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完美的、震懾人靈魂的藝術想象,都來自於同一種情緒:恐懼。
比如異形。比如H.P.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蘇魯世界。
H.R.吉格爾畫異形,完全是對他童年夢魘的再現,下筆皆是死亡、生殖與痛苦。讓頭顱巨大,又融合了金屬與血肉健美體型的異形成為了影史最著名的外星物種。
這種著名,又和ET那種脈脈溫情般的外星來客不同。它是如此駭人。
也對啦。誰說外星人,就一定要和人類整什麼恭敬友愛,星際和諧啦。
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蘇魯世界,大多星外來客同樣形象可怖。他的那些恐怖意象,有時活下地下,有時活在外太空。他們常以“舊日支配者”的名義潛伏。
在他1927年的小說《星之彩》(Color Out of Space)中,星外來客更是沒有實體,完全以一種“色彩”存在。
這太難拍了。
約翰·卡朋特就曾說過:“《星之彩》它應該被拍成一部電影,但我不知道你該怎麼表現這個色彩,它不是任何我們見過的東西和形狀。”
也難怪了,1927年的小說,到而今,才有了這樣一部電影。
是的,《星之彩》竟然真的有電影版了。而且看了之後,竟然,還不錯。很爽,很cult。
一切都是從那塊隕石的墜落開始的。一個標準的星外來客故事的開端。
其實故事開始於對新英格蘭地區一處隱秘之地的描繪:
群山高聳,山谷中森林茂密,林深處還從未有人涉足。幽深狹窄的山谷中,樹木傾斜得厲害。緩緩流淌的狹窄溪流,從未觸及過太陽的光暈。
當我進入這片山地和山谷去考察新水庫時,人們告訴我,此乃邪惡之地。
水質調查員沃德作為外來者,更多隻是講述故事的見證人。真正經歷這一噩夢般邪事的,是生活在此地莊園的加德納一家。
尼古拉斯·凱奇飾演的父親對家人暴戾而專制,母親疲於生計而日漸冷漠,哥哥生性淡漠,女兒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只有小兒子幼小單純。
貌合神離的一家人,在隕石墜落之後,開始逐漸被“星之彩”侵蝕變異,分化吞解,直至分崩離析。
“星之彩”又是什麼?
來自異星的一種“色彩”。它像氣流和色彩般流動和漂浮,但又不是色彩,也非氣體,它是一種
有知覺的生物,但並無實體。約翰·卡朋特口裡難以表現的“色彩”,在[星之彩]中,是詭譎濃密的霓虹色。
紫粉霓虹色的隕石墜落在莊園古井旁。而後,隕石一夜間消失,卻將其“色彩”擴散至莊園、山谷再到整個森林。
“好美啊”,人人感嘆。
卻無人知曉,美麗之中,蘊藏危機。“影片第一個小時就好像爬進鴉片館,凝視著撒旦的萬花筒。”這是很多人對2018年邪典片[曼蒂]的直觀感受。
和[星之彩]同一個製片公司,幾乎同一團隊,還同樣的尼古拉斯·凱奇主演。團隊對炫彩的霓虹色的偏愛,從[曼蒂]就可見一斑。
把色彩風格化、作為給人感官體驗的一部分,兩部電影對色彩的大膽運用,都還挺成功。
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不好拍。畢竟,他的作品,講究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看不見的那部分才是真正的恐懼所在。
一旦把異星“色彩”具象化了,也便註定有失有得。
不過,[星之彩]有得的地方,是對氛圍的把握。不疾不徐,緩緩鋪展,直至把“星之彩”給人的恐懼推至高潮。
隕石事件後,這裡開始怪事頻發,到處充斥著病態色彩。
顏色怪異的花從古井旁開始,到處生長,遍佈草地;樹林裡有著奇怪的閃光;接起的電話詭異無聲;各類電子設備皆失效。
媽媽在無意識中切了自己兩根手指,哥哥在家門口迷失在時間縫隙。
小兒子整日和古井對坐,目光空洞,凝視前方。有人來問,就答上一句:噓,他正和我說話呢。
原著裡說:“房子裡的每個人都散發出一種來自未知領域的氣息,難以名狀,或者說,根本就不可名狀。”
人們都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什麼,但無處逃離。世間生長萬物已淪陷,不同於這個世界的異星,它只是一種“顏色”,但它灼燒著。
它帶來更恐怖的,還有此地各種動物的
基因變異,和重新組合。貓咪長了獠牙和閃光的眼睛;十幾只羊駝合為一體,變異為某種多頭生物;很多死去的動物屍塊,彷彿遭受到放射性燒傷一般。
很有些早期B級片的味道。
基因重組。被“星之彩”輻射(姑且叫輻射)過的人類同樣如此,母親和小兒子的身體合為一體,貢獻了本片最精彩cult片段。
兩人肉體融合過程的尖叫聲在人耳邊駭人地迴盪著,那是來自地獄的聲音,嗚咽哀叫,如泣如訴,詭異非常。
那是母親和小男孩的同胞同化 ,一個在吸收另一個,直至變身真正不可名狀的異物。
這一切怎麼可能呢?
可能的。隕石裡帶來的東西,正改變周圍的一切事物。不僅是事物,時間也被改變了,基因正在被重組。
他們改變一切,改變成它來自的世界那樣。
[星之彩]可以顛覆人們對星外來客的普通想象。
誰說他們一定要有人形呢?他們可能只需要“存在”,即使以能量體的方式。
早在1956年的經典科幻片[禁忌星球]中,就已經有了某種不以實體存在的外星高級生命。
時間設定在2200年,多年前,人類曾登上過一個星球,但沒有人再回來。多年後,再一個科考隊到來,才發現隱藏的真相。
這個星球的高級生命奎爾族因為過度發展,消滅了肉身實體,而只以意識存在,它們還可以把人類潛意識通過機器而具象化。
而外星生命不僅以能量體的方式存在,還能以某種方式改變動植物基因。
這種設定,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2018年的科幻電影[湮滅]。
[湮滅]改編自《遺落的南境》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它曾擊敗《三體》獲得了2014年的星雲獎。
在關鍵設定上,很容易看到受洛夫克拉夫特《星之彩》的影響。
[湮滅]的女主是一名基因生物學教授,為了搞清楚性情大變、身體吐血的丈夫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決定參加丈夫參與過的同一個項目——和一個5人小組前往「X區域」實踐調查。
所謂「X區域」,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秘境空間。伴隨著隕石而落,與世間隔絕,並且還在不斷擴大中,前往的探索者幾乎無人生還。
原來,「X區域」之內,可以發生折射,攪亂了動植物基因庫。
鱷魚長出了鯊魚的牙齒,鹿角開出了奇異的花朵,綠色的植物長出了人形,灰熊吃掉了人後會發出人的叫喊聲音......
在這裡,一切生物都被複制、分裂,再重組。人會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像液體一樣流動,思緒不受拘束,原本的基因形態湮滅,以新的能量體留存。
一直以來,不同生物的搭配、重組,而形成新生怪物,算得上克蘇魯神話的一個拿手好戲。
何為克蘇魯神話(Cthulhu Mythos)?
以洛夫克拉夫特的一系列小說為基礎,再經由其他眾多作家完善而成的一個架空神話體系。
洛夫克拉夫特有一句名言說:
“人類最古老而強烈的情緒,便是恐懼;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便是對未知的恐懼。”人類所知曉的事物如果形成一個圓框,那圓形之外的空白,便是所有克蘇魯神話的營養——未知。
有什麼未知能比星外來客更語焉不詳呢?而當星外來客與變異生物合二為一,只會給人帶來更邪異難言的恐怖衝擊。
比如[星之彩]裡變異的羊駝,或是母親和小兒子的合體。古怪,黏膩,難以描述。
再比如,1982年約翰·卡朋特的經典B級片[怪形]。“怪形”是省事的翻譯,“The Thing”,天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南極大陸上,科考隊員救下了一隻突然出現的雪橇犬。
結果,這隻雪橇犬外表是狗,實則是外星怪物。和它接觸過的人和動物,都發生了異變。原來,這種外星生物可以模仿和變型,混在人類之間很難被察覺。
[怪形]的大名氣,來自它裡面出現的各種變異怪物。
咬斷醫生雙手的人體“血盆大口”,有著蜘蛛般節肢、還掛著人類頭顱的“怪形”,這類無法用已知概念定義的怪物,營造了一種奇異的瘋狂感,邪典至極。
把蜘蛛、狗之類的動物某部分和人類肉體殘肢相排列組合,放在一起,也便有了諸多難以名狀的怪形。
洛夫克拉夫特同樣一向擅長如此。
他的一眾邪神,克蘇魯要說可是章魚怪和人類的混搭結合體,達貢是魚和蛙的混搭,莎布尼古拉斯是人類器官和山羊的混搭等等。
他所描摹的,常常是宇宙尺度的超自然力量。宇宙何其之大,茫茫星海,無數未知,可能有著太多遠超我們認知範圍的存在。
《星之彩》原著裡寫:“這駭人的訪客來自一個我們所不知道的無形領域。那裡的存在向我們揭示了一個黯黑無際的外域深淵,令我們頭暈目眩,四肢麻木。”
這也是[星之彩]和[湮滅]這類電影的樂趣所在。
他們不在遠方,他們就在這。在靜電裡,在溼氣裡。上既是下,快既是慢,在此處的也在彼界。而自彼界而來的,已經在此處。
去面對所不能理解之景觀,直麵人類最古老也最本源的情感,恐懼。
然後承認,人類自己的無足輕重和渺小。
[1]Color Out of Space,Wikipedia
[2]Cthulhu Mythos,Wikipedia
[3]異星之彩中文譯文,bilibili專欄,2019.10.25
[4]忠實於原著風格的克蘇魯電影,《星之彩》豆瓣評論
[5]恐怖來自未知——“克蘇魯”的恐怖元素以及信仰的另類意義,經濟觀察報,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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