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0 竹馬藝人方炳坤,把傳統曲藝演出新意

2018年5月公佈的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名單,共1082人上榜,其中有方炳坤老先生的名字。

方老是杭州市淳安縣宋村鄉著名的竹馬藝人,是當地唯一的一位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也是一位資歷深厚的睦劇表演者。不管是在宋村鄉,還是三十公里外的千島湖鎮,只要提起“矮子三花臉”這個綽號,幾乎沒有人不會想到方老跳的黑馬,以及他在睦劇舞臺上留下的一眾經典丑角形象。

三十年前,淳安睦劇團被撤,方老提前退休,住回了老家宋村鄉橋頭的四間瓦房裡。因為攢著竹馬這門手藝,老人家的退休生活實際上過的相當忙碌,除積極參與縣、市、省、國家級民間舞表演活動及賽事之外,他還擔任千島湖周邊多地的業餘劇團、竹馬隊,以及千島湖鎮第一小學的竹馬指導老師。如今,我們看到的淳安竹馬舞蹈表演中的步法、陣法、曲調、唱唸詞,均是方老在傳統基礎上整理、精煉所得。

竹马艺人方炳坤,把传统曲艺演出新意

方老近照,攝於宋村鄉人民政府。高翰 圖

我是1939年9月出世的,家就在淳安縣宋村鄉政府前面的水庫裡,以前這地方叫做水田裡,後靠蘭川,當時屬於松崖鄉。1958年水庫蓋好以後,村子就被水漫過了,松崖鄉也併入了宋村鄉。這裡的十幾戶方姓人家大多移往其他地方,去衢州開化的,去麗水龍泉的,也有移到安徽、江西的,最後還有幾戶後靠在山上的人家,跟著我們一起留了下來。

我的母親是在1940年下半年去世的,我還在吃奶,所以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其實我不太知道。我的父親名叫德強,是個裁縫,身體不太好,有胃病,自小我由祖母帶大。我的伯父叫德林,是縣裡三角戲竹馬班出身,算是科班出身的曲藝人了,他的師傅叫做鄭三元,師傅的師傅叫做鄭來喜。教會我跳竹馬的人就是我的伯父。

凡唱三角戲的人,都會跳竹馬,而要學竹馬,一定要學唱三角戲,這兩件事原本就是連在一起的。在我十二、三歲時,伯父搞了個農村業餘劇團,從附近幾個村子叫了一些人來,有錢的出錢,有煤油燈的出煤油燈,伯父就出力教大家學習,把我也放在那個劇團裡。

記得那時候我白天讀書,晚上就跟著伯父學戲,學唱一些小戲,好比說《牧牛》、《拜年》、《看相》、《南山種麥》,這些小戲是山歌調,一個戲一個唱段,一個戲一個調,每一出都是不同唱法,沒有什麼規律。

竹马艺人方炳坤,把传统曲艺演出新意

五十多年前的舊照,方炳坤與伯父,攝於千島湖畔。

我這個人生性調皮、活潑好動,因此被伯父安排專門演丑角,跳竹馬的話就是黑馬。從三腳戲還是兩腳戲的時候,跳竹馬就分出了幾個不同的行當,紅黃蘭白黑。紅馬是正生,黃馬是青衣,或說正旦,藍馬也叫綠馬,一般來說是小生,白馬是花旦,黑馬是醜。過去的老藝人還給五匹馬分別取了名字,叫做狀元紅、千里馬、萬里侯、赤肚白、黑風暴。其中的黑馬是出了名的調皮,跳黑馬的人務必跳得幽默滑稽。

從年底的十二月一直到來年的二月,是鄉下農閒的時候,劇團每到此時就會挨家挨戶跳竹馬,堂前屋後的說些利市話,也叫彩話,比如“竹馬跳進村,風調雨順包平安”,“竹馬跳進堂,健康長壽家興旺”。跳得好的話,大戶人家會給一封紅包,沒錢的人家也會撒點果子,捧個場。

到了1955年,縣裡辦了正規劇團,我記得當時有一百多人走去淳安縣的老城(當時叫賀城)參加考試,最後有十幾個人考中,包括我。1956年11月,我去淳安縣睦劇團報道,開始正式學三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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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戲《牧牛》,1957年初,方炳坤進劇團不久後拍的照片。

三角戲原寫為“三腳戲”,是清朝道光年間兩腳戲變來的劇種。兩腳戲只有兩角,一旦一醜,比如說《揀郎》、《牧牛》、《拜年》、《補背褡》這些戲都是兩角的,講得不好聽,形式跟二人轉差不多。變成三角戲之後,臺上再增加一角,變成一旦一生一醜。清末民初,三角戲在淳安興盛一時,據考證當時縣裡共有70多個三角戲竹馬班,其中有長班,也有短班,長短班的區別就在於,前者整一年都在鄉下轉,後者則是農閒時間才表演,農忙的時候回鄉務農。

過去有句話說,“三角班,三角班,不出皇帝,不出官”,指的是三角戲裡沒有帝王將相的角色。說到底,這是農民戲,雖採用古裝扮相,但演的仍是家長裡短的瑣事,也是普通人都能看懂的實實在在的劇情。

從兩腳戲興盛的時候開始,晚上唱大戲,白天跳竹馬,就成了戲班的傳統。其實,唱戲是次要的,跳竹馬反而是主要的,因為跳竹馬要講彩話,討人喜歡,也能討到錢,因此老藝人們都願意在竹馬上下功夫、做些發展變化。

竹馬最早是祭祀用的東西,元末明初的時候,淳安本地人為了紀念朱元璋當上皇帝,用竹篾打成馬形,紅紙包好,裡面點一支蠟燭,給小輩們跳著玩。當時的名字叫做跳神馬。依照傳統,農曆十二月廿四日那天開始舞竹馬,一直可以舞到元宵過後。之後小孩們會把紅紙從竹馬身上撕下來,隨其他祭祀用的東西,一起拿到廟裡燒掉。每一年跳竹馬討來的錢,都會留一部分,用作來年買紅紙、糊竹馬的費用,如此反覆。

到了戲班手上,竹馬就變得精緻、講究得多了。不單有了紅黃綠白黑五色,另外,竹篾編出來的框架也分出兩節,馬頭、馬栓、脖子為一節,屁股是另外打的。外面用彩布包裹,還多出來馬鈴、檔頭、鬃毛、馬尾之類的裝飾物。

相對於需要包頭、著戲裝的三角戲而言,跳竹馬在扮演方面不過分考究。過去的藝人習慣穿竹布制的大襟長衫,腰間用白裙子圍一下,頭上盤龍髻一梳,紅繩一紮,小花一插,把顴骨塗紅,鼻子中間弄得白白的就可以跳了。

竹马艺人方炳坤,把传统曲艺演出新意

竹馬隊走過鄉間

在伯父的業餘劇團學習時,我跳竹馬幾乎轉遍了松巖鄉。到了睦劇團之後專攻丑角,竹馬沒有再跳,但是每逢休假回老家,伯父總會叫我去地方上的業餘劇團教人竹馬,因此不至於荒廢掉。

既然要做丑角,那就要練丑角的功夫了。我的情況是每天早上五點到八點,從不間斷,哪怕休假回到老家,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仍是練功:毯子功和把子功。我們劇團並沒有配武功師傅,打靶子、翻跟頭、刀槍棍棒、身段這些,我是趁著演出到不同地方,跟不同師傅學到的。現在我跟學生們做示範動作,他們會問“你怎麼腳抬起來不吃力啊”,其實就是以前練功攢下的老本。我說,“你們一個雲手上把都上不好,一個亮相就能看出端倪。”練功出身的人跟不練功的人,一看就知道。

三年自然災害是我參加工作以來經歷最苦的一段日子,那時一個月的定糧只有21斤,合一天7兩。因為不夠吃,只能去吃豆腐渣和老穀糠,吃得人都浮腫了。有一次,淳安縣委書記看完演出,特地囑咐我們都去醫院做檢查,後來也是他跟上面打報告,為我們多申請了一些糧食。

“文化大革命”期間,淳安縣睦劇團和越劇團合併成文工團,只有一年不到,遇上了“撤廟趕菩薩”,劇團被撤,我也被下放到了老家。到了1979年,睦劇團的牌子重新掛上,但又不巧,5年後睦劇團再次與越劇團合併,到了1989年因經費困難解散。我選擇了提前退休。

竹马艺人方炳坤,把传统曲艺演出新意

方炳坤的睦劇扮相

再跳竹馬,是1997年之後的事了。浙江電視臺《歡樂時光》欄目組想錄一期跳竹馬的節目,輾轉通過縣文化局領導找到了我。節目播出後反響很大,淳安竹馬有了名氣,自那以後,省、市、縣凡有淳安竹馬的表演任務都會叫上我。屢次表演獲得認可後,我與其他表演者一道參加了七大古都民間藝術節、全國廣場舞大賽、西湖博覽會,在2000年,我作為領舞演出的大型竹馬舞蹈表演,拿下了中國民間藝術表演的最高獎項山花獎。可以說,從1997年開始,我就沒有閒下來過,別人都說我退休是“退兒不休”,其實沒有說錯。

再跳竹馬,除了尋回少年時代的記憶,重新梳理傳統竹馬的表演風格與陣法之外,我還加入了一些新的東西。在戲曲發展歷史中,“借”是經常有的事。比方說,地方戲的鑼鼓是從京劇裡借來的,三角戲變成睦劇的過程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過程。我自己在剛開始學丑角時,也跟隨金華婺劇的吳光躍師傅學過點功夫。淳安竹馬的特色是邊唱邊跳,有文有武,富有觀賞性和娛樂性,但我也同意這樣一個觀點,即任何藝術形式都要隨著時代文化的改變而改變,不改變勢必無法適應現代觀眾的要求。

在排練山花獎匯演作品時,我們設計了四十匹竹馬在臺上的大陣仗,傳統淳安竹馬錶演在中間,大型武打隊伍圍攏在一旁,配上新編的曲子,呈現出一種萬馬奔騰的觀感。這是跟年輕表演者合作、碰撞得到的結果。我心裡想的是,過去的老藝人可以不斷髮展竹馬的表演形式,現在我們生活條件那麼好,為什麼不利用條件表演出新意來呢?

竹马艺人方炳坤,把传统曲艺演出新意

方炳坤錶演竹馬

其實,我的黑馬跳成這樣也是經過不斷改良的。過去的竹馬跳得死板,步伐採用平步,只有快慢之分,快進慢退。我是基於表演睦劇的經驗,在竹馬的步伐上做了一些變化,加入了移步、踮步等。比如說,鴛鴦陣裡的雙馬可以踮步出場,笑盈盈地對視,馬屁股轉一下、碰一下,如此就增加了情節的可看性。傳統的馬鞭動作主要為擱鞭、舉鞭,要麼是架在馬脖子上,要麼舉在空中,到了我這裡,變成了甩鞭、打鞭、搖鞭、耍鞭。

以前竹馬歌要報十二個月的花名,現在出於對形式簡潔的追求,改為報春夏秋冬四季花名。至於陣法上的變化,也有一些可說的。老藝人講究陣法,稱淳安竹馬有一百零八陣,實際上裡面包含了很多重複、套路化的陣法。如今精簡後,保留下來的陣法有鐵鎖鏈、磨盤陣、梅花陣、鴛鴦陣、馬爭先、雙馬對峙、馬失前提、烏龍盤筋、五馬奔梢等等……

以前光是梅花陣就有幾種不同的,比如大梅花、小梅花、慢梅花、快梅花,現在只有一個梅花陣,但是我們可以根據表演者的人數,每五人編為一陣,在臺上留下兩朵、三朵甚至更多的梅花。我還記得小時候伯父跟我說過的一句話,“沒有人跳得了那麼多(變化),真正在跳的也是那幾只馬,因為它們有特色。”

竹马艺人方炳坤,把传统曲艺演出新意

方炳坤整理的竹馬曲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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