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 散文:憶兒時陪姐姐寒冬打柴

老家人把打柴叫尋柴,蘇臺有個別人也叫背柴,一般是指只養牛不養騾馬、沒有架子車的人家,這號人在蘇臺少之又少,放眼全村,超不過三家。但是,尋柴是誰也逃脫不掉的一項勞動。


仔細琢磨,“尋”字更挺近生活、靠近生活,尋有過程在其中,“砍”“打”“背”三個字眼,聽上去簡單生硬,特別是“背”,從山上到家裡少說也有七八里地,讓一大捆沉甸甸的柴火壓在背上,得有多累、多辛苦。一字之差,意義卻相差十萬八千里。

進得山林,一棵棵死樹不可能長了腿似的跑到你面前,直接讓你掄圓了斧頭砍,更不會有一棵枯萎已久、風乾掉了皮的樹,在若干活著的樹當中,張揚地向你招手:來呀,來呀,砍我!最多不過在寒風的鼓譟下,發出樹枝擊打樹杆的鐺鐺聲,這也是死亡的聲音。所以得走、得找。在這一點上,我佩服祖先不屈的腳步,不管多麼茂密的叢林,都會有隱隱的小道,引領你,走向你想去的地方。

讀過的書,都寫打柴或砍柴,沒有尋柴一說。唯有我生活過的大山深處,把砍柴叫尋柴。

尋柴,有兩個時間點:一是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封山之後,二是開春冰雪消融之後——小草發芽、樹枝冒綠之時。站在官方的立場,這是宣傳“森林防火”的絕佳時機,傻子都曉得,雪地裡著起火才日怪呢,綠樹更比不上一碰就啪啪響的乾柴,哪能說燃就燃。站在百姓的角度,冬季尋柴是為了過冬和過年,春季尋柴是為了夏忙。不可能在別人都熱火朝天過年的空當和光著膀子夏收的農忙時節有人再進山尋柴。做人做事,得有規矩,老百姓過日子,也不例外。


尋柴,是農村人的生存技能,像學習一樣,得從小抓起。很小的時候,我就跟在姐姐和一幫稍大的孩子屁股後面,進山尋柴了。那是冬天裡陽光溫暖的一個上午,在離家不遠的細溝裡,陽坡窪上,我用背篼揹回了我人生當中的第一堆柴火。從此點燃了我對勞動的渴望。人,只要活著,就要勞動,勞動的火焰,不能熄。

站在院壩上,站在大門上,站在村裡的任何位置,向東望,視線會被巍峨的群山擋住。綿綿山巒裡,是密密麻麻的森林,春夏秋冬,顏色各不相同。人們把東方的群山,統稱“上峽”。

散文:憶兒時陪姐姐寒冬打柴


上峽,六盤山自然保護區裡重點保護的林區之一,蘇臺林場就坐落在此。在我兒時的眼裡,它是個權威的單位,時不時有全副武裝的森林警察出沒。看著上下班的職工被藍色“豐田”卡車載著從我家門前呼嘯而過,我心裡充滿了無限嚮往。孩子們每次都要攆在“豐田”後面的黃塵裡,跑上一截路,才心安理得的放棄。

上峽裡有:青蛇溝、韓家地臺、水荷葉溝、黃草溝、大、小車輪溝……大溝裡又有小溝,溝中有山,山中有溝,真是溝溝山山、山山溝溝,無窮盡。

每年每次尋柴的地點都是經過林場領導和村委提前開會討論決定的。既有保護林區植被的原因,也有清理自然枯萎和退化的野樹,樺樹、松樹、野白楊生長旺盛,不會輕易死掉,只有被人們叫做“野柳”的樹木,死過一茬又一茬,怎麼也死不絕。打我記事起直到前幾年遷移出六盤山山區,野柳還繼往開來,頑強地活著。像不死的鄉愁,時濃時淡,輪番攻佔我思念的高地,就是不肯退出鬱鬱蔥蔥的情感防區。


除過這兩個時間點以外,其他時間尋柴都視為違法行為。輕則斧頭、繩子、架子車、騾馬被沒收,重則罰款、教育、拘留。為了躲過護林員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一般都是早出晚歸,藉著月光外出上山,披著夜色回家。小時候有好多個夜晚,村東頭的頭牛溝溝口,有過我和姐姐的身影,那是在等尋柴歸來的父親和母親。好不容易,聽著架子車上的木柴摩擦地面的當當聲,由遠及近,我和姐姐緊張的心情才放鬆了一些。然後是熟悉的聲音傳進耳膜,父親勞累的喘息聲,母親緊隨其後、槖槖的腳步聲,讓我感到親切。

多少年後,這種聲音成了我胸口的疼痛。當熟悉的變得遙不可及,突然覺得父親和母親艱難的日子,給了我多少富足的安慰,正是這些安慰,讓我有了今天的小幸福。

有一年夏天,父親獨自進山尋柴,腳下被藤條一絆,一個趔趄,差點被荊棘戳壞了右眼,如今想起來,仍心有餘悸。因我住校上初中,家裡農活又忙,母親抽不開身,父親只好一個人去尋柴。

當我週末回到家,看見父親近乎被毀容的臉,眼淚就下來了。


儘管受傷的父親右眼皮已血肉模糊,他硬撐著把一架子車柴拉了回來。上眼皮像被手術刀割過一般,齊刷刷地耷拉下來,遮住了眼睛。父親強忍著痛,自己清洗包紮後,才在姐姐的聲淚俱下下去了醫院。縫合了十三針。

散文:憶兒時陪姐姐寒冬打柴


很多年已過去,時常想起偏瘦個子不高的父親,在陽光下,在雪地上,拉著架子車,貓著腰吃力地前行。喘著粗氣,像一列火車,拖著歲月,默默向前,任勞任怨。

蘇臺村由三個生產小組,一、二組村民生活在峽谷地帶,三組分佈在北山上,雖然行政劃分屬於同一村委會管理,但它有自己獨特而響亮的名字——馬槽槽。沒錯,叫是這樣叫,寫是這樣寫,接地氣的名字,告訴了人們想知道的一切。上沙石咀,過牙長的半截子平緩路,再爬上中梁頂,走進一個豁峴,就到達了馬槽槽。

馬槽槽人尋柴相比較蘇臺人,明顯艱難了些。架子車用不上,只好靠騾馬馱,人背。每次看他們吆著負重的牲口從我家門前經過,父親都會熱情地挽留他們進來喝口水、緩緩再走,但是從沒有人進來過,哪個主人願意讓自家的牲口負重等在大門口等著呢。

上峽,最不缺的是水,每條溝都有泉眼,進山不用背水,省事。帶上乾糧和茶罐,即可。扛著柴捆下得山來,在溝底集匯,在就近的河畔生一堆火,人的數量決定火堆的大小,圍著火堆熬罐罐茶,火紅的火苗映在臉上,剛才的疲憊瞬間消散。幾缸子濃茶下肚,幾牙子饃饃下肚,就該動身裝車了。裝車前用水或雪激滅熊熊大火。


如果去黃草溝尋柴的話,一條河彎彎扭扭,貫穿在整條溝。一條筆直的路,被彎曲的小河繞得七零八碎,像極了現在人夜市上吃的麻辣串串——牛筋面。

第一次進黃草溝大概是三四年級的時候,八月十五放假,約了三五個夥伴,來黃草溝摘松塔,每過一次河,我們都欣喜不已,跳躍著,奔跑著踩在每一塊列石上。回來的路上,有人說今天一個來回,總共過了二十八次河。


散文:憶兒時陪姐姐寒冬打柴


尋柴的辛苦,無需多言。哪個從大山裡走出的漢子,沒有受過尋柴帶來的傷。

斧頭砍傷者,比比皆是,有的人,腿骨折過,有的人,胳膊脫臼過……與我家為鄰的舅爸,曾上山尋柴時被半截木頭砸傷過腳面,忍著痛沒有當回事,最後越來越痛,越來越嚴重,經拍片檢查後,是脈管炎,導致多少年行動不便,還要拉扯四個炕頭高的娃娃,可想他們的日子有多艱難了。四年前去中寧辦事,特意去看望舅爸,沒成想他腳上的病好徹底了。

記住了他說的話。苦日子總會過去的,要不是在大山裡遭過那麼多罪,誰捨得狠心遷移出來,不搬遷,哪來現在的好日子。

前幾天在一個名叫“夥伴群”的微信群裡聊天,她們打趣問我,還記不記得一塊去頭牛溝尋柴,被凍哭的事。一下又勾起了我冰冷的回憶。

那是寒冬的一天,積雪沒過腳踝,在去往山林的路上,並沒感到有多冷,上了山我的腳凍的實在難以承受,火辣辣的痛,通過腳趾直往心裡鑽,姐姐看著眼淚汪汪的我,讓我提前回了家。那是唯一的一次,面對勞動臨陣脫逃。


姐姐揹回了一背篼柴。

看我在炕上睡熟了,姐姐給一旁的母親說,這麼大的小夥子了,還叫喚(哭)呢,母親示意別吵醒我。

其實我是醒著的,只是羞於面對姐姐。便拉起被子的一角,蒙了臉,繼續裝睡。但腳趾頭,還在被窩隱裡隱作痛。

那一天,是臘月二十三,正是我十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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