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 回不去的故鄉之:醃菜

每次宴請,或被宴請,在主菜上來之前,服務生端上一碟花生米,兩碟泡菜,讓我們先開開胃,暖暖場。

相對於山珍海味,泡菜像是丑角,難撐大局,但缺少不得。有丑角插科打諢,嬉笑怒罵,才讓觀眾捧腹,笑出淚花;沒有丑角輔佐,一齣戲就過於嚴肅,沒有了生機靈氣。


回不去的故鄉之:醃菜


泡菜就是醃菜,醃菜就是泡菜。二者只是城鄉差別,城裡叫泡菜;鄉下叫醃菜——當然,也有工藝上的差別,城裡偷工減料,鄉下精心細作,嚴格遵守制作程序。

泡菜不是醃菜,醃菜不是泡菜。就是因為城鄉有別,才有了真正高下優劣之分,讓人感慨懷念。

雖然味道近似,但泡菜求的是急功近利,用化學藥劑泡一個晚上,就端出來給人食用,對身體損害較大,是浮躁城市生活的寫照。

醃菜就像客家人煲湯,講究文火細煎慢熬,體現的是一門真功夫,一門學問,一種歲月的沉澱。一罈醃菜,從製作到成熟,需要藉以時日。沒有超過半月時間,是醃製不出來的。醃製的時間越久,醃菜越是晶瑩剔透,味道越是濃郁純正。

用來醃菜的最基本的工具就是罈子。


回不去的故鄉之:醃菜


罈子有大有小,大的如缸,小的如瓶。江南農家,家家戶戶都有罈子,只是有多有少。罈子多少是女主人打理生活能力的一種標誌。罈子靠牆根排列在房屋角落,就像一排寂寞的士兵,或者思春的少女,與時間對抗著。

據考究,醃菜最初的意義不是醃菜,而是貯藏。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科技發達,有冰箱冰凍技術,可以讓蔬菜跨越季節障礙;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交通發達,可以讓蔬菜跨越地域障礙。夏天,勤勞的農民種下的蔬菜太多,吃不完,爛在了田間地頭,而冬天卻沒有菜吃。要是能讓蔬菜跨越季節,貯存起來,留到冬天,該多好呀。

一個聰明的農婦從地窖具有貯藏功能得到啟發,把剩下的蔬菜放進罈子裡儲藏起來。儲藏之初,她從日常生活中得到啟發:沒有水分和擦了鹽的蔬菜,存放的時間可以長久一點。於是在儲藏之前,讓蔬菜在陽光下曬上一個上午,並在貯存的時候撒了一把鹽。冬天到了,打開罈子一看,發現蔬菜變成了黃色,但莊稼人小氣,捨不得把變色的蔬菜扔掉,抓一點試探性地放進嘴裡一嚼,竟然味道不錯。這樣一傳十,十傳百,醃菜就流行開來了,成為農家抵禦寒冬的必備之物。

發展到現在,雖然每戶人家在醃菜細節上各有所異,但基本手法一樣。清早就把蔬菜從地裡採摘回來,清洗乾淨,放在陽光下曬一天,夕陽西下時候收回來,裝進罈子裡,一邊裝,一邊撒鹽。罈子裝滿後,蓋上壇蓋。


回不去的故鄉之:醃菜


在壇蓋與壇腹接合處,有一罈沿,簷角一樣突出上翹。在蔬菜醃製過程中,要保證壇沿常年貯水不斷。壇沿處的水,使壇內蔬菜與外界隔絕,避免氧化。所以,要經常往壇沿注水。這成為我童年時候的家務之一。家務有輕有重,有繁有簡。給壇沿注水這類簡單的家務,是我和妹妹的事。家庭成員中,我和她最小;在所有家務活中,這也最輕鬆。洗衣做飯餵豬,這類複雜的事,是哥哥和姐姐的事——儘管他們有時候為此甚為不平,但又沒有辦法,因為都是父母分配安排的。

如果忘記給壇沿注水,菜就容易蔬化,使一罈子菜壞掉,父親就會生氣地打我們的耳光或者屁股。哥姐就在一旁擠眉弄眼,幸災樂禍。

醃菜種類很多,辣椒、茄子、蒜頭、蕎頭、蘿蔔、豆角、豆豉、黃瓜、生薑、芋頭苗……,幾乎地裡長的,皆可入壇,成為醃菜。一種醃菜佔滿一個罈子。辣椒、茄子、蘿蔔、豆角為主,佔據大壇;蕎頭、蒜頭、豆豉、生薑為輔,佔據小壇。當然,後幾種有可能只做配角,就像平時炒菜放蒜頭生薑一樣,呆在大壇裡,成為調味品。


回不去的故鄉之:醃菜


農村醃菜都放鹽。 不像城裡泡菜,有時候放糖,蕎頭和蒜頭都是甜的,味道怪怪的,讓人感覺不正宗,不地道,就像冒牌貨。 醃菜一般要半個月才能開啟,只有醃黃瓜和酸蘿蔔例外。 黃瓜和酸蘿蔔醃久了就酸了,酸得牙疼腮腫。 其他都是越久越好,有的甚至經年,放得越久,醃菜越是透明,味道越是正宗,就像陳年老釀。 醃菜本是曬乾了水分的,但罈子有陳年鹽水,待醃菜熟透,被浸得飽滿,通體透亮,晶瑩如玉,像一個情竇初開的江南女子,輕輕一掐,汁水長流。

醃菜一般有三種吃法。

一種是從罈子裡挖出來就吃,原汁原味,醇厚爽口。

一種是蒸。蒸醃菜,不是專門蒸,那很複雜,費柴薪,不划算,而是做飯時順便放在飯裡蒸。把醃菜盛在碗裡,放點油,然後放進鍋裡,置於飯面上。飯熟了,醃菜也蒸好了。蒸的醃菜很柔和,很柔軟,上下牙齒輕輕一閉合,醃菜就斷了,碎了。一些歲數較大,牙齒鬆脫的老人特別喜歡吃蒸醃菜。

一種是炒著吃。醃菜炒的時候,最好放上少許其他東西,如小魚小蝦、雞蛋、田螺肉、油渣。這種吃法,味道是最好的,最受大家歡迎;也是家境富裕的一種標誌。一般人家,是難得這樣吃的,要等到一家團聚時候才行,大概一週有個一兩回。現在城裡很多小店做早餐,放在麵條或者米粉上的臊子,就是這種吃法,但不怎麼純正了。


回不去的故鄉之:醃菜


在我心中,醃菜份量極重,就像是一個佔據著我們重要的成長歲月的一段感情。醃菜陪我度過了三年初中生活中的兩年——儘管醃菜沒營養,而那時候,我們正在長身體,就像春夏之交的蔬菜瓜果,渴望營養滋養。

醃菜有一個特別的好處,就是能存放,不餿不壞,哪怕酷暑六月天。記得從初二起,我們到了學校住讀。米是自己背,菜是自己帶。每週只能回來兩次。一次是星期三下午,一次是星期六下午(當年還是單休)。週三下午沒課,回來拿了米和菜,當天要趕回學校晚自習,否則算曠課。週六下午回來,可以在家過一夜,週日下午趕回學校晚自習。帶一次米和菜,要管三天。帶米,用的是布袋子或者書包,背上一包米,勉勉強強吃三天,既吃不飽,也餓不死。帶菜,多為醃菜,用的是罐頭瓶,一次一瓶,管吃三天(只有家境好的,帶兩瓶,一瓶是蔬菜,第二天就要吃完,否則就餿了)。只有醃菜,才經得起時間考驗,不會餿。

醃菜就像我們的初中生活,永遠是一種色彩,一種味道,吃得我們嘴角生出偌大的水泡來,水泡像醃菜,通體透亮。 我們的耳邊,時不時地響起老師家長的教導:想不吃醃菜,就要努力讀書。考上大學了,跳出農門了,好日子就開始了,雞鴨魚肉,想吃啥就吃啥。我們很麻木,很聽話,很單純,很努力:為了不吃醃菜,都豁出去了,在昏暗的燈光下唸唸有詞,下晚自習了,誰都不肯先從座位上離開。

記得班上有個女生,家境好,帶的醃菜放了魚蝦,肉片,讓很多同學都涎水流淌。記得有一天,那位女同學突然夾出一筷子魚蝦肉片,出奇不意地放進了我碗裡。這事兒傳到班主任和家長耳朵裡,他們如臨大敵,生怕壞了我這棵讀書的好苗子,又是做我工作,又是做她工作,鬧得滿城風雨。可能一段情感的萌芽被活生生地掐滅在搖籃中。現在經常看到穿校服的初中生,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手牽手,旁若無人,真是讓人羨慕他們遇上了開放包容的好時代。

一位表哥初來廣州,我請他在酒樓吃飯,上來幾碟泡菜,讓他大受啟發,放棄了找工作的念頭,自己做起了老闆,專門從家鄉收羅農家泡菜,賣到酒店,生意格外好,賺了一大筆。農民自有農民的侷限,農民自有農民的追求。表哥用那筆錢,蓋了房,娶了媳婦,在家裡逍遙快活,沒再做泡菜生意了。


回不去的故鄉之:醃菜


在城裡生活二十年,餐餐大魚大肉,讓人常常想起故鄉的醃菜來,那種熟悉的味道叫人沒齒難忘,回味久遠。

每次回家看望父母,對母親準備的雞鴨魚肉,我都沒什麼胃口,這讓母親很為難。

看著愁眉苦臉的母親,我問:有醃菜麼?母親一聽,立刻笑了,響亮地回答:多著呢!母親立刻從罈子裡挖出各種醃菜,擺放在我面前。

鹹鹹的,辣辣的醃菜入口,頓時胃口大開,連吃三碗米飯,讓母親喜笑顏開。也有多次,有些知識的親朋,見我熱衷醃菜,告誡說,醃菜含有亞硝酸鹽,容易致癌,儘量少吃。我口頭應著,但沒有壓抑對醃菜的熱愛——我實在無法抵卸醃菜的誘惑,為了這口吃的,連患癌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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