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7 面 條 記 豐

面 條 記 豐

郭紅松繪

  中國幅員廣大,基於氣候、地理和物產的差異,飲食習慣南北判然有異,大抵南方重稻米,北方重麥類。在我的家鄉福建,人們不會做饅頭,也不會包餃子。記得幼時,饅頭是山東人營銷的,叫山東饃饃,有專門蒸饅頭的店,店一般都小,往往供不應求。到北方久了,也發現北方鄰居很少做米飯,他們寧可到集市去買現成的麵食。這種南北差別是明顯的。在諸種主食中,能被南北方“通吃”的很少,麵條似乎是個例外。麵條古稱湯餅,西晉束晳有《湯餅賦》,說麵條“弱似春綿,白若秋練,氣勃鬱以揚布,香氣散而遠遍”。以往都認為麵條在漢末方才出現,但考古學家卻在青海民和的喇家遺址發現了一碗距今4000年的麵條遺存,言者稱:“四千年前的那碗麵條至今飄香。”

  我到過中國的很多地方,到處都有面條,而且都能造出自己的風味來。那時我無心,沒有想到日後會做飲食方面的文章,於是,名目繁多、風味各異的麵條吃了也就是一聲讚歎,沒有留下文字記載,漸漸地記憶模糊了。如今提筆,猶記在遵義夜攤上吃過的一碗麵條,口感和用料都非常特殊,只記得麵條是褐色的,其餘一切全忘了。其實,這類談飲食的文字多半是記敘的,例如用料、形制、火候、湯汁以及佐料、口感等等,當時均應靜觀而默記於心,日後寫起來就容易得多,抒情或發揮倒在其次。

  儘管如此,大略的記憶還是有的。例如山西的麵食品種最多(據說多達200餘種),當年造訪三晉大地,從太原一路南行,榆次、平遙、介休、洪洞、曲沃,直抵晉陝交界的風陵渡,黃河遙遠的濤聲與麵條的誘人香氣一路相伴。山西面條的原料、造型、寬窄、粗細、名目繁多的各項澆頭,包括名稱,都讓人眼花繚亂:剔尖、揪片、撥魚、貓耳朵、餄餎、莜麵栲栳栳……當然,為首的應當是名滿天下的刀削麵。邊走邊吃,不禁驚歎山西的麵食文化與地面古蹟遺存同樣堪稱海內之最。

  遺憾的是,因為行色匆匆,這些麵食多半隻能在賓館的餐廳吃,而餐廳的口味大家都有經驗,多半是被一律化了,當然與民間,特別是街邊小攤上的本色相差甚遠。後來北大校園專門設立面館,各個窗口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數十種麵條同時供應,這對我像是一種補償。我在北大面館吃到了蘭州的牛肉拉麵、上海的陽春麵、宜賓的燃面、四川的擔擔麵,等等。因為商家來自全國各地,都帶來各自的看家本領,諸路諸侯各顯神通,麵條的水準均是高的。進入北大面館,因為名目繁多,往往東張西望,無所適從。但我多半會在飽賞眾家之後選定一碗刀削麵。

  北大面館的這款刀削麵,一大海碗,至少三兩,只需5元(小碗約有二兩,為4元)。這碗麵條在外邊沒有20元下不來,因為是在校園內,免稅,而且有補貼。分量足、價格低倒在其次,主要是地道。午餐或晚餐,排隊買刀削麵的隊伍最長,即使如此,學生們還是耐心地選擇這個窗口。刀削麵的重點是在麵條的筋道上,廚師變戲法似的旋轉著用快刀削麵團,面片如雪花般紛紛飄落鍋中,幾番加水,翻滾數道而成。麵條從滾燙的湯鍋裡撈出,緊接著就是一勺帶著紅燒肉丁勾芡的濃湯澆頭,端上桌,碗裡閃著誘人的紅光。冬天,外邊嚴寒,屋內,手捧麵碗,熱氣騰騰。

  這是刀削麵,勁道,有嚼頭,澆頭滑潤而霸氣,代表著北方特有的堅韌和強悍。而南方的麵條則是另一番景象,其代表作應當在蘇州。蘇州的麵條品種也是多多,澆頭多達百餘種,細面有若龍鬚,其特點是細膩,精緻,綿軟而爽。其著者有朱鴻興燜肉面、陸長興爆魚面、斜塘老街裕興記三蝦面等。單說這三蝦面,是一種拌麵,蝦仁、蝦子、蝦黃為主澆頭,上桌時,一碗乾麵,一碗三蝦澆頭,一碗青菜,一碗蘑菇炒筍,一碗清湯。很貴,很高端,卻供不應求,要預約,每年只賣兩個月。

  在蘇州吃麵,食客和店家都很精細,進門一聲交代,那邊就唱歌般地唱出了一長串:三兩鱔絲面,龍鬚細面,清湯,重青,重澆,過橋!把食客的要求一一都清楚交代了。那店家,很快回應,湯是清澈見底的,麵條紋絲不亂,碼成“鯽魚背”,上面飄著綠葉青絲。據說楓鎮同德興的大肉面非常出名,湯寬湯緊,青重青免,都能吃出一片清風明月,吃出與蘇繡、碧螺春和蘇州園林一樣的風雅來。到蘇州吃一碗地道的麵條,是一種溫柔的體驗。我多次訪問蘇州,卻沒有在蘇州名店就餐的機會。倒是在上海南京路的小弄堂裡,有吃一碗蘇州燜肉面的經歷。面端上來,清湯見底,一塊燜肉約佔三分之一的碗麵,湯上撒著小蔥花,色彩豔麗,特別是那塊燜肉,色鮮紅,醬香油亮而糯。麵碗周邊陳列小盤的各色澆頭,如花盛開。

  麵條在中國可謂遍地開花,遍佈南北西東。蘭州牛肉拉麵、新疆拉條子、武漢熱乾麵、蘇州奧灶面、上海陽春麵、四川擔擔麵……還有福州的線面,絲絲不斷,下鍋不糊,可湯可炒,可稱極品。也許不應漏了京城,北京拿得出手的也就打滷麵和炸醬麵兩種。就是這老兩樣,在現今的京城也難有正宗的貨色。單說那打滷麵的滷,金黃色的蛋花浮在暗紅發亮的滷汁上邊,黃花、木耳加上傳統的鹿角菜,就成了。鹿角菜於北京打滷麵,猶如芽菜於四川擔擔麵一樣,看似配角,卻是萬不可缺。普通麵食,但看有無這配角,由此可辨真偽。

  我歷年漫遊各地,每到一地,總要問津當地的麵食。曾經在號稱美食之都的成都,多日住在賓館,天天面對刻板乏味的飯食,連一碗普通的擔擔麵都不見,直至離去,可謂怨恨至極。那年在重慶也是如此,賓館吃食,千篇一律,於心不甘,決心“造反”。私下約了二三好友,找一家麵館,一碗重慶小面,3元錢,豪華一點,再加一碗“豌炸”,也不過數元。大喜,大呼,這才算到了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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