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5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神方",是怎樣的跌下神壇的

它曾是"活人甚眾"的效方,也是"殺人無數"的毒藥。

它最早是一張秘方,大文豪蘇東坡違背誓言揭下了它的面紗。

它在歷史的舞臺上C位出道,名燥一時;最終卻黯然離場,歸於沉寂。

它是——聖散子,一張治療疫病的方劑。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影視劇照

聖散子的出身是個謎,不知所出。

它的來歷,只能從北宋大文豪蘇東坡講起。

元豐三年(1080年),45歲的蘇東坡,因"烏臺詩案"入獄,差點被殺了頭,因為宋神宗惜才,才免於死罪被貶黃州,擔任黃州團練副使。

團練副使,是個武官的職位,武散官。文人當武官也沒什麼稀罕的,在宋代這個"團練副使"就是是一個安置貶官的職位,沒什麼職權,屬十等散官之第四等的從八品。

詩以為訕謗,逮赴臺獄,欲置之死。鍛鍊久之,不決。神宗獨憐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軾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

——《宋史·蘇軾傳》

蘇東坡業儒,對佛、道、醫也有涉獵。我們單說"醫"。

蘇東坡在"醫"上很用心,他喜歡收集在民間、道家、佛家間流傳或秘藏的方子。著名的《蘇學士方》就是他收集的中醫藥方。後來有人把它與沈括的《良方》合編為《蘇沈良方》。現在,都能看得到。另外,值得一說的是,蘇東坡更熱衷於延年益壽藥方和方法的收集和試用,他自己就試用了不少,也經常推薦給親朋好友。不過,很多時候是煞有介事的開始,淺嘗輒止的結束。因為這個愛好,他結交了不少這方面的人物。巢谷,就是他在四川眉州老家時結識的一位。

從元豐三年(1080)至六年(1083),蘇東坡在黃州呆了四年多,彼時黃州連年大疫。

有點巧合,黃州——湖北省黃岡,現在也是新冠肺炎流行地區。

巢谷元豐五年九月,從眉州來黃探望蘇軾,直到第二年正月才離開。期間,巢谷用所藏的秘方,救治了不少身染瘟疫的人。蘇東坡看在眼裡,求方於巢氏。秘方,秘而不傳才是秘方。巢谷將它視為至寶,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捨得傳,卻禁不住蘇軾的軟磨硬泡、苦苦相求,不得已將其方相授。

這個方子就是——聖散子方。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巢谷把方子傳給蘇東坡,是有條件的。

他和蘇東坡約定:方子可以用,但不能外傳。

蘇東坡指江水為誓,爽快答應。

其方不知所從出,得之於眉山人巢君谷。谷多學,好方秘,惜此方不傳其子。餘苦求得之。謫居黃州,比年時疫,合此藥散之,所活不可勝數。巢初授餘,約不傳人,指江水為盟。

——蘇軾《聖散子·敘》

然而,蘇東坡還是食言了,轉身就方子告訴了龐安時。龐安時,是黃州蘄水(今湖北黃岡浠水)的名醫,蘇東坡因病與之結識,後來常與之討教醫理,一來二去,二人成為了很好的朋友。蘇東坡將方子傳給龐氏,是希望通過他,讓方子流傳下去,惠及後世。龐安時確實是很有醫名的,後人給了他"北宋醫王"的美譽。

餘竊隘之,乃以傳蘄水人龐君安時。安時以善醫聞於世,又善著書,欲以傳後,故以授之,亦使集君之名,與此方同不朽也。

——蘇軾《聖散子·敘》

不知道,巢谷知道後,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是,蘇東坡這種濟世的胸懷,著實令人敬佩。食言,就是小節了。其實,更食言的事還在後面——著書立說,廣傳於世。這是後話,容後再說。先說一說,蘇東坡和聖散子的另一次功績。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元祐四年(1089),蘇東坡被任命為杭州知州,這是蘇東坡第二次來杭州任職。第一次來時36歲,任杭州通判,副職;這次是54歲,出任杭州知州,一把手。三年的杭州時光,是蘇東坡一生之中的高光時刻,也是他人生中一段為數不多的美好的時光。現在我們還能看到的三潭印月、蘇堤春曉,大家耳熟能詳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然而,現實生活並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山水畫。"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杭州,也有它的苦難。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杭州西湖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三潭印月

蘇東坡來到杭州的第二年春天,杭州瘟疫開始流行,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夏天。聖散子,蘇東坡拿出的殺手鐧,就這樣出場了。他命人派發聖散子治疫,也發動了一些寺廟的僧人及信眾修方施藥,後來又創辦了"安樂坊"施藥,救治了千餘人。

這時,距蘇東坡求方於巢谷已經8年了。

《聖散子》主疾,功效非一。去年春,杭之民病,得此藥全活者不可勝數。所用皆中下品藥,略計每千錢即得千服,所濟已及千人。

——蘇軾《聖散子·後序》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龐安時《傷寒總病論》(1100)

前面說過,蘇東坡把方子傳給龐安時,是寄希望於他能"著書傳後",並藉著他的醫名傳播更廣。

龐安時,做到了。1099年,他寫完了《傷寒總病論》,其中聖散子方就被收錄其中。蘇東坡傳信為序。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1099年,是龐安時人生的最後時光。

《傷寒總病論》刊印出來,是1100年。這一年,宋哲宗病死,宋徽宗繼位。蘇東坡從海南儋州獲赦北歸。這一年,蘇東坡寫了《聖散子方》,書中僅有聖散子一方。這一年,也是蘇東坡人生的最後一年。

蘇東坡《聖散子方》(1100年)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聖散子方》一書,在中國中醫科學院圖書館收藏有宋代刻本以及舊山樓趙氏的抄本。10年前,讀碩士的時候我還去看過。現在,圖書館的古籍大都掃描了電子文件,不再讓看原書了。

聖散子是治瘟疫的方子,但是哪種瘟疫呢?蘇東坡說:

"用聖散子者,一切不問,陰陽二感,或男子女人相易,狀至危篤,連飲數劑,而汗出氣通,飲食漸進,神宇完復,更不用諸藥,連服取瘥。其餘輕者,心額微汗,正爾無恙。藥性小熱,而陽毒發狂之類,入口便覺清涼,此藥殆不可以常理而詰也。若時疫流行,不問老少良賤,平旦輒煮一釜,各飲一盞,則時氣不入。平居無事,空腹一服,則飲食快美,百疾不生,真濟世之具,衛家之寶也。"

"一切不問""不可以常理而詰""不問老少良賤"來論方,真是讓人……無語……

世上可有"一切不問"的神方,什麼疫病都能治,有事沒事的喝一喝,還可以百疾不生?禍就這樣埋下了。

其實,龐安時將在《傷寒總病論》中將方合蘇東坡之論一併收入。但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龐氏將其方放在了"寒疫"條下,龐氏對"聖散子"治療寒疫是有清醒地認識的。但可惜的是,他沒有明說。

聖散子方流傳開來。其方之用,盛極一時。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被蘇東坡百般推崇的聖散子方,在後人的應用中卻屢出意外。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記載:

"宣和間(宋徽宗年間),此藥(聖散子)盛行於京師,太學生信之尤篤,殺人無數,醫頓廢之。"

在宋人陳無擇的《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以及明代醫家俞弁《續醫說·第三卷·聖散子方》中,都提到了宋末辛未年時,永嘉瘟疫流行,服聖散子被害者"不可勝數"、"不可勝紀"的悲慘局面。此外,俞弁還清楚的記載了聖散子方在明代的一次應用:

"弘治癸丑年,吳中疫癘大作,吳邑令孫磐,令醫人修合聖散子遍施街衢,並以其方刊行,病者服之,十無一生。"

十無一生,太過慘烈。

昔日"活人無數"的濟世良方,搖身一變成了"殺人無數"的儈子手。原因何在?有人將矛頭指向了蘇東坡。蘇東坡對聖散子方的傳承、推廣,首先應該是值得肯定的一件事情美中不足的是其對聖散子方推崇過度,雖有治驗卻不明其理,竟以"一切不問"的武斷方式來傳播其方,誤導了人們對於聖散子方的認識。然而,這也不是問題的根源所在。

究醫藥之毒,實因於醫,而非因於方藥本身。蘇東坡所敘固然存在一定的問題,但問題最大的還是用方的人。"太學生""吳邑令孫磐"都不是醫,居然在疫病流行的時候,就硬生生的用了。

幾場意外之後,聖散子方就被人們遺棄了。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聖散子方的組成和分析

聖散子方,今天看來沒什麼特別的。看它的組成:

高良薑(麻油拌炒)、白朮(去蘆)、白芍藥(去皮)、藁本(去皮)、白茯苓(去皮)、柴胡(去蘆)、麻黃(去根節)、防風(去蘆)、澤瀉(去皮須)、豬苓(去皮)、藿香(去枝土)、細辛(去苗)、吳茱萸(湯洗七次)、獨活(去蘆)、蒼朮(去黑皮,米泔水浸)、枳殼(去皮,麩炒)、厚朴(去粗皮,薑汁制,炙)、半夏(湯洗七次,薑汁制)、附子(炒制,去皮臍尖)、石菖蒲(忌犯鐵器)

以上各半兩、甘草(炙,一兩)、草豆蔻仁(十個,去皮)等二十二味,用以"治傷寒時行疫癘、風溫、溼溫,一切不問,陰陽兩感,表裡未辨,或外熱內寒,或內熱外寒,頭項腰脊拘急疼痛,發熱惡寒,肢節疼重,嘔逆,喘咳,鼻塞聲重及食飲生冷傷在胃,胸膈滿悶,傷肋脅脹痛,心下結痞,手足逆冷,腸鳴洩瀉,水谷不消,時自汗出,小便不利,並宜服之。"

方中麻黃、細辛、附子、吳萸、高良薑溫陽散寒;以蒼朮、厚朴、藿香、半夏、石菖蒲、草豆蔻燥溼,以茯苓、豬苓、澤瀉滲溼,白朮健脾化溼,防風、藁本、獨活以風勝溼;柴胡、枳殼、芍藥、甘草合為四逆散,調暢氣機。

以方測證,不難看出此方是為寒溼之邪而設。雖然我們不能從記載中,得知當時在黃州、杭州流行的是哪種疫病,但是據理而論,當是寒溼疫病。若以此辛熱燥烈之藥治療溫熱疫病,怎麼能不為禍害呢?

蘇東坡說"藥性小熱,而陽毒發狂之類,入口便覺清涼"。這麼溫燥的藥,用在陽毒發狂之類的病人身上,會是清涼?後果很嚴重。

歷史上的正解

早在宋代,醫家陳無擇就說過蘇東坡所論的不足之處。他在《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卷之六》中說:

"辛未年,永嘉瘟疫,被害者不可勝數,往往頃時,寒疫流行,其藥偶中,抑未知方土有所偏宜,未可考也。東坡便謂與三建散同類,一切不問,似太不近人情。"

陳氏也進一步指明瞭聖散子是治療寒疫的,並強調在疫病的診治中,一定要分寒、溫二疫。可惜的是,沒引起後世那些人的注意。

明代,俞弁在《續醫說》對蘇東坡當時所在的黃州的寒溼環境做了更進一步地分析,強調了辨陰陽二證的重要性,認為若不辨陰陽二症,一概施治,殺人利於刀劍。

張鳳逵在《增訂葉評傷暑全書》中,也指出:疫多病於金水不斂之年,聖散子寒疫挾溼之方而設,永嘉、宣和年間服此方殞命者,是因為以寒疫之方,誤施於溫疫而致。

另外,也有醫家比如尤在涇、吳鞠通、王樸莊、陸懋修從五運六氣的角度分析原因。運氣環境,是疫病發生和流行的外在條件。幾位所論,有從傳統運氣分析的,有從"大司天"論說的。大意可以總結為:疫病有表裡寒、溫、熱、溼、燥等之分,運氣環境不同,帶來的疫病不同。聖散子有效、救人,是用對了治寒(溼)疫病;無效、害人,是用錯了治"溫"疫。

聖散子從"活人無數"到"殺人無數""十無一生"的原因也就揭開了。

方子本無過,奈何被錯用!


從蘇東坡說起:一張治療瘟疫的



附:①聖散子方不同書中所載不盡相同。宋刻本《聖散子方》《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傷寒總病論》(所載"吳術"即"蒼朮")所載22味藥物相同;而《蘇沈良方》所載藥物為20味,少了 "吳茱萸"和"蒼朮";錢曾《讀書敏求記》中記載聖散子方不過28味;《金匱翼》所載,又無白朮、半夏,而多了升麻、羌活、川芎、白芷。這些不同的記載,可能是後世之人在應用過程中做了適當的變通。②本文主要參考了本人2013在《世界中醫藥》發表的"聖散子方的涅槃與各家"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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