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夫犬馬之疾,勞動聖駕玉趾親臨,奴婢闔府榮寵蒙恩。感泣主上憫憐臣下之德意,矜念萬歲諄諄慰撫之綸音,雖糜身粉骨不足報也。棠兒一女子,該當勤謹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憐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餘奔走驅馳繼之以死。皇上萬幾宸謨宵旰勞動,不宜以萬乘之軀久羈臣下之居,恭請回鑾,棠兒昏晨焚香尸祝,遙祈皇上龍體康泰福德萬年……”
這篇陳詞自是棠兒精心結撰的奏對,本來的陳詞濫調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說得悽楚不能自勝,乾隆聽得悚然動容。呆了一呆,乾隆將手一讓,說道:“棠兒,我們至親無礙的,進屋說話。”
“是……”
皇帝沒有說話,跟從的人似乎有點無所適從,李侍堯試探著挪了半步,弘晝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沒動,舌頭一舐嘴唇退了回來,跟著弘晝他們遠遠在竹叢旁站定守候。
屋裡只剩下乾隆和棠兒兩個人。這一眾人等中,只有弘晝知道他們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過一段旖旎情韻的。但如今一個年逾耳順,一個將知天命,雖然同在一城,分屬君臣且男女有別,也已十餘年沒有贖面相對單獨絮話了,坐在書案前的乾隆看著棠兒忙著給自己擺點心斟茶擰熱毛巾,忽然覺得有點恍若隔世如對夢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話題從何說起,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憬悟過來,緩緩啜茶道:“不要忙著侍候了,朕用過早點來的,回去還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兒答應一聲退立在一旁。
“家裡沒有什麼難處吧?”乾隆問道。
“家裡都好。只是康兒晉升太快,我怕外人閒話。還有福靈安、福隆安、福長安……怕擺不平……”
“這個無礙的。”乾隆將茶杯放在案上,“論功行賞,以能授職嘛!朕自問沒有偏私,怕什麼閒話,也沒什麼擺平擺不平的,劉墉的功勞沒有康兒大,治理民政比康兒強,已經封了侍郎加尚書銜。比較起來,康兒還委屈了呢!”頓了一下又問道:“你還常進宮去麼?”
棠兒的頭更低垂了一下,說道:“隔三錯五的,還常進去的。進去給老佛爺請安,抹抹紙牌,陪著上上香。有時偶爾……隔遠遠的能瞧見皇上一眼……”
“還該常進去走動走動。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乾隆嘆息一聲,說道,“先頭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她雖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裡並不厭你,常說你好話的……論起來,按小家子百姓說頭,她是你們續姐姐。她也悶,進宮常請安,說說家常什麼的,於禮上也該當的。”
“是。皇上說的奴婢都記下了……”
至此,二人語塞。靜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來,看見桌上擺著一幅畫,畫的是水墨圖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紙色已經黯黃,上面寫著一聯:
霞乃雲魄魂,
蜂是花精神。
極精神的顏體字,因問道:
“高士奇的字畫?”
“嗯。”
“弘晝送來的?”
“嗯。”
“這是聖祖爺時候,伍次友老先生給蘇麻喇姑題贈的一聯。”
“嗯。”棠兒的臉色愈發蒼白,低聲道,“奴婢知道——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恆求五爺賞的……”
乾隆有點意外,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聽說過傅恆剿滅黑查山飄高聚眾謀反時,和女匪娟娟的一段戀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經二十多年了,早已玉殞香消了,傅恆大約這段情結還沒有銷蝕。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議!他站在畫前仔細玩味了一會兒,像是突然觸到什麼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閃了一下,問道:“有個叫國泰的旗人——山東巡撫國泰,平日和傅恆過從多不多?嗯——記得是傅恆的門生?”棠兒再沒想到乾隆會突然問到這裡,抬起頭詫異地看了一眼乾隆,搖頭道:“他做到巡撫,肯定和傅恆有來往。我見過傅恆的門生題名錄,不記得有這個人,哦——記得有一次老十六親王府演戲請傅恆去看,傅恆剛下值,累得不想動,又卻不過老親王面子,發脾氣說‘這都是國泰的過!一個外任封疆,動不動往宗室裡跑,鬥雞走狗又演戲——攀著王爺和軍機套近乎——我這裡題本奏摺敘片看不完,正經事辦不完,還得和這些人兜搭!’還是我說著勸著才去了——皇上怎麼忽拉巴兒想到這兒了?”乾隆沒有回答她,卻又看畫兒,說道:“這畫兒這聯語雖好,只太陰慘太悽楚了,不是福祥兆頭。前頭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存過,不吉祥。繳到大內的好。”說著把畫幅捲起。
棠兒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額圖、隆科多、訥親都是宰相軍機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是殺頭,可這和畫兒什麼相干,又和國泰什麼關聯?她再尋思不出其中緣故來,只好說道:“那就請皇上賞收,皇上福大如天,什麼晦氣都衝解了……”乾隆把畫握在手中,嘆了口氣,說道:“朕看傅恆的病,只能勉盡人事了,萬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兒子們都大了,也都很爭氣,教他們好生做官辦差,朕自然更要照應。你有什麼難處事,叫兒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顧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潭柘寺大覺寺放放生,燒燒香什麼的,一來給傅恆消災解厄,二來你也調息作養了身子……”他又叮嚀幾句,才轉身出屋,棠兒送了兩步,突然脫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轉身,關切地問道:“有什麼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兒的神情顯得有點忸怩,腳尖跐著地偏著身子輕輕擰著地,輕聲道,“……是康兒的婚事,老簡親王喇布家睿親王多羅家先前來說,都是旗下頂尖的貴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個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過他……”
乾隆早已回過身來,問道:“傅恆呢?傅恆怎麼說?”棠兒道:“他是無可無不可的,說兒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無妻什麼的這些道理……康兒自己也是個爭強好勝的,那年去揚州救下個女孩子叫鶯兒,兩個人處得好,我瞧這丫頭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畢竟是個罪人家屬,配康兒終是不宜,就把鶯兒收到我房裡隔開。誰知這種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兒不好意思地一笑,嘆道,“我沒法子,乾脆給鶯兒開了臉,指給康兒當了姨少奶奶。這都不是大事——前日
“我說老爺現今病著,正在路上回京。這麼大事體得他來做主。”棠兒說道。乾隆剛舒了一口氣,棠兒又道:“
至此,乾隆也怔了,聽棠兒接著說道:“這真叫我左右不是,還得裝出滿心高興,說,‘現在沒見著老爺,不知道病情,再者說人家一個金枝玉葉用來沖喜,老佛爺孃娘面上不說心裡也未必情願。等傅恆回來,我約你一道進去說。’這才勉強打發她走了,臨走還說‘皇上和傅相是郎舅,最親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相也沒有不答應的理,本來的好一對兒,就沖沖喜也是捎帶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條是女,君子好求麼!’說完揚長去了。”
乾隆起初聽得呆呆的,及到福晉詠詩,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略一思量,
乾隆仍在仔細打量鶯兒,只見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黃小風毛坎肩,棗花襖滾邊掐金線繡百合花兒,配著一線雪白的裡子,一雙小巧玲瓏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鬢角,一頭烏鴉鴉的濃髮縮成一個髻兒垂在腦後,鵝蛋臉羞得緋紅,彎月眉膩脂鼻端端正正,只頰上酒窩處微有幾顆雀斑。通身上下幾乎沒有什麼值錢的首飾,只腰邊月白汗巾子上的纓絡荷包半露著,墜著一枚漢白玉護身符兒,乾隆一眼便看見是自己賜給福康安的。他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兒,見棠兒點頭,便問話:
“今年多大了?”
“回萬歲爺……”鶯兒的聲音有點發顫,“奴婢今年二十四歲。”
“你叫鶯兒?”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頓了一下,又問,“聽說會彈琴會書畫?”
“奴婢是跟少爺學的,書畫只是粗通,琴也彈得不好。”
“讀書麼?”
“只識得幾個字。太太說女人不要懂得太多,指著叫讀《二十四孝》、《女四書》這些書。”
乾隆坐回了椅子裡,說道:“傅恆夫人說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有靈有秀要用在正經地方兒,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下功夫,你要記住,德容言功頭一條便是‘德’字。”鶯兒忙叩頭道:“奴婢記下了。”乾隆又轉臉對福康安道:“你父親的病勢不好。方才接見你母親,朕的意思要給他沖沖喜,鶯兒出身雖然寒賤些,一向在你身上照應得好,朕看也是宜男貴相,就指著配給你。你覺得怎樣?”福康安沒有想到是這個題目,怔了一下,忙叩頭道:“萬歲爺龍目審定,自然千妥萬當,奴才草芥之人駑鈍之才,主子如此關愛,實在是福康安一門之幸,父親知道,也必定歡欣鼓舞的……”
“就是這樣吧。”乾隆笑著說道,“福康安今日就算見過朕了,明天傅夫人帶著鶯兒進宮給老佛爺和娘娘請安,磕頭謝恩。”他掏出懷錶看看,起身出了書房。守在外邊的一大群臣子太監家人像被風忽然吹伏的草一樣“唿”地跪倒一地,乾隆含笑點頭,大聲道:“傅恆家有喜事,朕已經指了福康安的側夫人鶯兒為他的正配。既然是朕指婚,軍機處禮部自然要來拜賀。傅恆現今臥病,告訴他們不許喧擾,一切從簡,到合巹時候兒再說。”一邊徐步下階,款款說道:“五弟身子也不好,不必從駕回宮了。兆惠、海蘭察他們就在這裡守著,代替紀昀看護。有些軍務上的事傅恆清醒時也可隨時給他們交待。”眾人誰也沒料到乾隆在書房是和棠兒計議的這檔子事,面面相覷間乾隆已徐步下階,忙都伏身叩旨,福康安兄弟二人直送出大門才踅回身來。福康安道:“二哥,您要累了只管先回房歇著。我去看看兆惠、海蘭察就到西花廳——我瞧著您臉色有點瘀腫,敢情沒睡好的模樣兒。”福隆安淡淡說道:“大家自己兄弟,彼此何必呢?”說著,徉徉地踱向西花廳。
東書房裡兆惠和海蘭察仍在喁喁談心,那和珅練就的一身“幫邊子”本事,插不上正經話,只在旁續水添茶打磨旋兒,握一卷《資治通鑑》裝幌子,遇到能跟溜兒的閒話順勢兒嘈幾句,兩個將軍秉性不一,但卻是幾十年一道兒出兵放馬,刀槍劍戟叢裡炮灰坑裡廝混出來的好友,也不理會和珅,只顧自說自話。和珅在旁閒聽,這才知道海蘭察並不是在太湖水師任上,“魚蝦米飯一天三飽一倒”,竟也是跟著傅恆在緬甸打仗回來的,比傅恆到京只早了十天左右。虧他是在老官屯廝殺了七晝夜,剛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猶自天真詼諧嬉笑自若得像個頑童,和珅也不能不暗自佩服。
“緬甸兵其實不禁打,比起來蒙古人、回人,五對一也不是對手。”海蘭察一臉憨相,笑嘻嘻的,嘴裡鼓鼓囊囊嚼著檳榔。手裡把著只內畫鼻菸壺,像看西洋景兒似的閉一隻眼覷著瞧,一邊和兆惠說話。“——他們信佛,其實是群和尚兵,一見血就嚇得臉色雪白合十禱告。不過那鬼地方兒天天是雨到處是水,老樹林子裡一鑽,日裡鬼似的眨眼就不見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天上下大雨,二十步以外看不見人,什麼也看不見!一萬緬甸兵偷襲傅大帥的中軍,大帥傳令我從右側,阿里袞從左側攻。我帶一千五百人,打赤膊衝出去,迎頭一陣截了他的前隊,殺了五百多人,屍首血水衝下去,聽著下頭嘰裡哇啦一陣驚叫,他孃的就退兵了。其實只要把他左翼的兵調上來,半個時辰就能把我的寨子踹平了!嗯,這個那個——老海可就沒得玩的了!”他挑著鼻菸往唇上一抹,“啊啾!”一個噴嚏,和珅已笑著遞過毛巾。
兆惠是個性子嚴重人,不動聲色聽著,說道:“我那裡缺的是水,糧食菜蔬運不上來,從我到大頭兵每人每天就是那麼一葫蘆水。有些戰機,眼見打下去就能包了他們餃子,白瞧著人家逃走,不敢追,因為沒有水。天黑了,兄弟們又是雞視眼,都變成瞎子——多少次都這樣兒。恨得我牙癢癢,可也沒法子。”海蘭察嘆道:“媽的!我算了一下,朝廷撥過去的軍餉,有一半能到當兵的口裡,就能少一半減員,送去的防瘴防毒藥都是藥鋪子裡掃倉底的陳年渣子,黢黑,一股子黴味——當兵的都罵,‘陳年老酒留給豬喝了,陳年黴藥給打仗的吃了。’日他孃的,如今兵部戶部的黑心廚子可真多!”和珅也嘆息,說道:“我給兆軍門算過一筆賬,戶部撥出去給兵部的銀子,先打一層折耗,二分,到兵部自留二分,發往西安一站是一錢二分,再到蘭州又一錢四分。還沒到軍隊,每兩折耗三錢銀子沒了——層層的軍官再剋扣,當兵的能用多少天曉得!給兆軍門送餉的那起子賊,一個個在北京起房蓋宅修花園刨池子——肥丟丟的,油泡過的老鼠似的,那不都是喝兵血?”兆惠聽了點頭,說道:“和珅說的是。”
“你是個順溝子溜的角色。”海蘭察笑著對和珅道,“哪一路神仙都攀得上。這話我和兆惠最愛聽!豈止是辦軍需的那些個齷齪殺才們發了,如今刑部的官兒、辦河工的、賑災的、關稅上頭的、吏部就更甭說了,冰敬、炭敬、姨太太的生日、兒子的湯餅會、死了老爺子、病了太太的,只要有縫兒就鑽刺弄錢。你管崇文門,大約也窮不了!”他本意是厭了和珅,像只蒼蠅在這屋裡嗡嗡
這是又一番理論,連兆惠也是一個莞爾,說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洪洞縣裡沒好人。照你這麼說傅恆、高恆
“你聽聽你聽聽,他這都是一套套兒層出不窮呢!”海蘭察笑道,“賴貓死老鼠膾魚湯,雞巴毛炒韭菜——這什麼樣兒、什麼味兒呢?”和珅卻換了一臉正容,說道:“我有自己一本經。義,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利和義不能兼取,寧可舍利而取義,這是學《孟子》的心得。我跟阿桂老軍門打過仗,二位問問我是不是松包軟蛋!侍候乾隆爺這樣的聖明主子,要有品有才有見有識,一句話,得是明白人。不能勘透世情,且是不學無術,自己就是個混蟲,叫主子哪隻眼瞧得上?實不相瞞二位,出了鮮花深處衚衕口,那家‘永茂’當鋪就是我的產業。指著我的那點子俸,一家子幾十口子,喝西北風兒麼?——再不然就當貪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還要往下說,見福康安進來,便住了口,起身站在一邊,海蘭察和兆惠也都起身來。
福康安傳了乾隆口諭,待兆、海二人行禮領旨了便坐了桌邊,噓了一口氣,說道:“老爺子剛剛見過駕,著實疲累了。那邊有我二哥就好,這裡一夥人都擁過去,又要見禮說話反而不好,我們這裡歇歇,等太太她們回內院再過去不遲。”和珅似乎有點怵這位青年親貴,捧上茶來低眉順眼退到一旁,說道:“四爺,關上還有些瑣碎事務要料理。家裡人等著我呢——給傅中堂採辦的藥大約也就到貨了,我先去了,回頭再過來給中堂請安。”說著,偷覷福康安一眼,見他點頭無話,小心辭了出來。從月洞門往外瞭瞭,乾隆還沒有出儀門,一大群太監諳達嬤嬤簇擁著正往外走。和珅不敢過去攪,徑到東下房廄房牽了自己的馬,不言聲從東角門出來,打馬抄近道徑從東華門入宮,晃盪著過了天街到永巷口,見太監們剛剛吃過午飯,三三兩兩正回宮去,跟趟子和幾個太監說笑答訕著也就進去了。守門的善撲營兵士三天兩頭見他進宮,知道他是去養心殿報花賬的,又是侍衛,問也沒問就放行了。進了養心殿垂花門,穿堂風“呼”地撲面一吹,涼得脖子一縮,和珅才意識到天又下雪了。略定定神,搓了把臉便進院來,徑入了管事太監房。管賬太監王廉正在兌賬,見他進來,推開算盤離椅一揖,笑得滿臉堆起花來,說道:“我的活財神來了,正等著你呢!恭喜恭喜,請坐,和大人您吶!”
“你等我做什麼?”和珅剛進暖烘烘的賬房,被他兜頭一句說得發懵,噓著寒氣瘟頭瘟腦問道:“有什麼喜事?別跟我扯淡!”
“真的真的……”王廉連推帶讓請和珅坐,“我的和爺……您聽我說。等著您呢,是園子裡王義來說,那邊宮女今年脂粉錢又添十萬,老公兒月例又加二兩裝裹銀子。園子裡添了,咱們這頭是正經大內,大家夥兒預備過年,二十四兩銀子加加炭堆兒不是?說恭喜——”他突然放低了聲兒,手卷喇叭湊近了和珅耳朵。和珅雖受不得他嘴裡那股子味兒,皺眉笑聽他說道,“阿桂大軍機昨兒進來,萬歲爺說‘二十四
聽他把“遠大”說成“渺茫”,和珅本來專注神思,一個咳嗆連鼻涕眼淚都嗆出來,說道:“有他們的自然也有你們的份兒,你自己單另的一份規例銀子比王八恥少一兩,我叫劉全給添上,只別聲張就是了——皇上呢?這會子還在裡頭批摺子麼?”“和爺敢情不知道?皇上去了六爺府了。”王廉笑著道謝了說道,“——就在我這屋裡坐,呆會兒回來肯定打這亮窗前頭過,您就出去請安。多自然吶!”他自己也端一杯茶坐了,吹著浮沫又道,“山東國泰撫臺給老趙來一封信,他一個表侄子在武庫司當掌庫吏目,想調個缺,到關稅上頭去。老趙說叫我撞撞您的木鐘,要成呢,就叫他過去見您;不成,我就回了他。”說著便看和珅,和珅笑道:“武庫武庫又閒又富,還嫌不足麼?——既是國大人的親戚,叫他到我那見見再說,要不是你,我也懶得理他。”王廉喜得還要道謝時,遠遠聽得一聲吆喝:“聖上回駕囉!”忙起身來挑簾向外照了照,回頭對和珅道:“主子沒帶仗駕——和爺趕緊出去!”
和珅三步兩步跨出賬房,才發覺雪已經下大了。仍舊是雪粒子,如椒鹽似細粉,先是零星丟落,漸漸的,像絳紅的天穹上有一張巨大的細籮在篩面,隨著飄風疾速斜簽著蕩落。此刻,養心殿大院已鋪嚴了薄薄的一層,殿上黃琉璃瓦上,迎門照壁上,院中銅鶴、銅麒麟、鳳凰上也都蓋上了晶瑩得幾乎透明的雪。從大銅鼎和贔屓口中嫋嫋散出的香菸一縷一縷的不肯散去,被風鼓得搖盪著遊動,天上也開始落雪絨,連同輕盈的雪片盤旋著轉動著,雜在霏霏的細雪中緩緩降落。混混茫茫一片清亮中,反襯得大殿殿門、大玻璃亮窗黯黑深邃,更增這百年老殿一種神秘莫測氛圍。和珅這幾年為敷衍場面很讀過一些書,六經、廿史之類,不拘甚麼只要有用一撈食之,看著這般景緻,也自神往莫名。剛要下階,便聽南邊一個公鴨嗓兒叫住了:“哎——別——別下去!這院裡的雪不許踩!好好的雪平展展白亮亮的,你弄幾個朝靴印子,叫主子瞧了敗興嗎?”和珅一偏臉回頭,才見是王八恥說話,乾隆皇帝貂帽雪裘立在軒廊口——原來他不經院子回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了。和珅也不顧地下潮寒,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
“奴才和珅給主子叩安!”
“是和珅嘛!”乾隆的目光遊移著仍在看雪,漫不經心問道:“是進來結賬的?——站在這裡作甚麼呀?”說著輕輕抬手示意他起身。
“奴才在看雪。”和珅小心翼翼起身,神色莊重地說道,“起初奴才想作詩,景色分寸尺碼兒都覺得把捏不住,後來又想,這雪下大了,城裡城外有一等窮人家沒有燒炭,揭不開鍋的,又冷又餓的,再有的房子原本秋雨泡過,土坯牆乾打壘年久失修,大雪再一壓,也就倒了,怎麼辦?想叫關稅上擠點銀子賙濟一下,又怕順天府衙門聽見不受用,像是奴才越俎代庖似的……只顧了出神,沒瞧見主子……”
作詩還有分寸尺碼兒“把捏”,乾隆聽著不禁一笑。聽到後來,不禁認真打量起這個青年官員來。和珅是常進來走動的,乾隆公事累了出院中散步常常見他,偶爾也叫過來詢問一下關稅錢糧上的事,說提拔他,也不過內務府、宗人府幾家近支宗室王親都舉薦誇獎他,以為不過是小意兒巴結,各處人緣功夫做得地道,現在看,此人不但勤學勤勞,還有一份關心民疾的志量,從小局顧大局,又兼慮著衙門與衙門的瓜葛干連——這就不是平常循吏志量所能侷限了,想著,乾隆便款步向殿內走去,邊走邊道:
“傳旨,午膳後阿桂、紀昀、李侍堯遞牌子,和珅進來,朕接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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