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仙歌(下)
5
日頭懶洋洋地曬在身上,無風無雲,清脆的駝鈴聲聲飄向遠方。清漪騎著那匹瘦馬走在商隊的最前面,美眸半眯頃刻便要睡著的懶散模樣。澤秀仙君與她並肩而行,不時瞥她幾眼。
耳畔劃過風沙湧動的異響,萬里晴空也忽地暗下來。澤秀仙君雖不瞭解大漠裡的情形,可還是沒有錯過身旁少女的反應。
清漪溘然坐直身子,一改先前的頹靡之色,精神抖擻地掃視起周遭的情形,似是不肯放過一寸土地草木。
“不得不說,咱們的運氣真是好,居然遇上了沙暴。”清漪俏皮地衝著澤秀仙君一笑,直勾勾地盯著他在長途跋涉多日後依然丰神俊朗的臉。
清漪對他不卑不亢的樣子略顯不滿,輕哼了一聲打馬而去。澤秀仙君頓時命令大家跟上,自己則落在了隊伍的最後面。
風沙漸漸大起來,早已下馬的清漪在空地上探查了一會兒,立即指揮著幾個壯漢掀開一扇碩大沉重的鐵板,鐵板之下別有洞天。
“牽著駱駝和馬一起進去,快一點!”清漪一巴掌拍在馬屁股上,瘦馬吃痛地撒蹄子跑了進去,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效仿。確認商隊無人遺漏,清漪和澤秀才趕忙踏入。
鐵板合上的一瞬,暴風挾著細沙遮天蔽日,草木被連根拔起,晴空儼然已成了黑夜。
“這裡是牧民們挖的地窖,應該備有清水和糧食。這場沙暴最多持續一日,咱們權當是在此處歇歇腳吧。”清漪自顧自地在角落坐下,由著其他人把牲畜都趕到另一邊。
澤秀仙君吩咐大家各司其職,又確認鐵門安全無誤,才走到清漪身旁席地而坐。嬌俏的少女斜倚著牆壁像是又要睡著,全然不復方才發號施令的沉靜睿智。
地窖外狂風呼嘯,自己卻身處漩渦中的安然之地。澤秀仙君睨著清漪半睡半醒的模樣,心中一片平和恬澹。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燃盡兀自熄滅,眾人都在疲乏中昏昏欲睡。清漪卻悠悠轉醒,身後不再是冰冷的牆壁,而是澤秀仙君溫暖堅實的胸膛。
清漪心尖狂顫,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欣喜生怕驚醒澤秀仙君。先前的四場夢中,她哪裡有過這樣的機會,貪婪地汲取著來自澤秀仙君的溫暖,她再次闔上秀眸。
她和雪霽相伴修煉,歷盡天劫終是修成正果,可她心底總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她忘卻了很多重要的事。
而澤秀仙君有一種法器,名為返塵香。持香者只要將它點燃,便可窺見前塵往事。她和雪霽費盡心機,構造五場夢境皆是為了能得到這返塵香。
羽仙歌是《上古神仙密卷》裡記載過的曲譜,夢境雖是有心人捏造的,可夢中人清醒後依然能記得夢中之事。
只要清漪能在夢中得到澤秀仙君的允諾,就不怕醒來後他會反悔。這是她和雪霽最初的打算,可如今,她恍然驚惶起來,倘若夢醒之後,澤秀仙君知道這一切都是她在騙他,他會恨自己嗎?
前三場夢境她與澤秀幾乎沒有接觸,是以在扇子鋪的時候,她還有心籌謀。可此時此刻,她忽然不想再欺瞞他。
但若說出實情,他必然不會相信自己,說不定不等走出大漠就會將她趕走。罷了,千百年來從未聽說澤秀仙君瞧上過什麼人,據說他一心向道,連情劫都經歷了十世才開竅。
清漪也不再指望出了夢境他會原諒自己,只盼著這場夢中能與他多相處些時日,就當是給自己留個念想也好。
再次醒來時,身後的溫暖懷抱已然不見,她心底一涼,忙要起身找尋已有一隻大手將她順勢扶起。
“沙暴已經停了。”澤秀仙君將水囊遞給她,睽著她從一臉受驚中平復下來的茫然神色,難不成是做了什麼惡夢?
6
從蒼涼的戈壁大漠,到草木豐沛的森林,再到煙雨迷濛的江南,足足走了大半年。清漪再沒受到商隊裡任何人的質疑,即便從未踏足過的地界,她也能輕而易舉地作出判斷。她的雙腳似乎生來便能夠引路,可她的心卻躊躇不決。
商隊裡的每一個人,都將她和澤秀仙君看作是一對,包括她自己。她多想就這樣陪他走完這一生,走完這場夢境中的一輩子,可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並不多了。
“在想什麼?”澤秀仙君擁著她坐在畫舫上游湖,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清漪最近總有些心神不寧,連帶著他也患得患失起來。
“我在想,”清漪轉頭去看他溫柔的眉眼,不再是清清冷冷的,只對她展露柔情的鋒眉、星眸。她檀唇輕啟,說道:“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冷冰冰的樣子。”
“嚇到你了?”輕柔地撫著她耳邊長髮,澤秀仙君也有些感概,他生性清冷,唯獨對她硬不下心腸。
清漪笑著搖搖頭,靠在他的臂彎裡,與他共處的每一刻都像是偷來的。數不清是第幾次再聽到羽仙歌的聲響,只是這一次,清漪明白她不能再拖了。
“倘若有朝一日,我……”清漪咬緊顫抖的下唇,幾分囁嚅,卻仍是開不了口。
澤秀仙君睨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安撫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個深情的吻。
羽仙歌的聲音越來越近,清漪只覺整顆心都像是被人緊緊揪住,她艱難地吐出那句話:“若有一天,我向你討要一樣東西,你可會給我?”
“你想要什麼?”澤秀仙君笑著捉起她的素手放在自己胸口:“我的心都可以給你,何況一個物件。”
意識漸漸模糊,清漪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握住他的手:“我並非是在騙你,我……”潛藏心底的話尚未說完,她已陷入無邊黑暗。
羽仙歌由遠及近,又緩緩消散。清漪悵然若失地睜開眼,抬起手,睽著掌心一枚溫潤的玉珏。這枚玉珏是澤秀仙君隨身佩戴之物,本是一對。她和雪霽為了讓澤秀仙君的一絲神識進入夢境,雪霽為此想方設法偷了出來。
起初,清漪也曾思量過直接盜取返塵香。可返塵香是澤秀仙君的法器,若非經他允許,即便是偷到手也發揮不了效用。後來倆人才商議,藉助羽仙歌和攜有仙君氣息的物什,從而使澤秀仙君的一絲神識進入夢境。倆人挑來挑去最終選了這對玉珏,只因她們的原身與玉同源,動手起來最是趁手。況且不過是一枚玉珏,仙君應是不會太過放在心上。
“終於成功了!”雪霽棄了琴,歡喜地撲過來抱住她。清漪只要想到澤秀仙君知道前因後果後會做出的反應,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不過是她咎由自取。
強打著精神,翌日一大早,清漪便在雪霽的再三鼓勵和陪伴下去了澤秀仙君的府邸。
澤秀仙君一如夢境裡的清雋無儔,一雙美眸卻冰冷地令人望而生畏。清漪心中有愧不敢直視他,只垂著眼問道:“仙君,你可曾記得允我討要一物。”
“你想要什麼?”如出一轍的問詢,讓清漪一瞬怔愣,心念微動間聽到他繼續言道:“將我的玉珏還來。”
“只要仙君予我一支返塵香,玉珏頃刻奉上。”清漪偷偷抬眼看他,在此之前,她設想過很多情形。她以為他會慍怒,會怨恨,抑或是刁難於她。卻怎麼也不曾想到,他還是一副無悲無喜的寡淡神色,或許這便是天地大道的無情?
而她所貪戀的他的柔情,不過是夢境中的曇花一現,並非出自他的真心。一時間,心念成灰。
清漪拿出玉珏捧在手心,不過轉瞬,玉珏已不在,變為一支返塵香平躺在手掌中。她木然地盯著自己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東西,心底卻未有一絲歡喜滿足。
“多謝仙君。”雪霽急忙道謝,扯著化作木偶一般的清漪離開,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點燃返塵香似的。
7
返塵香升起嫋嫋青煙,絲絲縷縷地纏繞在半空中,構成一幅水墨畫。清漪手持返塵香,一瞬不瞬地盯著半空中,雪霽也在一旁不敢移開眼。
一對玉珏在返塵香勾勒出的畫面中徐徐轉動,爾後落在了一隻修長的手中。手的主人,赫然是初列仙班的澤秀仙君。
這對玉珏是闋帝所贈,澤秀仙君十分喜愛,隨身佩戴。天地萬物皆有靈性,連澤秀仙君都不知曉,這對玉珏在漫長的歲月之中竟生出了一魂一魄。
玉魂雪霽,玉魄清漪。
後來,澤秀仙君下界歷經情劫,玉魄追隨而去。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因緣和合,澤秀仙君的十世情劫皆與玉魄糾纏在一起。
第一世,玉魄是個孤女,隻身闖蕩江湖。澤秀仙君於她,不過萍水相逢的路人,更冷漠地親眼看著她被仇家砍殺。這一世,澤秀未動過一絲情念。
第二世,玉魄是出身顯赫的名門貴女,澤秀仙君則是她指腹為婚的未婚夫。玉魄因天生罹患惡疾,二八年華便香消玉殞。這一世,澤秀仙君仍未生過一縷情絲。
……
第五世,玉魄化身舞姬,在軍營大帳中,火光吞天,澤秀仙君的心底終於出現一丁點鬆動。
……
第八世,澤秀仙君身為巡撫,站在橋頭一眼瞅見了手持黑扇的玉魄,一眼入心,卻終不可得。
……
第十世,澤秀仙君與玉魄,恩愛繾綣一生。澤秀仙君的十世情劫歷盡,玉魄忘卻前緣,卻因這十世的歷練脫離玉珏,修成肉身。
其後,便是與雪霽一同修煉的情景,清漪望著返塵香在空中彌散殆盡,徒留一室清香,久久不能言語。
原來那些夢境並不是雪霽隨意捏造的,都是她真真切切的前塵往事。原來她的真心並未盡付流水,原來他也曾對自己情根深種。
雪霽早已不知所蹤,清漪哪裡還管得了許多,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澤秀的府邸。淚眼模糊中,澤秀仙君眉眼溫柔,一如夢中。
她不管不顧地撲進他懷裡,強行窩在他懷裡又哭又笑,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四處打量道:“雪霽呢?她不在這裡嗎?”
她早該想明白,從頭到尾都是雪霽的主意,沒想到她們相依相伴千百年,她居然是澤秀仙君的人。
澤秀仙君早知她聰明伶俐,摩挲著她的發頂,柔聲道:“我已將另一枚玉珏予她,此刻她該是已經下界了吧。”
“下界?”清漪不明所以,瞠著水潤的秀眸瞪他,質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累世的記憶告訴她,即使現下的澤秀仙君高高在上,卻依然容她寵她。
澤秀仙君將她先前歸來的玉珏擱在她的掌心,耐心地解釋起來:“你與雪霽本為一對玉珏,相輔相成。那時你不顧後果隨我下界,待我歷劫歸來,才發覺你在十世輪迴中元神受損,全然不記前世。”
清漪又想起往昔,她的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在徘徊,她聽不清,卻又萬分渴望。所以後來才鬼使神差地聽信了雪霽出的主意,也還好上了她的當。
“而留在仙界的雪霽修為漸成,我只好命她與你一同修煉。不得不說,雪霽比你更有慧根,鬼點子也不少。”澤秀仙君探指點了點她的眉心,眼底蘊滿柔情。
夢境中的十世恰恰是清漪跟隨澤秀下界的十世,澤秀不僅要讓她憶起那些過往,更要她經歷這些情劫後,再度對他情根深種,是以才與雪霽設下了這個甜蜜的“圈套”。
清漪輕哼了一聲,恍然福靈心至:“雪霽幫你就是為了那枚原身玉珏?”這個鬼丫頭為了取回原身真是挖空心思啊!可她更為了然的,是雪霽對自己的深厚情誼。
合掌握緊玉珏,她揚起臉言笑晏晏,忽地又挑眉問道:“你把玉珏給我,不怕我也像雪霽一樣跑掉?”
澤秀仙君輕笑一聲,攬著她的手臂寸寸收緊:“我的心都已經給你了,何況一個物件。而且,你以為你真的逃得了?”
眼前的澤秀仙君真的還是那個清冷淡漠的澤秀仙君嗎?想必說出去也沒人會信吧!清漪羞惱地捶了他幾下,心中滿是驚喜。
“我初列仙班之時,心中唯有天地大道,闋帝常說我太無情。”澤秀仙君撫上她的臉頰,滿目愛憐:“十世情劫,我竟與你錯過了九次。”
清漪睽著他眼底的嘆惋痛惜,主動攬上他的脖頸,正欲開口卻聽在他的聲音落在心頭,似呢喃又似宣告:“往後,我再不會任你離去,你哪裡也去不了。”
耳畔似又傳來羽仙歌的聲響,《上古神仙密卷》有言:“羽仙歌可引人入夢,亦可渡人。”而她渡了無情的澤秀仙君,亦渡了自己。
清漪望著澤秀仙君的臉,腦中依稀閃過自己追隨他下界的情景,或許,從那時她便已經下定了決心:除了他的身旁,她哪裡也不會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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