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豐縣的人和安徽碭山的村——楊寨

圖:來自網絡

楊寨位於碭山縣葛套村南邊三四里處的黃河故道邊。我們有一家乾親,就住在這個村子裡。


蘇北豐縣的人和安徽碭山的村——楊寨


說起這家乾親,不妨先把話扯遠一點——40多年前初冬的一個傍晚,我們家正在吃晚飯,忽然聽到鄰居家的一個小夥走進院子喊父親:“大爺,你的乾兒子來了!”話音剛落,這個鄰居就走進了屋門。


這時,一個30多歲的壯漢子從鄰居身後跨到前面,對著父親和母親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幹爺,乾孃!”父親和母親猛地一驚,放下碗筷,站了起來,直愣愣地看著這個十分面生的壯漢子,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話——從來也沒有認過乾親啊,這是從哪裡蹦出來的乾兒子?


這個壯漢子見狀,就自我介紹起來,說他家就在碭山楊寨,接著又報了他父親的大名和自己的小名。父親、母親滿眼裡還是驚訝和疑惑,壯漢子便把頭伸向父親:“幹爺,你忘了,當年你上學時,就住在俺家啊!”這句話,終於讓父親想起了30多年前的往事。


當年,父親在碭山縣師範讀書,縣城被日寇佔領,學校遷到縣城東北30裡外的楊寨,找幾間民房上課;晚上,學生們分組散住在村民家裡。父親和另外五六個同學被安排在了一戶姓楊的人家。這戶人家很是熱心,騰出一間灶屋,鋪上厚厚的麥秸,就成了這幾個年輕學生的大通鋪。


晚上,這大通鋪,就成了他們打打鬧鬧盡情撒歡的好場地。一個晚上,他們或坐或臥鬧得正歡,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男房東,咧著嘴巴走了進來,大家停止了打鬧。男房東眨巴了幾下眼睛,帶著幾分的神秘和喜悅說:“媳婦生了個胖小子,你們這幾個秀才,幫著俺起個名字吧!”


大家聽了,又撒起歡來,你推我,我推你,鬧了半天,最後,其他幾個學生一齊指著父親對男房東說:“他是俺們學校的大才子,這個活交給他,沒錯!”父親笑著連連搖頭,又鬧騰了一陣子,那幾個學生又說了:“高才子,你給這孩子起了名字,這孩子就認你個幹爺,行了吧?”


男房東哈哈笑了:“那好啊,小傢伙又多了個疼他的人。高才子,明個一早,我來給你要名字,說定了哦!”說罷,一揮手,顛顛地走了。父親還想再說話,但已經沒人聽了。


夜深了,大通鋪上一片呼嚕呼嚕,只有父親還在不情願地動著腦子。第二天一早,父親向房東交了差,便也在嘻嘻哈哈里當上了“幹爺”,便也有了沒見過一次面的乾兒子。


父親回過神來,趕忙讓這個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乾兒子坐下,又讓母親再做飯。原來,父親的這個乾兒子從微山湖拉草回來,到了我們村,已是天黑,又累又餓,可離他的家楊寨還有十多里土路。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幹爺就在這個村裡——他們家在一次閒聊時,他的父親鬧著玩似地說他有個幹爺;他不相信,他的父親就以我們村的名字和我父親的名字為證——他把小山似的草車停在路旁,正好遇到了在村裡閒逛的這個鄰居家的小夥。


就這樣,我們又多了一家既老又新的親戚。幾個月後,春節到了,乾哥帶著兩箢子禮物來了,還給父親帶來了一件嶄新的羊毛軍大衣。中秋節,我和母親帶上八盒月餅、兩隻大紅公雞和母親給她幹孫子、幹孫女買的兩身花衣服,平生第一次去了碭山的楊寨村。


蘇北豐縣的人和安徽碭山的村——楊寨


那時,乾哥家與其他人家一樣,還是低矮的瓦房。幹嫂的個子高高,手腳很爽利,說話很文氣,大大的眼睛和不算大的嘴巴總是微笑著。不知什麼原因,他們沒有親生的孩子,抱養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兩個孩子在院子裡蹦著跑著,笑著唱著,好歡。


第二年的春節,乾哥又來了;中秋節,我和母親又去了。誰也想不到的是,那年年底的一個雪夜,我們家禍從天降,剛過而立之年的二哥意外身亡,全家老少哭翻了天。


鄰居們來了,抹著眼淚扯起父親母親說:“俗話說‘認乾兒,損親兒’,還是把你們寶貝似的乾兒甩了吧!”父親母親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地哭。


一個多月後,到了春節,乾哥又來了;到了中秋節,父親母親又讓我去了楊寨。就這樣,年年你來我往,跨著兩個省的這十多里的羊腸土路,我們都走順了。


幾年後的那個中秋節,我又去楊寨,乾哥家住的地方竟成了一片廢墟。鄰居指著村東北角的那幢新樓說:“看,你乾哥家蓋樓了,全村第一家!”


乾哥家的樓房上下六間,很是闊氣,只是還沒有裝修。乾哥招呼著我坐下,我說:“你們好厲害呀!”乾哥抿著嘴直笑,坐在一旁的幹嫂卻冷冷地說:“唉,還厲害呢,蓋這樓差點兒沒把你哥的命搭上。”


原來,這樓完工時,拆腳手架,乾哥猛一用力,竟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急忙忙送到碭山縣醫院,醫生說,乾哥的脾大,用力過猛,壓在脾下的血管爆了。於是,劃開肚子,把脾給割了。乾哥出院時,醫生對他說:“老弟,你是大命人,往後可不能再喝酒、再出大力了。記住!”


回家以後,幹嫂咬死牙根不再讓乾哥下地,可乾哥老是說這樣活著沒意思,就在村口的大路邊搭了個小鋪,修理自行車,也修理一些小型的農用器械,天天叮叮噹噹,不緊不慢,飄散著幾分悠閒和安詳。


有時活兒少,他就騎上自行車,哼著小曲慢慢地蹬,到二里外的葛集街上轉轉,偶爾也買個燒餅夾塊狗肉慢慢地吃,或者買根油條撕碎了放進一大碗熱粥裡慢慢地喝。漸漸地,他的臉色紅潤了,肚子變大了,“楊神仙”的外號,也在村裡傳起來了。


蘇北豐縣的人和安徽碭山的村——楊寨


又一年中秋節前的那個星期天,我帶著禮物又去了楊寨。乾哥正坐在樓門前呆呆地坐著。他把我讓進樓裡坐下,端上茶,便拿起一把菜刀走向院子。院子裡的棗樹上拴著一隻大紅公雞,他走過去,一隻手抓住公雞的翅膀根,把它提起來,一隻手伸刀割斷了栓在雞腿上的細麻繩,去了灶屋。


我跟上去問:“嫂子呢?”他低著頭殺了雞,又往鍋裡舀水,沒有出聲。我又問了一句,他才低聲說:“走……走了。”我猛地一驚,抓住了他的胳膊:“啥時候?”他還是低著頭低聲說:“梨花開的時候,正在給梨花授粉,撲通一下子摔倒,就沒能爬起來……”


我不由地啊了一聲,愣了愣便問:“這麼大的事,咋不給俺送個信?”他抽了兩下鼻子說:“幹爺、乾孃都這麼大年紀了,怕老人家傷心……”他說著,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他偎著灶臺炒菜,我坐在灶前燒火,都沒再說話,只有我慢慢拉動的風箱在響:“呱——噠——呱——噠——”,幾碟小菜端上了飯桌,我問:“兒子呢?”他看著我提高了聲音:“他談了個媳婦,一大早,他們就一塊去了城裡買衣服;這媳婦,可俊哩!”


說著,他便斟滿了兩杯酒,一杯端給我,一杯拉到他的面前。我趕忙說:“你不能喝!”他說:“我不喝,捱過刀子就沒沾過一滴子;這杯酒,我看著,就算陪兄弟喝了。”


我們面對面坐著,沒有了以前的絮絮叨叨和嘿嘿哈哈——不想說,好像也沒啥話說,只是他不時地把酒杯端起來、把筷子拿起來,向著我說“兄弟,喝”“兄弟,吃”。就這樣,我喝了一杯後,他又伸手把空杯子拿了過去,我說:“你知道,我就一杯的酒量啊!”


他扭過身子,還是把杯子斟滿遞了過來:“斟滿看著。”他低頭沉默著,我低頭沉默著。好大一會兒,他抬起頭,紅紅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說:“兄弟,這樓,裝修好了,可你嫂子住不上了;俊兒媳婦定了,可你嫂子看不上一眼了;閨女暑假裡大學畢業,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可你嫂子也不能去那個好地方轉轉了……”


他說著,幾顆大淚珠子掉下,啪嗒啪嗒地落在了他面前的那杯酒裡。這時,只見他猛地端起酒杯,一仰臉,咕咚咕咚,滿滿一杯酒就灌進了肚子,然後把空杯伸過來,當地一聲碰了一下我面前的酒杯:“兄弟,幹!”


太陽掛上了棗樹的西南枝條,乾哥把我送到了村頭。我騎上自行車向他揮揮手,他扶著粗楊樹向我點點頭。收穫季節的陽光很溫柔,風也很清爽。


道路兩旁,是無邊的梨園,黃橙橙的碭山梨掛滿了枝頭,梨園裡飄著男男女女的歡聲笑語。頭有點發脹,眼有點模糊,我便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前走。是的,來楊寨一次又一次,這次說的話最少,喝的酒最多啊!


父親去世後的那兩個春節,乾哥來看望母親,只見大門緊鎖,當然也沒有見到母親——母已經隨著我們這幾家在外地輪流住了。後來,乾哥又去了二妹家;再後來,二妹又去探望了乾哥。


蘇北豐縣的人和安徽碭山的村——楊寨


再後來,聽二妹說,乾哥吃住都在那個整天叮叮噹噹的維修鋪裡,花花綠綠的方便麵空袋子,滿屋裡都是———啥時候再去楊寨一趟呢?


在楊寨,這家不算乾親的乾親,竟然成了真親,你說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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