩国军主力,威名赫赫。淮海战役后期,我们又编入第二十七军,准备渡过长江,挺进南方,解放全中国。我们负责开展政治工作,对解放战士进行忆苦思甜教育,鼓舞士气,并开展战前训练,培训渡江技能,并做战前休整,为后来的渡江战役做好充分的准备。

一九四九年的初春,乍暖还寒,长江流域寒风料峭,渡江战役就打响了。我们是中线部队,从江阴渡江,我部是第一只先遣到达南京的解放军部队,把总统府的青天白日旗扯下来之后,我们稍作休整,就开赴上海,参加解放上海的战役。在此期间,我在上海政治部工作,任聂凤智司令员的保健军医,主要负责首长的医务保健工作。

到了一九五零年,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朝鲜半岛局势紧张,战争一触即发。毛主席和党中央明察秋毫,审时度势,英明决断,毅然决定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向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宣战。一九五零年下半年,我奉命加入到志愿军的行列,成为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在我们入朝之前,志愿军第三十八军已经与敌军打了一仗,在云山一带消灭号称“北极熊团”美王牌七师的一个整编团五千余人,缴获的美军军旗现在军事博物馆收藏,以作纪念。美军整编团团长被俘。这一仗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军威,打击了美帝主义侵略者的嚣张气焰。这是我军入朝后歼灭的第一只美军带有编制的部队。

我入朝后在东线兵团,沿朝鲜西海岸向南挺进,一直打到清川江。那时我已经是正连职军医。有一次我们在清川江参加“强渡清川江,血战长津湖”战役,与美王牌军骑兵一师遭遇,骑一师兵力四千余人,是一只机械化精锐部队。当时是一九五一年的一月份,长津湖冰冻三尺,天气异常地寒冷,温度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真是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棍。当时由于后勤补给不足,我们有时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有时就只能暖口炒面,就着雪咽进肚里。晚上睡觉,也只能在挖出的雪坑里,铺上两床棉被,几个人挤在一起,抱团取暖。被冻掉耳朵、鼻子或者胳膊、腿和脚趾的的确不稀奇。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地面积雪足有一米多深。我们在极其艰难的情形下打垮了敌人,但敌我双方的行动都受天气影响,战斗中双方损失都比较惨重。后来由于后勤补给跟不上趟,所以双方都撤出了战斗。

到了五一年的三、四月份,我们开始修整。休整期间遭遇敌机轰炸。当时我正在一条小河边洗漱,突然我的头部被弹片击中,仰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一昏迷不要紧,就二十来天不省人事。我被从前方医院,转移到国内安东(即现在的辽宁丹东市)志愿军后方医院,继续治疗。我苏醒后,碰到来医院慰问看望伤病员的首长,有认识我的一位首长无比惊喜:“杜军医,你不是光荣了么,烈士通知书都发到你家里去了,你这不好好的活着么。”首长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好好地养伤。我在安东养了大约半年左右,就调往“山东省第八康复医院”,一方面继续疗伤,一方面配合医院工作。其实当时我的脑子受到很大冲击,整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干不了什么。组织上就是照顾我继续康复治疗。

我调来山东已经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季。后来组织上安排我回家一趟,那是五二年的冬天,正在为我大哥操办丧事的母亲,见到我回来了,迷信地以为我显灵了。看到我穿着军装,摸摸我的脸,掐掐我的手,兴奋地哭了。我在家里确实见到了“烈士通知书”,还有慰问信,慰问信上还签着部队首长的名字。那时我们是华东军区。军区首长有:陈毅、粟裕、饶漱石、张爱萍、张震、谭振林。

我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在一九五三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回到省军区医院门诊部。但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参加工作,就又安排到疗养院。一方面疗养,一方面协助疗养院,做赴朝回国伤病员的思想工作。对伤病员做心理疏导和精神治疗,因为有的战士身负重伤,身体痛苦且精神有压力,还有的战士回国后居功自傲。我们就对回国伤残军人因势利导,一方面引导他们积极地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一方面疏通他们的思想,解除后顾之忧;再就是引导他们学文化,学理论,提高他们的认识和觉悟,继续发扬部队的传统和作风,以便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做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做一名合格的老兵。

一九五五年,我因身体原因,转业到地方工作。在之前我被评定为“二等甲级残废军人”。后来我把残疾证捐献了出去。回到地方以后,安排我在当时的邹县卫生科工作,一九五六年调峄山卫生所当所长,五八年任峄山公社医院院长,一九六零年邹县组建卫生学校,我担任卫校副校长,一直到文革开始。在地方工作期间,我多年被抽调到征兵办公室,担任主检医生,负责对兵原的身体健康把关,并最后签字。工作中我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保持我在部队多年养成的习惯作风,发扬部队光荣传统,任劳任怨地为党工作,得到了党和政府的充分肯定。文革开始,因为我爱讲真话,说实话,没配合革委会的工作,而被免职,并下放到唐村煤矿煤矸石砖厂参加劳动。在这期间,我在解放战争中获得的两枚军功章,赴朝参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纪念章以及有关的证明,都被红卫兵造反派抄家搜走并毁掉。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一九七八年落实政策,当时邹县组建“肺结核病防治所”,我便又走上了邹县结核病防治所所长的岗位。那时候组织上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我是一个兵,只要我能为党工作,能为老百姓服务就行,什么要求也没有。”我主动请缨去结核病防治所,到一线工作,感觉踏实又舒服。组织上安排我担任结核病防治所所长,我带领的结核病防治所,在一九八二年的全国结核病流行病调查工作中,取得了山东省全省第一的好成绩,受到“全国结核病流行病调查小组”的表彰奖励。

一九九零年,我年满六十周岁,组织上批准我离开了工作岗位。

杜洪修同志在一九七八年落实政策以后,组织上补发了他的工资,每个月五十七块钱,他一次补交了六百元党费。相当于他那时十个月的工资。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他交“特殊党费”四千元。在汶川地震和其他的慈善活动中,他和老伴累计捐款近两万元。但他淡泊名利,所有收据都没有留存。他说:“我的工资是人民给的,我应该报答人民。”

是的,我们应该报答人民!同样,我们应该记住这些无私无畏,忘我奉献的革命先驱!

“我是一个兵!”多么纯朴的语言,然而是那样的铿锵有力。

我不由地想起了曾经有一位外国记者,在天安门城楼上问朱总司令:“您想身后留下什么样的荣誉?”时任全国人大委员长的他,一语作答:“一名合格老兵足矣!”

采访结束,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是一个兵!”

“一名合格老兵足矣!”

是的,我们的共和国,就是由千千万万个兵,用脊梁顶起了这座恢宏的大厦。他们是共和国的擎天支柱!

口述史《铁血铸英魂》

笔者(右一)与邹城电视台编导朱磊主任(左一)采访本文主人公杜洪修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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