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梅洛-庞蒂

莫里斯·梅洛-庞蒂 | 论社会新闻

Maurice Merleau-Ponty


每当人们成为局外人,人们都能获得同样的关于梦的清楚意识,同样的令人惊愕的激动。这种可笑的聪明神态,这些荒谬的细微变化是吸引人的场面——但我们毕竟只知道我们一贯的态度:只想观看,不求理解。本文选自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


也许,任何社会新闻都不可能引发深刻的思想。我回想起在法西斯意大利,热那亚车站,我看到一个人从路堤的上面掉进轨道。人们蜂拥上前。人们想抢救受伤者,但“铁道卫士”冷酷无情地阻止人群。受伤者的血可能扰乱治安,应该马上把它擦掉,在热那亚八月的一个晚上,人们又恢复了平静。所有的眩昏都是类似的。当看到个陌生人死去时,这些人可能学会知道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所以,人们不让他们受到刚刚还有生命的一个人的影响。社会新闻的吸引力,就是观看的欲望,观看,就是从睑部表情中猜测和我们的世界相同的一个世界。

但是,观看,也是认识到我们心中的乐趣和悲痛在一个局外旁观者看来只不过是一种可怜的表情。人们能观看一切,在观看一切之后能继续活下去。观看就是保持距离和不参与其中,但亲临现场,并把其他人变成可见物体的这种奇特方式。观看的人以为自己是不可见的:在他看来他的活动处在能满足其意向的周围人群中,他不给其他人不在现场的证明,他把其他人归结为某些词语某些行为。爱看热闹的人是虐待狂。热衷于观看、但自我检点的司汤达清楚地知道愤怒有时是值得怀疑的“在我从波尔多到巴约讷、波城、纳博讷、蒙彼利埃的路上,我何曾没有听说过收入颇丰的法官的轶事!当我饱经风霜和上了年岁时,这些如此悲伤的事情将收入《我的时代的故事》。但是,上帝啊,这是何等的丑恶!世界始终如此肮脏,如此卑鄙,如此厚颜无耻和虚伪吗?我比其他人更坏吗?我嫉妒吗?我怎么会有用棍棒猛打这个法官的冲动念头……?”

莫里斯·梅洛-庞蒂 | 论社会新闻

因此,根据社会新闻揭露的事物的种类,社会新闻有一种好的用途和一种坏的用途,甚至可能有两种社会新闻。需要掩盖的东西首先是血,身体,内衣,屋内的隐私,成鳞片状剥落的绘画后面的画布,有形物体后面的内容,偶然性和死亡。在街上(通过玻璃窗看到)的意外事件,在人行道上的一只手套,靠近眼睛的一把剃刀,欲望的麻木和瘫痪——布努埃尔的《安达卢西亚的狗》描写了所有这些人类祖先的遭遇,每当人们脱离世界,每当人们成为局外人,人们都能获得同样的关于梦的清楚意识,同样的令人惊愕的激动:一个打电话的人(我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这种可笑的聪明神态,这些荒谬的细微变化是吸引人的场面——但我们毕竟只知道我们一贯的态度:只想观看,不求理解。

应该单独考察或超越司汤达的真实的小事情。这些事情不仅仅揭示了一种生活的内幕,尘埃,污垢,残渣——而且也揭示了个人的不容怀疑之处,当一个人在情境中变得单纯,当一个人不想置身于不幸或幸福时,他在极端情况下的本质。在土伦,天下着雨,司汤达在百般无聊之中,以两个场面作为消遣:“一个不怕死的逃兵捉住一匹马,重新装上手枪的火药,骑上马从篱笆后面的路奔过来,杀死一个敌人,打伤另一个敌人,逃离而去。”司汤达继续说:“看到如此壮观的一个场面,我怎么敢说,我在登上轮船的那一天我过得有意义和不觉得无聊……一位水手向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献殷勤,那女子无疑属于有闲阶级,因船舱里的闷热,她带着一个女伴来到甲板上,我以此作为消遣。水手用一块面纱遮盖那女子,以保护她和她的孩子,但是,一阵风吹来,掀开了面纱,水手逗弄漂亮的女乘客,取下面纱,装作重新盖好面纱的样子。在这个持续了一个小时的过程中,有许多悦目的、自然的和优美的东西。受到冷落的女伴开始注意到我,对我说:‘这位先生在冒险。’我不得不和她说话;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是,欣赏美丽使我更愉快。”


莫里斯·梅洛-庞蒂 | 论社会新闻


真实的小事情不必是传奇的和优美的。它可能是淹没和消失在社会过程中的一种生活:破坏分子科蒂斯被一个士兵打了一枪,腹部中弹,向雇佣他的内务部长敲诈勒索——只是因为他知道人们能在医院用药物毒死他,因为他和卢文一样,是一个老兵,因为他习惯于贫困,以为人们不会为一个贫穷者的沉默付出巨大的代价。今天,不断地与不幸作斗争是相同的,与规律,准则,必然性进行令人筋疲力尽的抗争是相同的,结果是疲惫的和发疯的妇女不得不住进医院:在一间房间里艰难地生活,五点钟起,叫孩子们起床,以便能腾出地方做早饭,把孩子们带到门房间,一直呆到上课的时候,坐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和地铁到巴黎上班,晚上八点从巴黎回来,购物和做晚饭,第二天又重新开始,在几年之后,筋疲力尽——这就是报刊不厌其烦地能向年轻读者提供的新发现。真实的小事情不是生活的零星片断,而是符号,象征,呼唤。

小说只能依据真实的小事情。小说利用它们,如同它们那样进行表达,即使小说离不开编造,它所编造的东西仍然是虚构的“小事情”:玛蒂尔德的一撮头发被于连扔出窗外,乞丐拘留所所长要囚犯安静下来,因为囚犯的唱歌声干扰他吃午饭。不过,小说里的东西有时多于,有时少于真实的小事情。小说编排和评论当前的动作或言语。作者顺从人物,使我们进入人物的内心独白。小说有背景。相反,社会新闻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因为社会新闻是种生活进入可能不知道该生活的生活。社会新闻直接讲述事物,小说仅仅通过人物的感受讲述事物。司汤达没有说出奥克塔夫的秘密,他写信给梅里美说:“在人们会用黑色和白色绘画之前,需要经历漫长的年代。”所以,奥克塔夫的恶成了不可能事物的恶——比他的真正的恶更不可救药,更平和。之所以小说更真实,是因为小说有一种完整性,是因为人们能用一些很真实的细节编造谎言。之所以社会新闻更真实,是因为社会新闻使人感到不快,是因为社会新闻不是美。只有在发现人们常说的“真实的诗歌”的伟人身上,两者才合二为一。

(195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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