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5 草書要狂到什麼程度才能稱之為“狂草”

草書要狂到什麼程度才能稱之為“狂草”

高二適草書

不可否認,隨著書法實用功能的弱化、藝術功能的提升,已經“符號化”的草書作為展品和藝術品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歷史上似乎很少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崇拜”草書、“崇拜”狂草,在“草書最難”和“狂草是書法金字塔頂上的一顆明珠”的思想指引下,喜歡書法、愛好寫字甚至略通書法之理的書家,都希望去摘取這顆“象徵著最高級別”的明珠,似乎若沒有摘取到,就顯得自己沒有才氣、沒有才情,更沒有資格成為一個真正有才華的書法家!

我自己也是俗人一個,不自覺地被這股潮流簇擁著往前跑,偶爾回過頭來一看,滿世界都是“狂草”的追隨者。不但有精力旺盛的青壯年,還有一些看似柔弱的女性書法愛好者也都拿起筆來豪氣一揮:好一副“狂草”書家的派頭!在今天這個快餐文化的時代,真的讓我感嘆“狂草”在當下盛行似乎更印證了劉熙載那句話的準確:“一代之書,未有不屑於一代之人與人者!”

我始終不太清楚:草書要狂到什麼程度才能稱之為“狂草”,狂草的界定到底是一種特定技術的表現還是一種內心情緒的自然宣洩,或者兼而有之。

說到狂草,我們不難想到“顛張醉素”、黃庭堅、徐渭、祝枝山、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傅山等大家,看他們的草書,大多首先是情感的發洩,當然也要有技術的支撐。正因為是情感的自由宣洩,再加上他們各自的審美取向由心而發,因而作品千姿百態、千變萬化、面貌迥異、各領風騷。

草書要狂到什麼程度才能稱之為“狂草”

傅山《草書千字文》

反觀我們當代人所謂的狂草,似乎更多的是“堆積”著能夠表現“狂”的各種技術:字與字之間的連帶,大字小字、枯溼濃淡、長線短線、寬窄疏密等的對比,利用各種各樣的對比關係以增加視覺衝擊的效果,似乎沒有這種強烈的感受就不能稱其為“狂草”!而值得深思的是,這樣的視覺衝擊是做出來的效果、是訓練出來的技術,而非內心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

就像京劇當中,如何表現內心的悲傷有一套嚴格的訓練方式和表現手段,但實際生活中,悲傷之情有多種多樣的自然流露:有的人嚎啕大哭,有的人小聲抽泣,有的人慾哭無淚……,難道只有嚎啕大哭才是悲傷嗎?悲到極致也許是欲哭無淚。據說農村還有一些專業表演哭的人被花錢僱去到死者的墳上大哭一場,之後笑著領錢走人,多麼諷刺啊!

其實,“狂”更多的應該是一種情緒,而不是技術的“堆積”。高二適先生擅長草書,但他的草書沒有當代人流行的表現“狂”的手段,而是自然的書寫,但我們卻能從他的大多數草書中體味到先生的傲骨、自信甚至是有些自負,那不是“狂草”是什麼?那才是真的“狂”,狂到了骨子裡。高二適先生的狂勁恰恰印證了他那一句詩的狂:“懷素自敘何足道,千年書人不識草。”

再看當今人們學習“狂草”,天天在學習製作“狂草”的技術,而當學到了這些技術再去表現狂草的時候,已不是真的狂,是在表演狂草,是“佯狂”,像電視中經常出現的“作秀”節目一樣。但那並不是真實的你,只是戲中的角色罷了。這樣的角色扮演得多了,而且手法一致,由此造成了當代狂草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難分彼此,就像很多整容的美女,看起來很漂亮,但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太像了!大家雖然都在追求個性,卻因為“表演”手法相似,最終走到了一起。為什麼?因為那不是心性的自然流露,而是相同技術的“堆砌”!這種簡單的外在技術的堆砌,確實有一些華麗的外表,給人強烈的視覺感受,一眼望去可能會震你一下,但細品之後,大多“狂草”作品難以掩蓋其用筆的簡單、粗糙、蒼白、空洞,形式大於內容。

再說了,一個人不可能永遠處於“狂”的狀態,偶爾“癲狂”還是可以理解的。歷代的草書大家多數時間還是和正常人一樣,是溫文爾雅的文人氣質,作著優美的詩,寫著文人的字,“興來小醉”之後,可以“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倘若時時刻刻“癲狂”,可能真的是“瘋”了,而不是“狂”。反觀現代很多人把自己直接定位於“狂草書家”,天天作狂,不知狂從何來,更不知古人看了會做何感想?看到現在的很多書法愛好者什麼基礎都沒有,直接跟著老師學“狂草”,也只能偷偷地“哀其不幸”了。

“草書最難”“狂草是書法金字塔頂上的一顆明珠”這樣的言論不知始於何時,始於何人,如果王羲之聽到這些話,不知道會反駁,還是一笑了之。若按此論,顏真卿、蘇東坡、趙孟頫這些歷史上偉大的書法家只能是甘居後位,因為前面還排了那麼多的“狂草”大師呢!且不說這些話是否有出處,即便真有,也不過是有些“狂”人往自己的臉上貼金罷了,或者是不明書法真味之人盲目的崇拜之語,就像現在流行的“粉絲”一樣,眼中除了偶像再無其他。至少我自己不太喜歡這樣的觀點。

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儒家文化是:為人處世的最高境界是做事要有分寸,凡事要把握度,一個人明明有本領而不去刻意地表現,要比那些有點兒才華就去炫耀的人更受人尊重,如果一個人腹中空空而非要裝出一副才華橫溢的模樣到處顯擺,多少就有一點讓人“睥睨”了。

“顛張醉素”這樣的大家,我一直是非常欽佩的,他們從滿“唐”都學“二王”的樊籬中跳出來,實屬不易。但這種“狂”的境界到底有多高,值得我們當代人去如此推崇呢?且不妨看一看歷代大家的評論:顏真卿曾告誡年輕時的懷素:“勿以恣肆為能事。”蘇東坡有詩云:“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鍾,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米芾論書曾雲:“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輒徒成下品。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高閒而下,但可懸之酒肆。辯光尤可憎惡也。”啟功先生也稱“自敘帖病”“糾繞”也!

草書要狂到什麼程度才能稱之為“狂草”

懷素草書

這些名家對“顛張醉素”的“不尊”,也許是因為他們眼光還沒有達到“狂草”的境界,也許是他們的“妒忌”,或者也許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寫過“狂草”的緣故吧。

我自己教過學生,讓他們學習《聖教序》,有的學了半年還沒有進入門徑,而他們學習小草《孫過庭書譜》不到一兩個月就已經能上手了,這說明《書譜》並不比《聖教序》難學,而且學員一旦學習了草書,大都沉浸於草書的瀟灑之中,不願意再學習晦澀難懂的行書《聖教序》和那些“小兒科”的楷書了。

我打小學習楷書,到今天寫了四十多年,也沒有真正寫出個眉目,後來學習行書,學過米芾、王鐸,後來於《聖教序》用功甚勤,似乎找到了一些感覺,也常常得到師友同道的褒獎和批評。我於草書用功最弱,遇有展覽之事,拿出幾篇“臨時抱佛腳”之作,卻常常獲得掌聲和讚譽。由此也常樂在其中,偶爾去揮灑一把,讚美的聲音總是讓人的心裡很舒服的,這也就難怪為什麼展覽中有那麼多的“狂草”作品了。因為那樣的作品讓一般人感覺到有才氣、有才情、有才華!所以“一筆一畫”寫字的人越來越少,這種擔憂豈止是書法界,我們的文藝界甚至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莫不受到這種“潮流”的感染。

說實話,以我對各種書體的實踐,並沒有覺得草書有那麼難,如果再掌握一些“狂草”的技術,“狂草”的創作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你看當代有那麼多的“狂草”作品出現在展廳中,就是足夠的證明。但那些過分地表現“視覺衝擊”的技術真的不太符合我的審美取向。

我非常贊同啟功先生的一個觀點:各種書體之間沒有難易之分,就像不同的文化體系沒有優劣之分一樣,學好了、做到了都難!人們都以為楷書是入門的書體,簡單、容易,其實楷書是入門容易、寫好難!自趙孟頫之後似乎很少出現真正的“楷書大家”了。為什麼呢?因為楷書的點畫最完備,而且筆與筆不能連貫,字形也相對規範,想把楷書寫“抒情”也就很難了。

而草書化成了一個符號,並且是點畫相連的符號,它有天然的“抒情性”,要瀟灑起來是最容易的,當代人大多趨易避難而不自知,正如蘇東坡所言:“凡世之所貴,必貴之難,真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狂草”的盛行正吻合了這個信息時代極度膨脹的浮躁社會,“狂草”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自然有它的合理性,如果把它放大到“金字塔頂上的明珠”這樣的地位就有些言過其實了!這個時代是不是真正的“草書盛世”還不能過早地下結論,但我實實在在地看到了越來越多的、剛剛起步的書法愛好者甚至柔弱的小姑娘都沉迷於“狂草”之中,網上看到就連十幾歲的孩子都在耍“狂草”,儼然一副大師的模樣而贏得了滿堂喝彩!浮躁的心態促使著每一個人都想一夜成名,誰還願意靜下心來按照書法的自然規律踏實地做學問呢?

無論哪個年代,書法都是文人雅事,不要摻雜過多的江湖習氣,似乎我們對書法的最高評價一直都是:不激不勵、風規自遠。相信這樣的審美標準不會因為我們這個時代而改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