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原載於《文史博覽》2013年第2期，作者德齡。。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德齡與慈禧
德齡公主（1886-1944），美籍華人女作家，滿族。她是清朝外交使臣裕庚之女，在日本、法國生活多年，精通多國語言。1903年德齡隨父親回國，成為慈禧第一女侍官，深得慈禧寵信。兩年後，她離開皇宮，最終選擇在異國用文字講述清宮的那些人、那些事。德齡公主自述：“回視宮中兩年跟太后一起的生活，仍然使我神往，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快樂最有為的時期。”
準備過新年了，大家開始清理什物，各種東西都要取出一一點查過，畫像和傢俱等更須一一拭淨。太后先拿出曆本，揀定一個吉日以便開始整理，最後擇定臘月十二日。我們各人都領到了命令，就在十二日一早開始工作，有幾個宮妃拭洗佛像，調換帳幔，還有許多工作就讓給了太監們。我問太后各種珠寶是否也需要揩拭一遍，太后說不必。因為只有她一人是戴珠寶的。
各物整理完畢，經太后過目認為滿意後，她即開一張參加辭歲典禮者的名單，這與歐洲每年最後一天夜半之禮相仿——都不外乎是向舊年告別的典禮。客人們都在兩星期前請好，以便他們有充分的時間準備。太后又命令為宮女們做新的冬衣，這冬衣與我們平日所穿的唯一不同點，就是平日穿的是鑲的灰鼠皮，而年終所賞則鑲白狐皮。
第二件事就是做糕餅，作為在新年裡祭祀菩薩和祖宗之用。第一隻必須由太后親自做，太監拿來各種原料——麵粉、糖、酵母。這些東西，都被混合起來揉成團狀，然後去蒸，這樣立刻使它漲起來，跟普通的麵包一樣。大家都認為誰做的漲得最高，他就最得神的喜歡，運氣也就最好。
第一個餅發得很高，我們都向太后作賀，她自己也覺得很高興。其後她令我們每人都做一個，我們做後，結果均不甚好。我來了才一年，失敗是情有可原，但是我又奇怪，為什麼那些老宮妃們，竟也沒有一個能夠做得更好些？我問一個宮妃，她告訴我說：“為什麼不能呢？這是我們故意的，這樣才能使太后歡心。老實說，認真做起來，縱然不比她高，也至少跟她一樣，但這不是聰明的法子。”
接下去要做的事是預備盛海棗和各種水果的小碟子，上面插著青枝，預備供在神前。然後又預備玻璃果盤供灶神。相傳臘月二十三日，灶神離開地球上天報告一年來人世間的各種情形，至除夕才重新回到地球上來。供這些果點的意思，是想把他的嘴黏住，以防他在天上說太多話。我們將果點陳列於敬灶神的桌子上，太后轉身向廚子頭目說：“小心，灶神就要上天報告你在這一年中偷了多少東西了，而且就要降罰於你了。”
次日，又有另外一個節目，就是寫新年祝詞，所以一早我們就隨太后到大殿上。太監早已預備好大張黃色、紅色和淡綠色的紙，太后拿起一支大筆開始書寫。有些寫“壽”字，有些寫“福”字，寫累了，就隨便叫一個宮妃或書記者替她完成。寫完後，就分發給客人和官員們，誰得到了太后親自寫的就算是莫大的恩惠。這些事在新年前幾天就做完了。
新年裡各總督和大官都要送太后禮物，太后一一過目，有心愛的就留著用，沒有用的，就鎖在庫房內，或許永遠不再啟視。這些物品中包括細小的用具、珍寶、鑽石、綢緞，總而言之，各物都有——甚至衣服。
直隸總督袁世凱所送的是一件黃緞袍，用各種顏色不同的鑽石、珠子圍成一朵牡丹花，葉子是用綠寶石做成，這的確是一件奢侈的東西，價值也可想而知，但是美中不足的一點，就是太重了，穿著不舒服。太后看見這件衣服很高興，元旦就穿起來，之後就收了起來。有一次太后接見一位外國的外交官，我勸她穿這件衣服，她沒有聽從建議，也不說明理由，所以外人很少知道這件華麗的袍子。
另外還有一件貴重的禮品，那是兩廣總督所送的四袋珍珠，每袋不下千餘粒，大小一般，式樣均勻，假使在歐美市場上，可要值大錢。但太后有的是珍珠，所以並不十分在意，只說了一聲“尚好”。
皇后和宮妃們每年也都有禮物送給太后，大都是自己手製的東西，如鞋子、手帕、衣領、袋子等。我母親、妹妹和我送的是我們從巴黎帶來的鏡子、香水、肥皂和各種化妝品，太后收了很是歡喜，因為她是極愛虛榮的。太監和丫頭們則是送各種糕餅點心。禮品多得堆滿了幾房間，然而在沒有得到太后的命令之前，誰也不能輕易移動。
宮妃們之間也常常交換禮品，因而每每引起許多有趣的紛擾。有一次我收到了十幾種禮物，當輪到我送禮時，我決定就用幾件她們送給我的東西。令我奇怪的是，第二天一個宮妃送我一條繡花的手帕，這東西我一眼就看出正是我上次送給她的。我這樣一說起，她也說道：“我也正在奇怪，你怎麼把我送給你的鞋子還我了。”大家都笑起來。同樣有趣的事又發生了不少。我們比較各人所得的禮品，大半都得到了自己送掉的東西。為了解決這件事，於是我們把禮物聚在一堆再均分之，結果各人都很滿意。
新年前一星期即停止早朝，將印封置，一直到開年再拿出來用。太后不理事，大家也都很閒暇，我們可以看出太后對於自己由忙亂歸於寧靜也覺得很高興，我們也無事可做，但覺悠閒得很，一直到除夕。
三十日早晨，太后就到各處敬神及祭祖宗，儀式完畢後就陸續有客人前來。至中午已有五十餘人，主要是：皇郡主（太妃的嗣女），醇王福晉（光緒帝兄弟的妻子），洵、濤二貝勒之福晉（皇帝弟弟的妻子），恭王福晉和慶王家人。這些婦人都是皇宮中的熟客。次日又有許多郡主來，這些不是皇帝的親屬而是先世得有封號的，又有滿洲人員的女兒和許多我不認識的人。
中午時，客已到齊，見過太后即被領至各室休息。下午2時，大家齊集大殿上，由皇后率領，依等級高下排列成行，向太后磕頭，即辭歲典禮。一切禮節都完成後，太后給每人一隻紅緞繡金的小錢袋，裡面放了一些錢，讓每人能夠在新年中存下一些錢財以備將來之用，這是一個古老的滿洲風俗。
夜晚有音樂及各種享樂，通宵達旦，誰也不想上床睡覺。因有太后的提議，我們就開始玩骰子游戲。太后賞我們一些錢，最多的有二百兩。太后對我們說要用心玩，都要贏錢。當然我們是特別當心，誰也不敢贏她的錢。太后玩厭了，便停下來說：“現在我把全部贏得的錢放在地上，大家來搶吧！”我們知道太后想借此作樂，便盡力搶奪。
夜半，太監搬進來一隻燃著木炭的大銅盆，太后從一枝早已放著備用的常青樹上摘下一片葉子拋入火中，我們也照她的樣子做。又加入了大塊的松香，使滿屋子都芳香起來。這也是一件象徵吉祥的事。
接著，又要做餅和餃子，以備新年第一天吃用，因為在第一天這天是不能做飯的，就把這些東西代替了飯。餃子用麵粉製成，中心包以碎肉。有幾個人剝蓮子，作為太后明天的早餐。
將近天亮時，太后說累了，想回去歇歇，但並不想睡覺，所以我們仍能照常談笑。後來到太后房中一看，只見她正在熟睡，於是各人回到自己的房裡歇息。太后一醒，我們就捧著幾盤蘋果（表示平安）、青果（表示常青）和蓮心（表示更新）到太后臥室去，太后也明瞭我們的意思，祝我們幸福。
太后問我們睡過沒有，當她聽說我們沒有睡過，便連連說對。太后自己本來不想睡覺，只要稍微休息一下，但後來卻不知不覺睡去，她自己以為這正表明她已年老了。我們等候太后梳洗完畢便向她拜年，接著又向皇帝和皇后拜年。
白天沒有事可做時，我們便陪著太后看戲。戲臺就搭在院子裡，太后的位置正靠近她給客人和宮妃們用的走廊。戲正開演時，我覺得很疲勞，不知不覺就靠著一根柱子睡著了，等到突然醒來，覺得有什麼東西掉在我嘴裡，原來是一片糖，我就立刻吃掉了。聽到太后問我糖好吃嗎？叫我不要睡了，多多享樂吧。我從來沒有看見太后這樣快樂過，她跟我們開玩笑時，簡直像一個孩子一般，使人不相信她就是我們尊敬的太后。
來客也似乎盡情地作樂著。傍晚，戲演完後，太后命太監們奏樂，她自己親自唱了幾支曲，我們也和著她唱。然後太后命太監們唱，有些是很老練的歌唱家，唱得很好，也有些根本不會唱，引得大家大笑。太后興致很高，只有皇帝（光緒）一人似乎無聊得很，做什麼事都不高興。
後來在外面遇到了他，我問他為何鬱郁不歡，他只用英語回答道：“新年快樂。”然後微笑而去。
次日，太后很早就起身，往大殿上敬財神，我們也跟著她參加儀式。如此數日，毫無事情可做。終日賭博及“搶奪”太后所贏的錢，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一次正在搶錢的當兒，一個宮妃忽然哭叫起來，說我踩痛了她的腳趾。這使得太后很憤怒，命令她監禁在房裡三天，說她這樣的小事情都不能忍耐，實在不配享樂。
正月十日是皇后的生日，我們問太后是否需要送禮，她說隨便送些什麼東西好了。雖然如此說，在送給皇后禮物之前我們必須先向太后稟明，求得太后的同意。我們必須小心選擇，不能送太后認為太好的東西，而且這又很難決定，因為太后對於很普通的東西，也可能覺得非常珍貴，在這種情形下，太后就會把我們的禮物留下來，叫我們另外再送別的東西。
生日慶祝儀式大致與皇帝萬壽時相同，不過要簡單些。我們獻上如意，向她磕頭，她本來可以坐在寶座上接受，但為了尊敬太后的緣故（因為我們是太后的隨身宮眷），她起身收受。皇后在各種情況下，對我們都是彬彬有禮的樣子。
這一天皇帝、皇后和嬪妃同桌而食，平日他們都是分桌吃飯的。太后從她的宮眷中選出兩人服侍皇后，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我正想看看皇帝和皇后在一起時是什麼神情。
出乎我意料，他們吃飯時很是自由自在，不像太后那樣的嚴肅。我們也分得了一些酒食，還加入他們的談話。宴席開始就有一個美麗的儀式展現在我們眼前，皇帝與皇后坐定後，嬪妃起立敬酒，先敬皇帝再敬皇后。席終，我們回去把一切告訴太后，我們知道太后差我們去不過是要監視他們，所以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可以告訴她。太后問我們皇帝看起來是不是嚴肅而沒有表情，我們答道：“是的。”
正月十五日是元宵燈會。這些燈都有一定的形式，代表動物、花草、果物等等，系用白紗做成，再漆上各種顏色。有一燈為龍形，約長十五英尺，結在十根柱上，由太監十人執住，龍前又有一太監拿著一個燈球，表示一粒大珠子，謂之龍戲珠，儀式在音樂聲中完成。
之後又放了花炮，這些花炮代表中國曆代以來美麗的景色，有葡萄藤、山藤花和許多其他的花，實在是很醒目。近旁有一間可以活動的木屋，專門給太后和其他宮中的人歇息，使他們不至於站在陰溼的空氣裡看燈。這樣不停地玩了幾個鐘頭，放掉了幾千個鞭炮，太后似乎很愛聽這聲音。最後圓滿結束，我們也就盡興而歸。
第二天，來客一一告別，我們又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客人走後，太后對於他們的衣飾好壞、禮節親疏，又有一番批評，但她說她反而希望他們這樣，因為她不願意外人太明瞭宮中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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