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年少春衫薄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910年,大唐已經亡了三年。
韋莊75歲了,作為一個亂世中人,確實很老了。
按理說,他該知足。
他不再漂泊,覓得了一方安寧;他得償所願,在蜀地小政權裡身居相位。
可見過他的人都知道,他總是心事重重。
有人問,這是為什麼?
通常,他會說:我是志在匡扶堯舜。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總是想起一個少年,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他總是想起江南,春水碧於天, 畫船聽雨眠。
他總是想起長安,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裡不知秋。
但是,都回不去了。
唐朝,一個看家族更甚於家庭的朝代。
雖然每任帝王都在很努力地,限制世家大族的勢力,但有唐一代,軍政大權仍被他們把持。
比如,裴氏出了36個宰相,崔氏出了29位宰相,韋氏出了18位宰相,杜氏出了11位宰相……
世居長安的關中貴族中,又以韋、杜為馬首是瞻,正所謂“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韋莊,正是京兆韋氏出身,曾祖是著名詩人韋應物。
年少不知愁的日子,大唐還在,他住在朱門宅子裡,有一群一起騎著竹馬長大的弟兄,他們曾騎著馬跑遍長安城,也曾偷偷逃課跑到城外看花。
那時,他們一起談天一起笑,一起陌上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不如意的事,也有,像14歲時科考落第。
但對於14歲的人來說,這又根本算不上什麼,畢竟,還有很多時間。
韋莊第一次知道世事無常,是18歲時,他的父親病故。
還沉浸在歲月靜好中的少年,突然間沒有了依靠,不得不去直面負重前行的現實。
他是家中長子,弟弟妹妹們需要他的照料。
於是,收了心,擔起責任。
帶家人去了虢州,一邊寒窗苦讀,一邊照養他們。
數年後,再下考場。
結果天不遂人意,又沒考上。
或許他也鬱悶過,但很快又釋懷了。
大唐“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科考錄取率極低,不是努力就有結果的,他的偶像杜甫,也是屢戰屢敗,這和智商沒關係。
盡最大的努力,餘下的,交給時間就好。
於是,他開始四處遊歷,尋找其他的機會。
這時的他,雖然看清了一些事,但還是閱歷欠缺。
他待人待事,會有些不知深淺,有時顯得孤傲。
他的眼界也有些侷限,有時身邊即世界,只看得到自己的喜樂悲傷。
韋莊徹底明白世道艱難,是在回長安的第二年。
也是公元880年,黃巢軍攻破潼關, 直入長安。
他和所有長安城的人一樣,瞬間家國破滅,朝不保夕。
區別,可能就是他逃了出來。在投降後的洛陽鄉下,獲得暫時的平安。
可是內心,再難平靜。
長安城的殺戮歷歷在目,長安城的血和淚如鯁在喉。
尤其,在遇到一個委身叛軍、復又從長安逃出的婦人後,聽到她的所遇所見,更是憤懣、悲痛到無以復加。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旋抽金線學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妝成只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淒涼無故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戶。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秦婦吟》選
那個可能昨日還說著“妾擬將身嫁與”的天真少女,第二天就被凌辱、被殺害;
那些以風流自詡的公卿貴族,很快就只剩累累白骨;
人煙寥落,田園破敗,家已無家,國已無國。
一首《秦婦吟》,1386個字,字字血淚。
很快,這首長詩,在天下間流傳,長安的淒涼與悲愴引無數人淚下。
韋莊也開始名揚天下,被稱為“秦婦吟秀才”,與“長恨歌主”白居易並稱佳話,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如果可以,他寧願沒有這首詩。
現實太過沉重。
在時代的風吹雨打下,每個人都是水中的浮萍,身不由已,渺小不堪。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大英雄的,有時,單是活著就能花光所有力氣。
與弟弟妹妹們失散,僥倖活下來的韋莊,就這樣一路輾轉,最後到了江南。
和飽經戰亂、滿目瘡痍的中原不同,江南顯得格外繁華安定。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
江南是真好。山也溫柔,水也溫柔,人更是溫柔,讓人忍不住想老於此間。
但是,他始終忘不了那滿目淒涼。
前年相送灞陵春,今日天涯各避秦。莫向樽前惜沉醉,與君俱是異鄉人。——《江上別李秀才》
有時,他還能在江南遇見老鄉。但一想到都是沒有家的人,總要大醉一場。
在江南,韋莊到過很多地方,他喜歡這裡的安寧,一切都像在太陽之下,溫暖而光明。
在江南,韋莊看花、飲酒、泛舟,找到了很多的快樂,彷彿他的大唐舊夢,還不必太早醒。
有人說,他的詩詞裡,有最美的江南。
可他的江南,又總是寫著寫著飄向了遠方。
「千山紅樹萬山紅,把酒相看日又曛。」
太陽和長安哪個遠?
舉頭見日,不見長安。
894年,黃巢兵敗後苟延殘喘的李唐皇室,又一次開科取士。
這年的韋莊,59歲了,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馬上就到遇見什麼都應該波瀾不驚的「耳順」期。
可他,還是心動了。
他不想終老他鄉,他不想一身所學無所用。
終於,又回到了長安。
滿目牆匡春草深,傷時傷世更傷心。車輪馬跡今何在,十二玉樓無處尋。——《長安舊裡》
人事已非的長安,早沒了記憶中的模樣。
好在這一次,他考上了,被任命為校書郎。
朝廷給的第一個正式任務,是出使蜀地。
當時,西川節度使王建與東川節度使顧彥暉正在開戰,讓他以判官的身份,隨諫議大夫李詢去調和。
雖然他們的話也沒人聽,王建堅持打敗了顧彥暉,佔領了兩川。
但韋莊卻意外得到了王建的賞識。
900年,宦官發動了宮廷政變,囚禁昭宗。
不久,黃巢起義軍裡倒戈起家、唐末最大的割據勢力之一的朱溫又派人殺了這些宦官。
再後,幾方混戰,以朱溫掌控朝堂告終。
此前還對朝廷抱有一絲細想的韋莊,自此絕望,留在了蜀地。
907年,朱溫逼唐哀帝禪位,登基稱帝,大唐徹底滅亡。
消息傳到蜀地,官吏民眾們大哭三天。
三天後,王建在蜀地官民的擁立下,登基為帝,國號蜀,也就是歷史上五代十國、十國裡的“前蜀”。
第二年,韋莊被委任為宰相,後終身仕蜀,一直到75歲逝世。
除了少年時光,蜀地14年是韋莊一生中最順遂的日子。
王建雖然出身草莽,卻是個明理的人,對手下人很好。
蜀地雖小,卻也成全了他的一些理想與追求。
《十國春秋》載:開國制度、號令、刑政、禮樂,皆由莊所定。
他也算是保一方百姓安寧了。
有什麼不開心的呢?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女冠子·四月十七》
野史上說,他有一個愛妾被王建霸佔,鬱鬱寡歡的他便寫了首《女冠子》訴說離情別恨。愛妾聽說後,感念他的情意,絕食而死。
此事真真假假眾說紛紜,但有一件事,卻是真的,就是他的沉默。
老了以後,韋莊越來越沉默。
比如,讓他才名遠揚的《秦婦吟》,他將它束之高閣,絕口不提,也沒有錄入自己的文集《浣花集》。
只因《秦婦吟》通篇悲慘,描述的起義軍之惡、官軍之惡又易讓人對號入座,統治者諱莫如深。
他經歷了太多,終被磨平了稜角。
他失望了太多,在外人面前開始不動聲色。
勸君今夜須沈醉,尊前莫話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但午夜夢迴時,他又總是想起年少第一次去江南時的情景: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
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嘴上說著,不歸。心裡卻知道,不過是因為回不去了。
王小波說:“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
這就是韋莊啊,他沒有力挽狂瀾,扶大廈於將傾;他愛和平、愛美物、愛美人、愛美景;他偶爾會逃避,優雅地喪著;他一次次努力地活著,卻又不得不陷入身不由己的漩渦。
不是每個人都能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只要問心無愧,已經很難得。
「千桑萬海無人見, 橫笛一聲空淚流。」
所有能說的,他寫在了詩裡詞裡。
不能說的,就在玉笛飛聲中,望向長安,然後,落下一滴淚來。
讀“春日遊,杏花吹滿頭”,讀“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總有人問:韋莊是誰?
今天,我告訴你,他曾是一個明亮少年: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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