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趙玉柱
讀《水滸傳》發現，在社會這個大學堂裡，調皮搗蛋的學生比比皆是，品學兼優的學生鳳毛鱗角。而從適應社會這方面來說，“壞學生”往往如魚得水，混得風生水氣；那些好學生反而處處碰壁，甚至一敗塗地。
按照“學校”的評價標準，豹子頭林沖屬於“德智體”全面發展，各項素質均衡，學科成績名列前茅。在朝野之內時，貴為“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馬上步下、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嘯聚山林後，躋身梁山“五虎將”，衝鋒陷陣無數，少嘗敗績，也曾解救老闆宋江於危難之中。如果那時候興評“學科帶頭人”，林沖肯定當仁不讓。個人以為，給他頒個“三好學生”獎狀，那是屈就，至少得是“五好學生“吧？畢竟，他還有兩項很多人都不具備的素質，是對一個人進行綜合評價的重要指標。
其中一項是人品。林沖是一個好心人，《水滸傳》中，很多人的好心都是裝出來的，都是別有用心，但林沖幫助別人，完全沒有功利心。他被高俅陷害，發配滄州充軍期間，遇到一個熟人——天王堂附近小酒館的老闆李小二。林沖未充軍前，貴為京城禁軍槍棒教頭，大小也算是個京官，又怎麼會和遠在滄州的一個社會低層的小老闆有交集呢？
其間有個緣故。原來李小二也曾在東京打工，認識了林沖，平常也就多了些照應。李小二手腳不乾淨，偷了老闆的錢，被人家抓了現行，扭送到官府問罪。林沖知道後，出面通過官方渠道給他說好話，又給店老闆賠了錢，攛掇他撤訴。官司終於了了。可李小二賊名在外，沒臉在東京混下去，林沖又給他齎發盤纏，資助他公費外出考察項目。有了經濟後盾，李小二最終在滄州落腳，被招贅在一家酒店裡，慢慢地撐起了一個家。
對李小二來說，林沖無異於再生父母，但對林沖而言，幫助一個八杆子搭不著的人，自然不會期許他報恩。他當然也不會只幫助李小二，遇到別的有困難的人，估計也會施以援手。林沖和魯智深一樣，都是吃死工資的人，生活未必寬裕，這種樂善好施的作風，和魯智深幫助金翠蓮父女如出一轍。這不是人品是什麼？
還有一項是他的性格。林沖明明有一身本事，為人處事卻非常低調謙虛。他第一次見到魯智深，是他在菜園子的空地上耍禪仗。林沖的武藝不輸於魯智深，按照《葉問》系列電影的套路，武林高手棋逢對手，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絕不是“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而是硬梆梆冷冰冰的三個字：“打贏我！”你要打，就不能先給人把事辦了，讓人家沒有後顧之憂，再和你放手一搏嗎？說來說去，還是古龍小說裡的葉孤城和西風吹雪有氣場、有風度。
林沖得志時低調，落難後就更加“低到塵埃裡”去了。在野豬林，董超、薛霸打殺林沖未果，被魯智深救了，兩個公人被魯智深給嚇尿了。對這種人，就算不記仇，至少要鄙視他們的人品吧？可魯智深走後，他們三個人到了飯店，“林沖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 。到了柴進莊子上，洪教頭再三挑釁，林沖的反應是，“小人卻是不敢。”一再忍讓，直到柴進把話挑明，他才略略放心。囉裡囉嗦，一副酸腐氣。試問如果是大學生求職面試，你如此婆婆媽媽，接二連三考驗主考官的耐心，會是什麼結果呢？
司馬光說：“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用這個標準來衡量，林沖自然算不上“聖人”，但稱為“君子”不為過吧？可就是這樣一個品學兼優的“君子”，一個好好先生，一旦離開“體制”，不但不會做事，連人都不會“做”了。
先說他被髮小陸謙陸虞侯誆去吃酒，差點讓林娘子在陸謙家失身於高衙內。林沖的反應是，先跑到案發現場——陸謙家裡，把傢伙什兒打得粉碎，然後把娘子送回家，再從家裡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到二人吃酒的地方去找陸謙。沒找著，又跑到陸謙家門口，一連等了三天。陸謙何等聰明人，知道自己燎了虎鬚，還會在家裡等著老虎上門發威嗎？再說了，你要作案，也要先考察一番地形，或躲在暗處等候，或把兇器藏在衣服裡，他卻偏偏明火執仗叫囂著要殺人。看看魯智深打鎮關西時，步步緊逼，環環相扣，打死人後脫身那麼從容，這智慧與林沖真是不可同日而語。結果，林沖人沒殺了，反而讓高俅落了口實：“你手裡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據此，高俅和陸謙應該是近鄰。果然是遠親不如近鄰，發小更比不上遠親了。
林魯二人分別時，魯智深擔心這兩個公人賊心不死，還會加害林沖，便一禪仗打折了一顆松樹，嚇唬他們說：“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松樹麼？”這兩人唬得吐出舌頭，半天縮不回去，正謀劃著不知道魯智深的來歷和去向，回去無法交差，又是林沖多嘴：“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兩人這下可算認準了對頭。林沖在惡人面前，跟在好人面前一樣，完全不設防。林沖小時候大概也聽過類似《狼來了》的故事，所以不會撒謊。但有一個問題，不撒謊固然是優秀品質，但對壞人也實話實說，會不會有助紂為虐、成為幫兇的嫌疑？林沖平常謹小慎微，言語不多，可在該閉嘴的時候偏要多舌，他是真的不知道，誠實有時候會害死人。
再說“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節。一再忍辱之後，林沖最後一個落腳點——草料場被一把火燒沒了。按照陸謙等人的說法，即使不被燒死，也是死路一條，“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退無可退之際，他的血性終於被激起，手刃了三個冤家——陸謙、富安、差撥。可是，“投東去了兩個更次”以後，還沒有逃離險境，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為了爭一口酒，他不但打了人，還喝醉了，倒在雪地上起不得，被人一條索縛了，“解投到一個去處”。幸好那些人是柴進莊上的，把他送到了柴進的跟前，這才有了後來的水泊梁山之行。
到了枕溪靠湖一個酒店，吃了幾碗酒，林沖又跟酒保套近乎，讓他也吃一碗酒。緊接著就問：“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梁山泊是一個什麼所在？是“賊眾聚眾打劫，拒敵官軍”的所在，是公然與官府叫板的黑社會幫派團夥。你是去做強盜的，還這麼明目張膽，生怕別人不知道。幸好此店是梁山泊的前沿哨所，“專一打聽往來客商經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裡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裡，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羓子，肥肉煎油點燈”。這還不算，接下來旱地忽律朱貴問了不過三句話，林沖就老老實實“招供”，把自己的身份和過往經歷交待得一清二楚。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被教授各種套路應對壞人，“被人跟蹤怎麼辦？”“壞人敲門怎麼辦？”“陌生叔叔給糖吃怎麼辦？”林沖這個在官場打磨多年的“官油子”，顯然沒有聽過此類故事。以他的社會經驗，要是落在十字坡孫二孃的黑店裡，恐怕早就被人剁餡包到包子裡了。再看看武松的手段，調笑之間就化解了一場災難。林沖差得遠了。
歷經磨難，林沖終於上了梁山，卻受到白衣秀士王倫的刁難和排擠。我們的“好學生”在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時，純粹摸不著頭腦，找不到要領，所以他的人生始終是被動的。人家要他納頭名狀，他卻說：“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強盜可不是這麼文縐縐的，他們是要他去殺人，殺了人，他就犯了罪，和他們在一條船上了，這樣他們才放心。林沖會想到這一層嗎？
也許有人說，林沖後來在梁山泊不是表現挺好，幹得風生水起嗎？如果朝廷沒有高太尉這種人，他繼續當武術教練也是遊刃有餘啊。沒錯，林沖的武藝槓槓的，這點不用懷疑，就像你不必擔心“三好學生”的刷分能力一樣。
林沖的問題不在於本職專業，同樣，讓好學生撓頭皮的難題並不是在考卷上。我們教育孩子，不光是為了讓他們考高分，上名校，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分數、名校和工作崗位並不意味著生活的全部。可讓人不甘心的是，一旦進入與專業和考試無關的領域，很多孩子便不由得“原形畢露”，迴歸為“巨嬰”狀態。
林沖除了一身武藝之外，在生活中其實也是個“巨嬰”。他在梁山泊的成功，一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數年，積累了一點社會經驗；更重要的一點是，他重新回到了“體制內”，這是林沖原本就熟悉的模式——老闆指到哪兒他就打到那兒，不需要自己動腦子。怕只怕，一旦離開體制的呵護，再回到江湖上尋求“安身立命”，他又要無所適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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