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记留给我的印象

老书记留给我的印象

  在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末期,刘忠文是我们家乡保德县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可以说是无人不知。这不仅仅因为他由于历史的原因曾两度担任县委书记,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人品如同他的个头一样高大而受人尊重和拥戴。

  我最初知道刘忠文这个名字,应该追溯到上世纪50年代。1953年秋,保德县城唯一一座完全小学—庙梁完小招收五年级新生。当时只有12周岁,刚读完小学三年级的我,在父亲的鼓励下,越级去报考。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的考试科目有语文、算数和常识。在常识的试题中,有一道题目是“中国共产党的伟大领袖是谁?解放军的总司令是谁?我县的县委书记是谁?”对于前面两问,同学们当然是无人不晓,可对于后一问却有相当多的同学答不上来。而我却是答对了。这是因为:我的父亲当时是城南乡党支部书记。在家里常常用赞赏的口吻,谈及刘忠文这个名字。而且我还知道他身材高大,额头很高,常穿一身灰色干部装。讲话声音洪亮,出口成章等等。小孩子自然不知道县委书记是个什么级别的干部。但我想,既然能和领袖一样作为试题,一定是很了不起,一定很有本事。

  我第一次见到刘忠文其人却是在时隔17年的1970年。那时我已是一名保德县政府的干部。我记得春节过后,忻州地区召开三级干部会议,我作为一名随团的工作人员参会。在会议的最后一天,大会进行表态发言。发言者都是有关县的负责人。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有3个人,一位是五台县××领导,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坚持带病上岗,一口气要干到不出气。”第二位是兴县×××领导,他的口号是:“干革命好比牛拉车,宁叫蹶死牛,也不能退了车。”第三位便是刘忠文。他是忻县的负责人,身材高大,高额头,一身灰色干部装,讲话声音洪亮,却是满口保德南乡腔。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战斗口号。只是说要努力学习大会精神,因地制宜,建设高产稳产田,大力推广5号、7号高粱,全县总产力争达到多少多少万斤。

  1971年夏,刘忠文再次返回保德任县委书记。我作为县革委的办事组副组长兼秘书办公室主任,有幸在他身边工作,近距离接触,一起共事,时间长达3年之久。

  我对他总的印象是:论人材,仪态端庄,举止大方,师者风范,极具魅力。论人品,雍容大度,宽厚仁慈,不卑不亢,深孚众望。他处事为人,无不体现一个忠字。他恪守三忠原则:“那就是忠于自己的信仰和事业,忠于身边的干部群众,忠于儒家温、良、恭、俭、让的传统文化。”

老书记留给我的印象

1971年保德县县委委员合影。图中后排右起第三位为作者吴志明,前排右起第六位为刘忠文书记。

  人所共知,保德县不仅自然灾害频发,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重灾区。在1970—1972年,连续3年大旱,一年绝种,两年歉收。人无粮,畜无草,贫病交加,民不聊生。而刚刚平息武斗的两派群众组织,矛盾尖锐,思想对立;一批冤假错案,没有平反昭雪;一批受迫害的领导干部未获解放。党政机关瘫痪,政治生活无序,一片混乱局面。干部群众怨声载道。面对如此“老大难”,许多县级领导干部望而却步,都不敢到这里来任职。忠文书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临危受命,时隔18年后,再次回乡担任县委书记的。这是一件确实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当时人们有两种议论:一种是认为地委用人有失公允,都为他抱不平。一种说是忠文同志太老实,怎能接受如此的任命。而他本人却坦然面对,欣然应命,义无反顾地举家搬回了保德。

  对于这件事,老书记在一次谈话中,作出了精辟的解读。他这样认为:

  人生应有追求,追求应有目标。但这种目标应该是现实的延伸,规律的呈现,科学的构筑。它的最佳结合位置在个人和社会需求的统一点上。

  一个人选择目标,如果只从自己眼、耳、鼻、舌、身的感官需要出发,去寻求色、声、香、味、触某一方面情欲的满足,固然是一种卑微、下贱,一定会遭到社会的抛弃和人们的唾弃。但如果选择的目标,超乎社会客观可能,即便再美好,也是一种虚妄和飘渺,绝不会得到社会的认同而获得成功。所以选择目标,一定要以自我的人生价值适当评估出发,找到自己应处的社会位置。个人意愿,往往由于地域环境等因素限制和社会需要相抵触,这就需要个人作出调整,甚至牺牲,去顺应社会的需求。否则,不但一事无成,甚至会碰得头破血流。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我从来不把个人的志愿、理想、抱负之类看得太重,一直抱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不去强求。这样才可以超脱而活得不累。更何况,党对我们有特殊要求,个人利益,党的利益,孰轻孰重?每一个党员干部心里都要有一杆永远倾向党的要求、人民利益的秤。

  老书记是一个感情极为丰富的人,他不仅看重亲情、友情,更具有一种大爱的情怀,这种爱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对家乡这片土地的爱,一个是对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的爱。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常常这样说。

  “山高露石头,黄沙向西流,富贵无三辈,清官也难留。”这是一首描绘保德的古谚,既有写实,也充满贬义,对此,他又如是说:

  这话大抵是对的。保德“落难”到黄土高坡,地处偏隅,自然条件恶劣,十年九旱,老百姓“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生活艰苦悲惨,自不必说。就连那殷实人家也难敌那频频灾害,兵荒马乱,多有破产落难者。“富贵无三辈”之说,似乎也不过分。只是这清官难留,却让人费解了。清官自然应当是能吃苦能受罪,不贪不占,为民谋利之人,哪有怕穷、怕累、怕难而见异思迁的道理?这里另有隐情,因由来源于一个虚构的故事——“九件衣”。

  话说,在某个朝代,保德发生了一件血案。一对男女,从小青梅竹马,女的一手好针线,男的一肚好文章。这一日,男的上京赴考,女的给带了亲手缝制的九件衣服和盘缠上了路……。这地方有一地主恶霸,名叫乔武举,家里失盗被人偷去了衣服九件。乔老爷正在怒火中烧,恰逢公子路过,神使鬼差露出了小姐给带的九件衣服。那武举本不省油,不由分说把那公子绑至县衙,硬说是公子偷了他的衣服,有实物作证。那县太爷本是清官,见了衣物,却未作细究。在讯问中,那公子死不认账,这县官好人办了错事,竟然大搞逼供信,以棍棒相加,可怜那白面书生被活活的打死。那小姐闻讯,义愤填膺,闯进公堂,擂鸣击鼓和那县官理论。县官将乔武举传至公堂,双方对质,小姐说出事情原委,并叙述每件衣物的记号特征,句句为实,那武举无言以对,只是胡搅蛮缠。小姐弄清了原由,怎奈于事无补,大骂狗官,用剪刀自刎于堂前。那武举落荒而逃。小姐公子双方父母闻讯赶来,大闹公堂,县官理屈,不得不将一双亲生儿女赔给受害一方。故事被编成了戏剧,戏剧搬上舞台,影响之大,远远超过小说,瞬间便传遍了四方。于是乎乔武举之流,竟成了保德人的化身。民风不淳,为人刁钻之不实之词就加在了保德人的头上,这样的地方清官自然也就难留了。

  讲完故事后,老书记又说:在人文领域,保德绝非落后。黄河流域,乃华夏文明之发祥地,有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保德人民祖祖辈辈居住在黄河岸边,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大背景之下,经受熏陶,潜移默化,哪有不开化之理?其实,这里虽然没有出名的文人骚客,却不乏有识之士,通达之人。先进的文化观念,思想意识,使他们早早觉醒。愚顽刻薄,吝啬之徒,在这里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文明开化,宽厚大度,慷慨解囊,人人推崇,悉心效仿。凡是正当事业,无不满腔热忱,给予支持。保德是革命老区,为革命做出过极大的贡献。这里的人民同党和政府血肉相连,有深厚的感情。应该相信保德的现状,在广大干部群众的努力下,一定会迅速改变。

  正是基于这种理性的充满感情的正确认识,他把解决保德的纷繁复杂问题,着力点放在了发动干部群众,依靠干部群众上。

  老书记的口头语,肯带一个“乃”字,比如,“众人乃圣人”,“百姓乃父母”,“群众乃英雄”。他很少召开会议,用大轰大嗡的方式来制造所谓的舆论氛围,他惯用的办法是深入基层和干部群众进行各种形式的座谈。在那段“集中整治,恢复正常社会秩序,全面开展生产自救活动”的紧张日子里,他用很短的时间跑遍了全县20个公社,60多个大村大队,50多个机关、厂矿、学校等企事业单位,召开了无数次的座谈会,涉及了数不清的人和事。白天开、晚上开、田间开、炕头开,初始了解情况开,中间问政于民、问计于民开,形成决议实施方案还要开。总之,座谈就是解决问题的钥匙,座谈就是解决问题的法宝。

  老书记有一手硬功夫,那就是盘腿席地而坐。两腿盘得圆圆儿,身子却灵活自如。仰俯上下、顾盼左右,说话、喝水、抽烟、吃饭,极其自然。如此这般,我们坐不了半个时辰就两腿麻木,如坐针毡;他却一坐就是大半天,稳如泰山。这功夫从何而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经过天长日久,不经过千锤百炼,是不可能办到的。这功夫,就是他多少年来和老百姓亲密接触的见证。功夫有多硬,和老百姓感情就有多深。

  1972年秋,在岢岚导弹基地施工的30多个保德民工,在一次事故中伤亡,他亲自带人前去处理善后。整整两天两夜,坐在民工住的工棚的炕头上,进行说服、安慰、沟通的工作。150多个人,一个都没有落下。从他熬夜浮肿发红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付出的感情和劳动,从家属充满信任和感激的眼神里,可以感受到父老乡亲对他的尊重和拥戴。

  责己严,待人宽,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是老书记的处世哲学。

  有一件事,至今已40多年了,我总在心里边搁着,总是不能忘怀。我因为做文秘工作,深知文件、指示之类对于一个县级政府之重要,不敢稍有疏忽。但也知道,机关发文,不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应当多寡适量,繁简有度。否则,难免沉溺于文山,游走于尺牍。今天一个通知,明天一个指示,前面尚未实施,后面又要颁布,而且多有重复之处。这样不仅分散领导精力,下面也无所适从,势必助长浮夸之风泛起。有一段时间,机关发文过多,下面多有微词,常有非议。我的同事康培华同志,亲自见某基层单位的一位领导,把新发的文件付之一炬,并骂着说:“发文,发文,文件能当饭吃吗?”一天开常委生活会,我作记录,将此事和盘托出。我刚刚把话说完,有一位负责同志拍案而起,大骂“胡说八道”。当时我满脸赤红,出了一身冷汗,自觉讨了没趣,感到无地自容。老书记看出我的尴尬,马上站起来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个事,未必是空穴来风,需要引起注意。”事后,他找我谈话,和颜悦色地告诫我说:“直率,其实没有什么不好,与朋友交,至诚至忠,肝胆相照,自是为人之道。直率如果加上智者的聪颖机智,那就更好了。说话不看语境,不择对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损了领导尊严,伤了同事脸面,难免结芥蒂,生隔阂。不讲方法,难免给自己找来麻烦。乃至吃了大亏,方才恍然大悟,甚至连最后也没有彻底搞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书记留给我的印象

  还有一件事。那个时候,机关只有两部“69”式吉普车,首长多,常常因为外出开会发生冲突,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就得闲着,或者得另想办法。但这办法,却也难想。全县只有武装部还有一部小车,人家用着,借不到或者出了毛病,就得抓瞎。这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到运输公司调卡车,卡车谁也不想坐,怎么办?办事组长连焕文同志交待我:“排排队,谁官大,先轮谁。”这倒是个办法。但是到头来还是行不通。今天惹了张三,明天惹了李四,久而久之,轮遍了也惹光了。老书记看在眼里,搁在心里,十分体谅我们的难处。于是在一次常委会上他宣布了一条规定:“今后派车要看事情的轻重缓急,不要像小朋友似的,再搞什么排排队吃苹果了。”之后,他还亲自落实制度执行情况,并且带头坐大车、搭顺车、让小车。

  事后,他曾经这样开导我:“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自然有闪光的东西。但那尊卑有别的等级观念,难免带有封建色彩,而且根深蒂固,它所构架的伦理道德的平衡木,实在难走。有再大的本事,也难免失手。要懂得这个道理,不要过分地难为自己,只要做到尽心竭力,无愧于心就够了。”

  老书记很少发火,即使遭到了诽议,甚至嘲讽也不会生气。

  1975年秋,忻州地区的三级干部在昔阳县办“学大寨”学习班,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然把保德作为后进单位进行所谓的大会“解剖”。保德有那么一位干部,在大会发言时,竟然歪曲事实用挖苦嘲讽的语言,肆意抨击县里的一二把手。当时全场一片哗然,参会的保德干部更是群情激愤。而刘书记却十分淡定、冷静。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狠狠抽了几口烟,始终一言未发。我当时实在想不明白,他这种隐忍的功夫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老书记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举止言谈,仍然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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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忠文(1926.2.26—2003.2.28),山西省保德县人。1940年参加工作,1943年任保德县冯家川中心小学校长,1945年任县政府民教科员,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出席全国首届团代会,1952年任保德县县委书记。1955年1月调任忻县地委工作,先后担任第一副秘书长、秘书长(1958年担任)及地委常委,1956年任忻县县委书记。1971年再次担任保德县县委书记。1976年调任忻县地区农工部部长。随后,升任行署副专员(常委),1984年退居二线担任顾问,1986年离休。

(本文作者吴志明,历任保德县政府副县长、朔州市国土资源局局长等职,2001年退休)编辑:李 旭 赵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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