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任建樹:他曾寫下國內最受歡迎的陳獨秀傳記

作者 | 石鍾揚(南京財經大學教授)

歷史不會忘記陳獨秀,也不會忘記陳獨秀研究的先行者與鋪路人任建樹。

作為先行者,任先生在上世紀70年代末就進入陳獨秀研究

(以下簡稱“陳研”)

行列。彼時,這塊園地還是禁區或半禁區,他所在的上海市社科院與社會上都有勸阻者,但他義無反顧力破堅冰,奮然前行,直到生命的終點。

作為鋪路人,任先生數十年如一日致力於陳獨秀著作的搜尋及其傳記的打造,功不可沒。他先後主編的《陳獨秀著作選》(三卷本)、《陳獨秀著作選編》(六卷本),成為中國陳研之基本文獻;他先後撰寫的《陳獨秀傳:從秀才到總書記》《陳獨秀大傳》,客觀公正且不失生動地再現了陳獨秀的形象,是國內最受歡迎的陳獨秀傳記。

仁者,壽也。任建樹先生以九十六歲高壽,於2019年11月2日在滬上溘然長逝,也進入了歷史星空。

纪念任建树:他曾写下国内最受欢迎的陈独秀传记

任建樹: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1924年8月出生於河北省武安縣,1945年初參加革命,1947年畢業於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歷史系。1954年任上海團市委宣傳部副部長,1957年進中科院上海歷史研究所工作,後隸屬上海社科院,1978年後,任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中國現代史研究室主任,著有《陳獨秀——從秀才到總書記》《五卅運動簡史》(合著)、《現代上海大事記》(合編)、《陳獨秀著作選編》(主編)等。

“堅持‘自主的而非奴隸的’精神的人”

我在陳研路上,沐浴著任老關愛之光。為寫此小文,我將任老之簽名本從書架搬到案頭,壘起了一座書山。我凝視良久,也勾起一樁樁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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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收藏的任建樹先生的部分著作。

我與任老第一次相逢,是在1997年10月20—22日於合肥花園大酒店召開的陳獨秀研究會期間。1989年3月,在北京市黨校召開了全國首屆“陳獨秀思想學術”研討會,併成立了陳獨秀研究學會,此後不定期地在全國各地召開陳研會,陳研同仁才有時而相見的機會。21日下午小組討論,我以馬克思主義原本原理與人類文明史常識為依據,論證某流行口號為僵化思維、禁錮思想、阻礙社會發展的荒謬口號,被視為“大膽的發言”(傳播常識竟要大膽!)。沒想到在座的任老贊同我的觀點,並與別的專家一起推薦我在次日的閉幕式大會發言。這次發言給任老留下較深刻的印象,後來的交往中他多次提到此事。

會後,主辦方又安排任老等專家在天柱山、安慶獨秀園往返參觀、座談,直到10月27日。我始終作陪,零距離地感受到任老之平易近人與善解人意。10月26日,他為我在《陳獨秀著作選》(三卷本)與《陳獨秀傳:從秀才到總書記》上分別題寫“鍾揚同志指正,建樹1997.10.26”,極為謙虛,其實,彼時的任老已是上海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是史學“權威”。只是有人呼他“權威”,他立即糾正:什麼權威不權威?!這才會與我等後學親密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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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傳:從秀才到總書記》任建樹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9月版

這兩套書都經過任老近十年的艱苦打造,方得問世

(著作選1993年出齊,傳記1989年出版)

。其間的艱辛,任老曾在給我的一封信中道及,他說:“我在陳傳(上)所使用的資料,大多是上世紀80年代從圖書館

(上海、北京、武漢等地)

裡的書刊上摘抄下來,真是片言隻語、斷章取義了。那時複印的條件不如現在,而且費用也高,因此我都是摘要的。所謂‘要’也僅限於當時的所需。這是很費時間的,我的所謂研究工作,大約有一半以上是做文抄公——不是完整的,而是零星的抄錄”。

(1997年12月1日信)

箇中滋味,非經歷者實難體會。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

(不像此前他花兩三年時間做的《陳獨秀研究資料彙編(1921—1927.8)》二十萬字,雖簽了合同卻被一紙通知廢了)

,而這兩部書確為陳研破冰期的碩果,也是陳研後學的入門書,提升了全國陳研學術的起點。不過,任老沒就此止步,仍在文獻與傳記兩翼作精益求精的挺進,儘管他1991年底就辦了離休手續。又經過十來年的打拼,他主編的《陳獨秀著作選編》(六卷本)終於2009年出版,他獨撰的《陳獨秀大傳》終於1999年出版,又過三年《陳獨秀大傳》修訂本於2012年再版,再次推進了全國陳研學術水平。蒙先生錯愛,每有新著與新版書,他都有簽名本贈我。在《陳獨秀大傳》(修訂本)上,他的題字竟升級為:“石鍾揚先生教正,任建樹敬贈,二O一二年三月”且加有名印。令不才慚愧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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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大傳》任建樹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2月版

任老說:“說到陳獨秀的風貌和生平事蹟,最引人入勝的是他的人格魅力”,“我常常覺著在中國,在有著長達二千多年封建專制傳統的中國,像陳獨秀這樣一生堅持‘自主的而非奴隸的’精神的人太少了

(中國歷史,誠如魯迅所云:一為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一為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

,我敬仰他的人格和精神。這就是我不肯罷手(書寫陳獨秀先生)的主要原因”。(任建樹《我怎麼會研究陳獨秀的》,江蘇《陳獨秀研究》總第12期)任老之言深得我心,我從中獲得了靈魂洗禮與精神動力。

陳獨秀首先是文化領袖,抑或政治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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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任老通信,是那次合肥會議之後開始的。1997年10月30日,我隨信寄了篇《從<慘世界>到:論陳獨秀的小說創作》,請教任老。任老11月6日即給我回信。

鍾揚同志:

10月29日的信收到。大作也已拜閱。

謝謝你為我提供查考鄧仲純的線索,同時也感到你在做學問上是一個細緻的有心的人。

大作,我看了。我很欣賞這篇作品。《慘社會》,我瀏覽過一遍,《黑天國》只看了個題目,說不清當時為什麼沒有讀一遍的原因,也許是未署名(記不清了)。你的評論我認為很好,文筆也很好,不愧是中文系畢業的。我希望你今後仍然可花些時間從文學的視角去研究陳。對陳的研究領域一要拓寬,一要深,只要改革開放不逆轉(這是不可能的,小的曲折也許難免)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對陳發生興趣。這次在安慶認識你們幾個年青(輕)人,我感到特別高興。這種高興的心情,是年輕無法體會的,我希望你們能組織起來,尋找腳踏實地、埋頭苦幹(的人),最好找那些有幾分傻氣的“書呆子”(即勿找急功近利者),大家能真誠合作做些事情。需要我出力,只要我能做到的,自當效勞。

祝健康

建樹11月6日


任建樹先生信件手稿。

任老在這封信中表述了對陳研事業的自信,

(陳研與中國的改革開放共通著命運)

並將尋些有幾分傻氣的“書呆子”作為對陳研後繼者殷切的期望,更有對我之厚愛。中國陳研隊伍以近代史與黨史學的朋友為主體,研究的熱門話題為陳獨秀的政治思想與政治命運,唯我是中文系出身只研究陳之文化/文學,被視為“異己”,有好心的朋友勸我皈依主流,唯任老及少數師友支持我“從文學的視角去研究陳”。正是在他們的鼓勵下,我在這一獨特的陳研究路上漸行漸遠。

2005年,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陳研專著《文人陳獨秀》。在此書中,我給陳獨秀定位為:首先是文化領袖,其次才是政治領袖,作為政治領袖他是個悲劇人物,作為文化領袖他呼籲的科學民主具有永恆的魅力。作為國內第一部從文化視角研究陳獨秀的專著,《文人陳獨秀》的問世,在學術界反響比較強烈。江蘇省陳研會2005年10月9日為此在南京財經大學舉辦了高端學術論壇,任老欣然赴會發表了別具一格的講話。他高度肯定拙著“為陳獨秀研究開拓了一片新領域”,同時認為“把陳獨秀定位為首先是政治領袖,其次才是文化領袖是比較妥帖的”。

纪念任建树:他曾写下国内最受欢迎的陈独秀传记

《文人陳獨秀》石鍾揚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0月版

他指出:“當前關於陳獨秀的作品約有三種:一是研究型的,先從資料入手,下功夫,這自然是非一日之功,也不是急功近利、為評職稱而寫作者所欲為的。二是看了他的著作,寫出感想式的文章,其中也有好的論文,還有一些為陳打抱不平、情緒高昂的作品,這些都對‘陳研’有利,也許可以說是以第一種研究為基礎的作品。三是戲說性的,其利害對比,一時說不清。石鍾揚的《文人陳獨秀》屬於第一種類型的著作,是我歡喜,感到高興的作品。儘管我對之略有不同看法,卻並不影響我認定這部書是我近幾年來見到的最好的一部”。

(任建樹《陳獨秀首先是文化領袖抑或政治領袖?》,《安慶師範學院學報》2006年1月)

“學術研究多是離退休後搶回來的”

2010年我們策劃的紀念陳獨秀誕辰130週年書畫展,自然希望得到任老的支持。這年除頻繁的電話之外,任老分別於2月1日、4月5日、7月12日、11月14日給我寫信,主要是推辭寫字,卻願為我們推薦合適的書家。其中7月12日信用雙16開豎格舊紙,他破例以毛筆書寫,申述他不善書的原因,其實即一幅甚佳的小品。信曰:

鍾揚兄:

謝謝你在電話裡盛情約我為書畫展寫幾個字,我亦想為畫展出點力做件事,可我覺著寫字之事,是你找錯人了。我是盧溝橋的槍聲響起之後才進初中的,但不及一二月由於戰事逼近,學校不得不南遷,此後又一遷再遷,進入伏牛山區。那時的窮,那時的難,且不說現在的孩子們,就是他們的父母甚至他們部分的爺爺奶奶也是難以想象的,哪裡還有像樣的毛筆,寫英文字用的筆是當地產的細竹自制而成的。

你現在正兒八經地向我索討“墨寶”,這使我感到既為難又好笑。前年搬家時,清理雜物,發現了一疊五十年代末的信紙,與其棄之如廢物,不如藉此塗鴉,見笑了。

我答應你的事,已辦妥,即陳獨秀外孫吳孟明先生寫好了一首詩,現一併掛號寄上,收到後望告訴我。 敬禮

書畫展諸事順利、在寧諸友健康

弟 建樹七月十二日

任建樹先生信件手稿。

任老畢竟年邁,不良於行,他沒出席《遲到的紀念》書畫展(陳獨秀130週年誕辰本在2009年,推遲到2010年紀念,故用此名),他卻寄來一千塊錢資助我們《陳獨秀研究》(簡報)。年底任老特寄來賀年片慰勞我。而我在編輯《遲到的紀念》畫冊時又過於死心眼,一味強調畫冊的藝術水準,竟沒將任老、郭德宏等資深陳學專家之手札與作品放進畫冊。於今思之,深以為憾!

自任老不良於行,我只要到上海,他知道了定會召我去他府上暢談兼小酌。這種機會畢竟不多,更多的是電話交流。先生念念不忘的是《陳獨秀全集》的編輯與出版,這是他晚年最大的心願。可惜此項工程遲遲難以啟動,令人浩嘆。每念及此,先生卻自責他衰老無用,我則以他聲音洪亮為由來“反駁”他,他總髮笑說當年在中央大學唱過歌,落得一副好嗓子。與先生電聊是別樣的享受。

2014年我也退休了。先生得信後多次打電話讓我好好設計退休後的學術研究,說他們那一代多在運動中折騰掉好時光,學術研究多是離退休後搶回來的,讓我退休後要把握好、多做點事。與社會上流行的一退萬事休、好好玩玩之論調大相徑庭。我銘記先生之囑咐,退休後仍在有序地進行著學術研究,力爭有個如先生充實的晚晴。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陳獨秀

任先生身材挺拔,初逢時節他就是一頭銀絲,純潔到一絲不染。不管多大的會場,不管先生坐在哪裡(主席臺就更不用說),我都會一眼看到或望到先生,有時會用目光互致問候。先生儒雅的儀表中,書寫著仁厚、穩健、堅毅的內涵。

與他同行的,往往有一位與之風格迥異的學者王觀泉,他是黑龍江社科院的研究員,長期蝸居在上海亭子間苦熬,熬出了不少妙文,而雙目也幾乎熬得失明瞭。他不修邊幅,墨鏡下卻滲出滿滿的藝術範。僅看書名《“天火”在中國燃燒》《人,在歷史漩渦中》,就知道其充滿著詩人氣質。他沒有任老好親近,我也終與之結識,且從1997年11月起有不緊不慢的通信,我手裡頭也有他八九封信。除一二答疑信件,多為賀卡,很逗的是他的賀卡全是他手製的藝術品,彌足珍貴。

最感動我的是,觀泉先生2005年5月13日將他的名著《被綁的普羅米修斯——陳獨秀傳》的校樣寄贈給我。題字:“鍾揚老弟存正,觀泉二〇〇五年五月十三日”還慎重地鈐上三顆印,並附有一封慷慨激昂的信。他有眼疾,兼龍飛鳳舞,其字形同甲骨文,我好不容易“破譯”出來。

觀泉先生這部陳傳,本是1991年應上海文藝出版社與臺北業強出版社之約,以隻眼之微光在放大鏡下花了整整兩年時間寫成的。不敢說字字看來皆是血,兩年辛苦確實不平常。但此書在國內輾轉不能問世,讓觀泉痛苦不已。他將其校樣與有關部門的審讀意見及他對其之解讀,一同寄我,讓我保留了一份中國陳研史上珍貴的學術檔案。謝謝先生對我的信任。

2019年是“五四”運動一百週年,也是“五四”精神領袖陳獨秀誕辰一百四十週年。而這年對“五四”和陳獨秀的紀念與研究都相當平靜。

倒是相繼走掉幾位陳學專家,年初是“世紀老人”李老

(2月16日)

,接著是中央黨校的郭德宏教授

(5月12日)

,再則是幾乎雙目失明、人稱“目中無人,心中有仁”的董健教授

(10月22日)

,到年底是任建樹先生

(11月2日)

。令人難以平靜,於是有了這篇短文。

歲月無情,歷史存根。任老等陳學先哲之學術業績將永留人間,傳播著獨秀精神,滋潤著來哲之靈魂。

校對: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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