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 董元奔|意象美·境界美·哲思美:江月為什麼引人入勝


董元奔|意象美·境界美·哲思美:江月為什麼引人入勝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這是唐代詩人張若虛的名詩《春江花月夜》所描繪的江月風光。大江下游江闊浪高,一輪明月從激湧的江潮中噴薄而出,那一瀉千里的江濤遂染上了金輝,激流回轉的江水圍繞著一處處江洲,江洲上花團錦簇的植被也在月光下閃爍著光芒。江月下的春江真是美輪美奐,令人陶醉啊。其實,生活在江河邊的人們經常看到江月,傍晚或凌晨,春天或秋天,年少時或年老時,缺月或圓月,每一次看到的江月都是美的,而且每一次看到的美都是別緻的。

那麼,江月為什麼引人入勝呢?我想,那是因為江月有意象的美,境界的美,哲思的美。江月的意象之美包括生活意象的形態各異,藝術意象的形態各異;江月的境界之美包括生活境界的遼闊與深邃,藝術意境的遼闊與深邃;江月的哲思之美則包括形而下的人生之悟和形而上的宇宙之惑。

董元奔|意象美·境界美·哲思美:江月為什麼引人入勝

(濟南黃河大橋月夜)

一、江月意象的美

“江月”,我們常常指的是長江之月,其實,“何處春江無月明”?珠江也有江月,黑龍江也有江月,黃河、淮河之月我們也稱江月,而不稱別的。珠江的月照耀著流光溢彩的廣州南郊,當然是美的,引人入勝的;黑龍江的月照耀著晶瑩剔透的哈爾濱,當然是美的,引人入勝的;黃河、淮河的月當然也都有自己獨特的美,都是引人入勝的。總之,任何一條江河上的月,都是美的,都是引人入勝的。

江月的美,首先表現在它的意象的美,其意象的美有兩個層次,一是現實生活中客觀實在的物質意象,一是古典詩詞中精神層面的藝術意象。

在靜謐的長江之畔的夜晚,你站在金山寺的寶塔上,或者多景樓的最高層,看一輪皎月懸在長江上的半空之中,它的是那樣的飽滿,它的顏色像煉乳一樣白的發膩,它散發的光輝是那樣柔和。而圍繞著這輪美麗月亮的也都是一些美麗的物質:深藍色的如同水洗一般的一方平平整整的夜幕,稀疏的幾乎不容易被留意到的遙遠的星星,對岸遠處黛色的連綿不斷的依稀的山影,停泊在岸邊的一根根或直或斜或高或不太高的桅杆,以及明滅閃爍的江舟窗口透出的燈光,對了,還有不起一絲漣漪的灰色的江面和江中另一輪稍微變了形的月亮。這些實實在在的生活意象都散發著一種陰柔的美,這些陰柔的美共同作用著人們的感覺器官,自然令人神往。

在黃河之濱,夜幕來臨,你站在濟南市天橋區的某棟大廈之巔,眺望建邦黃河大橋方向。一輪圓圓的、金黃的月亮剛好粘在大橋的拉纜上,像一團隨時將要滾下去的火球,斜纜化成一條銀河般的光帶,使另一側斜纜看起來顯得非常孱弱。幾顆星星似乎害怕自己會被江月灼傷,遠遠的逃向夜幕深處。高高的大橋主塔從上到下閃動著人造燈光的光流,如同正在冶煉的月光。黃河兩岸林立的閃閃發光的高樓倒映在河水中,河水泛著金燦燦的鱗光。在河水中,月亮的倒影不再是圓的了,它化成了一條兩頭窄中間寬的不規則火柱,似乎把附近的河水都燒得滾燙。這些物質都散發著一種動態的、崇高的美,這些崇高的美的生活意象作用著人們的感覺器官,自然令人神往。

江月統攝著眾多的美的現實生活中的物質,江月與它所統攝的生活意象一起美化了人間,令人神往,令人流連忘返。但是江月的意象之美並不限於此,它還會溜到古典詩詞中去,化成美的、醉人的藝術意象,令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神魂迷離。

所謂藝術意象包括象和意兩個方面。象就是如前所述的江月、遠山、江火、桅杆,或者江月、橋纜、高樓等這些客觀存在的物質,在任何一幅江月的畫面中,它們都組成了一個表象系統;意則是人們在體驗江月表象系統時心裡泛起的某種思想情感、審美理想、藝術追求等,它是一種心理存在。表象系統是物質基礎,這種物質基礎是相對固定的;心理存在是精神反映,這種精神反映雖然是建立在相對固定的表象系統的物質基礎之上的,但是它受到不同的欣賞者和欣賞者不同的年齡段所具有的不同的知識積累、人生經驗、情緒特徵等方面的影響,從而呈現出千姿百態的面貌。描繪江月的古典詩詞之所以精美,原因就在於它們把江月表象系統與不同讀者的心理結合起來,賦予讀者以全新的心靈感知。

杜甫有一首《旅夜抒懷》,千餘年來,無數人閱讀過它,欣賞過它的意象美,作為這個世紀的我,中年的我,具有一定的藝術積累的我,這首詩中的江月表象系統賦予我以迥然不同的感知。詩是這樣寫的: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這首詩寫於大曆三年(768)。早在三年前,劍南節度使嚴武病逝,杜甫在成都失去了生活依靠,他遂離開浣花溪草堂,乘舟沿長江東下謀生。杜甫先後在嘉州(今四川樂山)、渝州(今重慶)、忠州(今四川忠縣)暫居。大曆二年(767)底,病中的杜甫離開忠州繼續東下,於次年春天東出長江三峽,向江陵(今湖北江陵)航行,這首詩就寫於三峽至江陵的行舟上。瞭解這首詩的背景,我們才能感受詩中的藝術意象之美。

這首詩中有好幾個意象。

首先是江月,這是一個統攝性的意象。月是懸在天上的,但是杜甫臥居於舟篷之中,他是看不見天上的月的,他看到的只是倒映在水中的月,而且這月並不是圓的或者缺的,它被滾滾流淌的江水夾裹著,攪和著,成為大江欲吞欲吐的不規則的軟體天體了。乍看這種江月,似乎是壯闊的,特別是又有激湧的江流襯托它。但是當我們想想窮途末路的杜甫,就感覺到,作為一個意象,詩中的江月是喻象,詩人把自我熔鑄在意象中,使意象打上了詩人的主觀烙印。也就是說,那被江流蹂躪著的江月其實就是被生活蹂躪著的杜甫本人的寫照,“官因老病休”一句直接給這輪變形了的江月作了註解。

詩中的其他意象都是圍繞江月的。微風吹拂著的岸邊的細草沐浴在月光下,作為意象,細草是一種興象,那看起來愜意的細草經過讀者的想象,引發讀者相反的情感體驗,細草化為並不愜意的意象,反襯了並不愜意的詩人的心情。孤獨的高高的桅杆是一種仿象,詩人退居幕後,桅杆以孤獨、傲岸的形象存在於清涼的月輝中,桅杆引領讀者進行對比聯想,從而使讀者感受到漂泊在江中的獨孤的詩人以及詩人那偉岸的不容侵犯的尊嚴。詩的最後一個意象是沙鷗,“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由詩句的語氣可知,沙鷗並不是詩人看到的,只是他想到的,所以沙鷗作為意象是一種抽象,是詩人強行拉入的一個符號般的存在,天地之大,沙鷗之小,大唐之大,詩人之小,臥居在悽清的月光下那狹窄的舟篷中的多病貧困的詩人的悲苦遭遇怎能不令讀者潸然淚下?

杜甫《旅夜抒懷》之所以引人入勝,就在於詩人以江月為核心藝術意象,通過一系列類型各異的意象,把詩人的孤獨和品格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了。

董元奔|意象美·境界美·哲思美:江月為什麼引人入勝

(灕江月夜)

二、江月境界的美

江月看起來並不大,圓圓的江月不過如一隻盤子,缺月則更是小的可憐。但是江月又是無比廣大的,其光輝所到之處都顯示江月的存在,無論是那幽蘭的無邊的夜空,還是那悠長的寬闊的大江大河,以及夜空裡的星辰,江河上的風物,這些存在構成了一個無比遼闊而深邃的空間,江月的光輝充滿其間。就是說,江月除了有自己的意象體系的美,它還有自己的境界之美。

江月的境界之美首先在現實生活中存在著,我們可以用視覺及其他感覺器官感受到,它是現實生活中江月的客觀存在的意象之美的昇華。當然,當江月的這種客觀存在的境界之美進入古典詩詞時,它就化為一種被我們的精神所體味到的意境之美,遼闊的、深邃的意境之美。

首先我們來看江月客觀存在的境界之美。

江月作為一種物質存在,它與圍繞著它的其他物質共同作用於欣賞者的感官 ,令欣賞者如痴如醉。這些物質並非是以各自的方式對欣賞者施加各自的影響,它們往往組成一個廣大而深邃的空間,以境界的方式感染欣賞者。在這個空間裡,包括江月在內的每一種物質存在都不再是獨立的物質,它們的物質屬性都被掩藏起來了,擁有了這些物質又泛化了這些物質的廣大而深邃的境界籠罩著江月所要感染的人,給人帶來一種忘我的心靈體驗。

“桂林山水甲天下”,灕江月夜的風光更是美不勝收。在一個月夜,你隨便坐在灕江中的哪一座山頭,灕江都將把一幅美輪美奐的江月圖展示給你。譬如,恰好是一個望月的夜晚,圓圓的月亮恰好從遠處的山窪裡升起來,似乎還沒有完全脫離那個山窪,但即便如此,灕江的水面上就已經金光粼粼了。由於水面開闊,這時候映入你眼簾的圖景便呈現出四個層次。最近的一層僅僅是水面,它除了波光,就是若隱若現的蒼茫天空的倒影,淺淺的乳白色的,看起來似乎單調了一些。第二層就是近處堤壩上的房屋、樹木及其它們在水中清晰的倒影,月光下的房屋是平板板的土黃色的,月光下的樹木是籠統的黛綠色的,而水中的倒影則是這兩種顏色的摻合,屋影黃中帶黑,樹影黑中呈黃,在風的作用下,那閃動的水面倒影的邊界便如同鋸齒一般。第三層是群山,群山遠遠不如第二層圖景那麼清晰,群山的山巔是深藍色的,山腰是淺藍色的,山腳則是湖藍色的,群山的顏色過渡非常自然。第四層則是月亮上面的天空了,在月亮的照耀下,淺淺的金色的天空比第一層淺淺的乳白色的水面還要淡一些,還要廣闊一些,因而也就顯得非常深邃。這幅灕江月夜圖雖然景物眾多,但是它們都因江月而泛化了自己的特徵,成為一個個平面化的意象,這些平面化的意象融成視覺印象分明的四個層次,這四個層次以無縫對接的方式組成一幅廣闊的、深邃的整體圖景,這種圖景是一種有意味的境界,令人心曠神怡。

江月的美,在自然環境中呈現出境界的廣闊和深邃,而到了詩詞中,江月則與圍繞著它的一群藝術意象結構成廣闊而深邃的藝術意境。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獨特範疇,它是詩詞審美者對詩詞意象作延展性主客體交融的結果,在交融過程中,每一個仿象的、興象的、喻象的或者抽象的意象都失去了個體特徵,欣賞者與這些意象的交融達到了物我兩忘、情景渾契的地步,於是,在意突破象的束縛的這種前提下,一個虛空、靈奇的審美境界就出現了,這就是意境。

意境在形成過程中,主客觀的交融呈現出逐步深化的動態趨勢,在交融尚不夠充分的時候,依據王國維的說法,意境是一種有我之境,即作者的身影在意境中若隱若現;當交融非常充分的時候,意境就成為無我之境了,即作者完全退出意境,意境便以自己的方式自由的感染欣賞者。中國古代詩詞中的江月之美,不僅同樣存在著意境的廣闊和深邃之美,也同樣存在著從有我之境到無我之境的意境形態的演化。

唐代開元中期,人在中年的詩人孟浩然尋求入仕的機會依然無著。某一年秋天,他逆桐廬江(即桐江)西上想再試試運氣,船行至建德縣境時,他夜泊江畔,忽然懷念起廣陵的舊遊來了,遂寫了一首詩《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託人寄往廣陵,詩寫道: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

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

全詩八句,明顯存在著兩個層次。

前四句描繪了一幅月夜行舟圖。圖中有多個意象,昏暗的山色、淒厲的猿鳴、蒼青的江水、湍急的流波、瑟瑟的秋風、蕭蕭的枯葉、孤獨的江舟,這些意象或有聲或有色、或有靜或有動,但是它們的目的指向性都很明確,那就是營造孤獨悽清的氛圍。當“主角”江月以自己那慘白的光輝籠罩著這些意象時,這些意象本身的聲色動靜都不見了,它們與月色融為一體,一個空曠、寂寥的審美意境就出現了。而在這個意境中,詩人明顯是存在的,因為那些意象都是他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特別是“月照一孤舟”一句,詩人以岸上某個不存在的人的視覺為基點表明了他是臥居在小舟中目睹、聞聽和感受舟外的江月意象系統的。可見,詩的意象與詩人的情感正處於熔鑄過程中,意境是有我之境。這個有我之境宣洩了詩人旅途的孤寂心情和仕途的失望心情。

後四句,詩人把眼前的孤寂和失望轉化為對慰藉的尋求,他開始懷念故人了。第五、第六句反用王粲《登樓賦》中的句子“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異地的風光即便再美,我都不會留戀,何況如此令人傷心的月下的建德江畔呢?第七、第八句則正用了隋煬帝《泛龍舟歌》中的“海西頭”典故(“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通過強化廣陵之遠深化思念之情。而建德、維揚(海西頭)是相距遙遠的生活意象,淚是一個運動著的藝術意象,兩種意象構成了一個空間和時間都很廣闊的意境。詩人依舊獨居舟中,但是我們已經忽略了他的存在,只感覺到的他的淚珠如同流星在江月籠罩著的時空意境中划行著,划向遼闊的遠方。顯然,這首詩後四句的意境已經深化為無我之境了。無我之境成為詩人心靈時空的運動依託,深化了對詩人對旅途孤獨,仕途失意的抒懷。

董元奔|意象美·境界美·哲思美:江月為什麼引人入勝

(沅江之夜)

三、江月哲思的美

數千年來,人們仰望江月,思考著江月的圓圓缺缺,思考著江月下那永不枯竭的流水,思考著水中的另外一片江月,當然,人們也會拿江月和流水的永恆對照自己人生的短促和坎坷,對照時代的瞬息萬變和歷史的盛衰無常,人們甚至追問蒼天,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站在赤壁灘上,蘇軾發出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生命無常之嘆;面對“十月晴江月,微風夜未寒”的美景,施潤章發出了“少壯隨波去,關河行路難”的人生艱險之感。北宋後期的趙鼎在“江月初升”時北方遲遲不能解除的邊患,他無心飲酒,生出了“奈此愁懷千結”的時代之憂;南宋軍隊在對元戰事中一潰千里,抗元復國無望的鄧剡生出了“伴人無寐,秦淮應是孤月”的歷史輪迴和大自然永恆之料。從這幾個例子可以看出,古人面對江月常常生髮兩類哲思:一是形而下的人生感慨,一是形而上的宇宙感慨。

唐天寶七年(748),詩人王昌齡自江寧郡丞貶為龍標尉,詩人從江陵乘舟逆水西上,入洞庭湖,然後進入沅江口,逆沅江直向西南上游的龍標縣。深秋的一個晚上,王昌齡泊船於辰州境內的沅江之畔,他聽到岸上一處安置流放罪人的區域傳來罪人所彈的箏聲水調子,自己的鬱悶心情遂被這首懷鄉曲所感染,乃寫了一首絕句《聽流人水調子》:

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

嶺色千重萬重雨,斷絃收與淚痕深。

前二句以昏暗的江月這一意象引領孤舟、楓林兩個意象。辰州段的沅江是沅江中游,江面相對開闊,但是辰州人煙稀少,江上也罕有船隻,江兩岸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在一大片楓林深處,傳來流徒的箏聲。昏月下的江面是混沌的,詩人自我想象的他的孤舟是寂寥的,岸上的楓林也是黝黑的,在這種幽暗壓抑的環境下,箏聲顯得尤為刺耳。很明顯,流徒的鄉思觸動了詩人的旅愁。

後二句是絕句的轉和合,情節上有突兀,情感上有昇華。第三句寫詩人沉浸在箏聲中,但是詩人先用他的所見到的嶺色來描摹箏聲,那當然是沉悶的,然後用他的幻覺即“萬重雨”來描摹箏聲,那自然是激烈的。沉悶是流徒壓抑的心境,也是詩人的心境;激烈則是流徒對判決的不滿,也是詩人被貶心情的宣洩。而正當詩人沉浸在箏聲中時,箏弦卻斷了,突然被拉回到現實中的詩人才發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絃斷曲終之際,我想,詩人肯定會再次看看那片昏月,而昏月似乎就是大唐帝國昏暗吏治的象徵,有多少流徒揹著莫須有的罪名流落天涯,有多少像詩人這樣的正直文人遭到權貴的無情打壓。王昌齡的這首《聽流人水調子》雖不是詩人的代表作,然而其昏月的意象非常深刻,以昏月中意念之雨言愁,不低於李後主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啊。王昌齡以江月抒發形而下的人生之嘆,也算是入木三分了!

在全部唐詩乃至全部古詩中,描寫江月最為人稱道的作品大概就是本文開頭提到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了。這首詩在描繪了春江月夜圖景之後,詩人分別賦予江月以形而上的社會哲思和宇宙哲思。詩人寫道: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一段詩從篇幅上來說是《春江花月夜》的主體,但是,在詩的立意和抒情方向上卻是一種鋪墊,是為了詩所要表達的最無限的宇宙觀作渲染。當然,這段文字在濃墨描繪中首先蘊含著時代的憂患意識。

這一大段文字可分三層。

“白雲”四句總括遊子與閨婦的相思之狀。“誰家”和“何處”系互文用法,顯示的是一種相思,兩地離愁。時空穿梭使詩染上了淡淡的哀愁。

“可憐”八句立足閨婦一方,以工筆描繪了閨婦對旅子的思念之狀。早就無心梳妝的她因為思念旅子而在江樓上徘徊,江月令她心痛如割,因為這江樓之月正是旅子的江舟之月,近在眼前的江月卻不能把她的思念之情傳達給旅子。她想通過搗衣打發寂寞,可江月卻追隨著她,她揚起又砸下的搗衣棒拖著江月的影子,每一下都砸在她的心上。

“昨夜”八句轉向遊子那一方。花落幽潭,春色闌珊,月光下的長江馱著最後的春水遠去,西斜的江月使旅子懼怕新的一天的到來。說是要千里覓封侯,可是至今自己身無寸功,前途卻在千里之外,又囊無片賞,歸途更是無限之長啊。

這三層文字以點帶面,詩中游子和婦人的相思之情,何嘗不是詩人自身的寫照呢?更是普天之下游宦在外的士子們的寫照!為什麼遊子們仕宦無著?朝廷真的需要狗尾續貂了嗎?其實不是啊!月亮是同一輪月亮,人卻是兩地的人,事業無著、蹉跎歲月的的遊子有家難回,而那些尸位素餐的達官貴人卻正在江月下的畫舫上享受著人間之歡,真可謂“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詩由此實現了形而上的帶有哲思意味的針對社會問題的思考。

對於江月的宇宙哲思,詩人寫道: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初見江月的那個人連鏽骨都沒有留下來,江月從來都不會記得它照耀過的任何人。一茬一茬的人死去了,江月年年還是老樣子。詩人站在揚子江畔,無限感慨,大江後浪推前浪,江月沒有等過古人,也不可能等待今人。詩人通過江月把短暫的人生與綿遠的歷史相聯繫,把同樣短暫的現實社會與永恆的宇宙相聯繫,但並不悲觀,詩情是激昂的。無始無終的歷史不會在意某個人的痛苦,無限廣袤的宇宙不會在意某個時代的不公正,人到底該怎麼做呢?詩人向江月發出了形而上的終極追問。當然,人生只能選擇把有限的生命融入到無限的求索之中去。

董元奔|意象美·境界美·哲思美:江月為什麼引人入勝

(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月為什麼引人入勝?其實,江月跟水草、山溪、原野、村居等自然景物一樣,它們是無情的,它們本來並沒有引我們入勝的念想,江月的美是被感情浸泡著的我們看出來的,想出來的,寫出來的。於是,江月便呈現出意象的美、境界的美和哲思的美。

江月那客觀存在的物質圖景不同於我們柴米油鹽的生活圖景,於是我們感受到了江月的生活意象之美。古人也感受到了,古人還把自己的感受寫到詩詞裡去,我們在欣賞古典詩詞時就感受到了江月的藝術意象之美。

江月的生活意象構成了一個空靈的、闊大的、深邃的生活境界,給予我們的思維以無窮的馳騁空間,我們感受到了江月的生活境界之美。古人也感受到了,古人還把自己的感受寫到詩詞裡去,我們欣賞古典詩詞時就感受到了江月的藝術意境之美。

人們在失意的時候喜歡看天,看天上的月,看江月,以此尋求慰藉。古人也是如此,古人還把自己所看到的、想到的寫到詩詞裡去,當我們欣賞古典詩詞時,我們就能感受到古人對著江月,一方面思考江月照耀下的令他們不如意的社會和時代,發出他們的人生之悟,一方面追問無始無終的江月到底會怎樣跟他們的人生和時代建立起終極聯繫,從而發出他們的宇宙之惑。


【說明】插圖來自頭條免費圖庫(編輯:董堯、霜嬋、豐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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