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3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我小時候背唐詩的時候,最喜歡就是李白,因為李白的詩裡面抒情色彩濃厚,總是有著大量直抒胸臆的語句。你想抒發什麼感情直接說明白,對於我們這樣的小孩子來說,當然是最好理解的了。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李白

比如《蜀道難》,上來第一句就是“噫籲嚱,危乎高哉!”翻譯過來就是“唉呀媽呀,真TM高啊!”這麼直白誰看不懂啊。相比之下,唐詩的另一座高峰——杜甫的詩,對於我們來說理解就沒那麼輕鬆了。我小時候總是覺得,杜甫的詩總是前半截寫景,到了後半截才開始抒發感情。總是要看到這首詩的後半截才知道杜甫想要抒發什麼感情。

前半截寫景,後半截抒情。這也基本上成了唐代大多數詩人所通用的方式。對於我們這也並不難,無非是做古詩鑑賞的時候多看幾句,到了後半截總會出現抒情的語句,就能夠知道作者想要抒發的情感了。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杜甫

本來有了這個經驗,面對大部分古詩鑑賞“作者想要抒發什麼感情”這類問題,我們都可以順利解決。直到,我們碰到了一位詩人,我們終於知道,原來真的有人寫詩是根本不抒情的。話說他不抒情我們怎麼知道他要抒發什麼感情?

而這位被我們同學們譽為“站在古詩鑑賞題巔峰的男人”的唐代詩人,就是王維。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王維

王維的詩,總是冷靜的記錄著美好的景色,但是卻很少夾雜自己的情感。我小時候讀王維,總覺得他的詩好像有一種旁觀視角,好像他筆下的景物都與他無關一樣。他所採用的意象活色生香,淡然空靈,但是他自己的情感,卻總是隱藏在這些意象之後,讓人無從捉摸。

比如《山居秋暝》,就是這種旁觀視角的典型作品: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王維的詩似乎很難用什麼藝術理論來概括,直到我後來接觸到了一個詞,叫做“陌生化”,頓時茅塞頓開。王維的詩就是這種“陌生化”的典型代表。

王維的這種意象羅列的創作方式,其實也讓我想到了我個人很喜歡的兩位音樂人創作歌詞的方式,那就是羅大佑和方文山,他們的創作同樣也很符合“陌生化”的理論原則。

那麼今天的話題,我們就來聊聊從王維的詩和羅大佑、方文山的歌詞在創作方式上一脈相承的意象運用方式以及它們與“陌生化”理論的印證關係。

一、“陌生化”理論與王維詩中的意象運用

前面說了,王維的詩能夠與“陌生化”理論互相產生有機的印證。可是這“陌生化”理論到底是個啥?其實這個理論比王維的時代要晚1200多年,是俄國形式主義理論的先驅什克洛夫斯基在1917年出版的《作為手法的藝術》中所提出的重要概念。“陌生化”又譯為“奇異化”、“奇特化”、“反常化”、“尖銳化”等,是俄國形式主義文論的核心理論概念之一。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什克洛夫斯基

“陌生化”就是指運用把形式與內容變得令人陌生的手段,通過增大理解的難度和感知的長度,將事物用一種全新的、出人意料的方式表現出來,達到延長審美過程的目的。其實意思就是通過一些手段,讓人們對本來很熟悉的事物重新感到陌生,讓人對事物重新認識,煥發人們的好奇和審美,從而達到審美的愉悅。

而王維詩中的意象運用,也有著與“陌生化”理論印證的地方。

首先就是意象的精簡。

我在《 》中曾經聊過,中國古典詩詞,對於意象的運用是頗為謹慎的,講究“不著一字,競得風流”。意象堆砌太多,則會顯得詩內容太過繁雜,反而影響了詩詞所表達的情感。用佛家的話就有點“著相”了。

所以,雖然王維在詩中很少抒情,但是他所使用的意象,卻並沒有堆砌太多,反而非常精簡。他所追求的就是用最少的意象表達最多的意境。比如我們前面所談到的《山居秋暝》就是如此,詩中的意象無非是“空山”、“明月”、“清泉”、“浣女”、“漁舟”這些,描寫也是越簡單越好,“照”、“流”、“歸”、“下”幾個簡單的動詞就構建了一片清新明快的意境。

他的這種風格,也與中國畫中的“留白”異曲同工。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其次就是意象的羅列。

王維的詩,往往採取意象羅列的方式。比如“杏樹壇邊漁夫,桃花源里人家”(《田園樂·其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使至塞上》)等等,這種羅列方式,不對意象加以描寫,僅僅是還原意象的本來面目。這卻恰好給了讀者很大的想象空間。作者此時彷彿一個冷靜的記錄者,只是任由景象展現在讀者面前,沒有用任何主觀感受來侵擾讀者對於意象的想象。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這個時候,作者的感情變得不那麼重要了,讀者從意象之中就會產生自己的情感共鳴。而無論讀者在閱讀時產生怎樣的感悟,作者的工作其實就到此為止了。王維通過這種羅列意象,不介入個人主觀的手法,卻蘊含了更深刻的人生感悟和對宇宙萬物的思考。

正所謂“道法自然”,萬事萬物都有其運行的客觀規律,我們只有看清萬物終有去處,才能參破人生的迷障,得到心靈的自在。這種“詩外之境”,引導讀者走向了更高的層面,無疑也是符合“陌生化”理論的了。

等到很多年以後,我自己也成家立業,再重讀王維,我才發現和我小時候觀念不一樣的另一個王維。其實王維的情感並不是間離於意象之外,恰恰相反,而是就寄託在這些意象之中,他並不是不抒情,而是他所採用的意象就是他抒發的感情。想要明白他所表達的,我們需要把自己沉浸在他所描繪的環境中,浸染在他詩中的意境裡,這樣才能品味出幾分滋味來。

他的意象在抒情之外,也在抒情之中。

正是因為王維對於意象的運用,我們才能在王維淡淡的筆鋒中,讀到他恬淡的人生境界。他的詩詞,不事雕琢,為讀者留出了最大的想象空間,我們需要調動自己的想象力,來補足他詩中所沒有提到的那些東西,這延長了審美的時間,增加了審美的深度,也拓展了審美的廣度。這也就是“陌生化”理論所提倡的延長藝術感知過程。

二、“陌生化”理論與羅大佑、方文山歌詞的意象運用

其實,王維所採用的意象運用方式,從唐朝到現在一脈相承,很多人都曾經運用過與王維類似的“意象羅列”的方式,比如元朝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就是如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其中枯藤、老樹、昏鴉等這些意象的簡單羅列就為這首小令平添了幾道蒼涼的底色。

而在如今的很多音樂人的歌詞創作中,也曾經出現過這種意象羅列的方式,其中用的最妙的,我覺得應該要首推羅大佑和方文山。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左為方文山,右為羅大佑

這裡要多說一句,羅大佑的歌也不都是採用這種意象羅列方式的,但是確實他有幾首採用這種方式的歌都非常精妙,其中頗有一些從王維到馬致遠一脈相承的古韻遺風的味道。比如羅大佑的那首最著名的《童年》:

池塘邊的榕樹下,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操場邊的鞦韆上,還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拼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

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遊戲的童年。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這首歌就非常明顯採用了意象羅列的方式,那些童年的意象——池塘、知了、鞦韆、蝴蝶、粉筆等等,每一個都是屬於我們兒時的回憶,只要你看到這些意象,你馬上就會想象到那個場景,而當你沉浸在作者所描述的場景中,你馬上就會明白作者想要表達什麼。羅大佑沒有用任何故鄉、回憶之類的詞彙,卻讓每個人都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青澀而美好,快樂而雋永,天真卻難再的童年。

也許,我們每個人在聽到這首歌的時候,除了作者所描述的意象之外,我們聽者也自動腦補了很多的畫面,那些沒有送出去的情書,沒有牽到的手,再也沒見過的賣棉花糖老爺爺,以及再也用不到的課本和書包。我們倉促的長大,卻沒有好好珍惜寶貴的童年。這些,也就是“陌生化”理論所倡導的延長藝術感知的體現吧。

而華語樂壇真正這種意象羅列方式運用的出神入化的,毫無疑問應該就是周董御用作詞人——方文山了。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如果說王維的詩更加像是中國畫一樣,通過留白而引起讀者的想象的話,那麼方文山的歌詞就更加像是電影的分鏡頭劇本,每一句歌詞都有著非常強烈的畫面感,彷彿讀到歌詞就看到了一部電影一樣。讓聽者能夠從抽象的文字想象出形象的畫面,這種能力確實是方文山獨步華語樂壇的法寶。

比如《愛在西元前》,裡面就有著明顯的電影分鏡頭劇本的感覺。

從王維的詩到羅大佑和方文山歌詞,聊聊意象羅列的“陌生化”效果

頭一句話就是:“古巴比倫王頒佈了漢謨拉比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岩/距今已經三千七百多年。”就讓聽者有點暈,這話跟百度百科一樣的,跟標題的愛有啥關係啊。再看第二句:“你在櫥窗前/凝視碑文的字眼/我卻在旁靜靜欣賞你那張我深愛的臉。”這才明白,第一句就是博物館的解說詞,第二句是一個女孩子隔著櫥窗看著博物館的碑文,而旁邊有一個男孩在靜靜看著女孩子的側顏。

這兩句歌詞就好像兩個鏡頭一樣,第一個鏡頭是櫥窗裡的一塊碑文,然後第二個鏡頭搖過來,才看到趴在櫥窗邊看碑文的女孩和看著女孩的男孩。每一個聽者都能夠想象這美好的畫面,而其中所蘊含的青澀感覺,在我們的想象中得到了重現,也讓我們都心動不已。

除了採用電影化的意象羅列之外,方文山還常常採用隱喻、替代等新奇的方式對意象進行重新組合。比如《東風破》中的一句歌詞:“一盞離愁/孤單佇立在窗口”,其實這裡的“一盞離愁”應該意思是“一盞讓人感到離愁的燈”,可是方文山的描寫方式明顯更加具備了詩的趣味。與此類似的還有“

一壺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這裡的“一壺漂泊”應該是“一壺讓人感到漂泊的酒”,當然,毫無疑問方文山的詮釋更加具備美感。通過對意象的重新組合,是讀者產生“陌生化”的新奇體驗,這也是“陌生化”理論所倡導的。



其實無論是王維的詩和羅大佑、方文山的歌詞,都屬於文學創作的範疇,在創作過程中,他們都採用了對意象進行羅列、甚至組合的方式來營造一種陌生感,通過簡約的意象羅列讓讀者沉浸在場景中,繼而生髮出想象來腦補意象之外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同時對這些意象產生自己的情感。這個過程延長了審美的過程,拓寬了審美的邊界,也加深了審美的深度。這也讓審美的體驗更加醇厚,讓不同的人因為個人不同的經歷和不同的想象而對同一首詩歌產生不同的理解,讓人在體驗之外,意境之中,回味無窮。這也無疑切合了“陌生化”理論增大審美難度和延長藝術感知過程的目的。

從王維到羅大佑、方文山,中國詩歌的美學和創作手法始終一脈相承,那些美妙的詩情畫意,那些頗具古典情懷的語句和表現手法,雖然經過了千年,仍然綻放著燦爛的光芒。我想,也許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不斷從古典之美中吸取能量的原因吧。


1、《陌生化理論視野下的王維山水詩意象研究》 劉發強 重慶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論王維詩的主要意象》 易範 陝西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3、《可視感、情節性、陌生化——論方文山歌詞的影像特質》 吳高園 詩人詩作

4、《論羅大佑歌詞中的鄉愁情結》 張楊 王遠舟 西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8月

5、《羅大佑、方文山的歌詞創作與文學風格鑑賞》 劉紅巖 文教資料 2008年5月

6、《《 東風破 》 歌詞的陌生化研究》 尹鉑淳 寧夏師範學院學報 201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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