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路邊不省人事的應懷洲撿回了家。十年前,她將這個人悄悄刻在了心上;十年後,她終於再次找到他了。
1
應懷洲是個病人。
從診療椅上清醒過來他便知,療效依舊甚微。
他一閉上眼還是甜甜穿著裙子在消防車後面追著他跑的樣子,那天風不小,黃白相間的碎花裙在風中飛舞,風速止住了她奔跑的步伐,風聲遮住了白語初帶著絕望的哭喊。
診所門口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家小賣部,應懷洲算是這段時間的常客了。
老闆嘿嘿笑著,看著應懷洲走進來,他已經熟練地掏出底下啤酒箱裡的酒瓶,對著眼前面部清瘦的男人招呼,“老樣子?煙帶一包?”
應懷洲指了指嗓子,出聲像是喉嚨裡黏著一塊鐵,“酒就行。”
回家的必經之路是一條几百米的地下通道,裡面多是小年輕的地盤,劃分得很明確。
應懷洲晃著身子左右搖擺,手裡的酒已經被他喝下去大半,時不時酒還灑出一些。
他半垂著頭撞到了一個摟著女孩的小黃毛,酒瓶碎地,幾個碎片彈到了周圍人,本來嬉鬧的通道霎時間燃起罵聲。
“媽的走路不長眼?找揍呢?!”小黃毛齜著牙狠狠推了把應懷洲。
應懷洲一個踉蹌,半拖著的球鞋飛出去老遠,他光著的右腳踩在了碎片上,半蹲靠在牆角。正待他以為那黃毛將腳踹下來時,他恍惚中看到一個女人喝止住了那群人,再然後,他覺得腦袋越來越重,什麼都記不得了。
陳釐米費了挺大力氣將應懷洲拖出地下通道,得虧那黃毛和她認識,她才能這麼輕鬆將肩上這個已經不省人事的男人帶出來。
這裡離她的文身店不遠,過個岔路口進懷中巷就到了。
卷閘門關了一半,陳釐米撐著肩將它頂了上去。
扶著應懷洲在沙發上躺下,水壺裡還有點溫開水。陳釐米拆了一塊新的毛巾放進臉盆內浸溼,又認認真真地將其擰乾,輕手輕腳蹲在了沙發邊,生怕吵醒了已經陷入睡眠的男人。
她一手托腮,另一隻手替他擦去方才飛濺在他臉上的泥漿。他的臉上帶著微醺,臉頰透著紅,他似乎不是很舒服,總是不安分地去扯T恤領子。
陳釐米默默用拇指捻掉他眼角的淚痕,輕嘆。
應懷洲比當初瘦了許多,臉頰瘦得有些凹陷,不修邊幅的胡碴和好久沒打理過的頭髮顯得他像個街邊的流浪漢。不過,邋遢歸邋遢,還是能看出俊秀的影子。
尤其是他眼窩上很深的雙眼皮褶皺,和斷了一小截的右眉尾。
“應懷洲……”陳釐米歪頭趴在沙發沿上,輕輕喚了他一句。
2
應懷洲睡了一下午,醒來時廉價的白熾燈光刺進他的眼球。他“嘖”了聲,用手擋光,餘光瞥見了逆光裡一個身著淺色棉麻連衣裙的女人。
女人烏黑的頭髮鬆散在肩上,露出稍尖的耳朵,裡頭塞了只耳機,腳步有意無意跟著耳機裡的音樂打著節拍。
她戴了雙半透明橡膠手套,小心翼翼地清洗著文身器。
聽到沙發上的動靜,陳釐米有些驚喜地回頭:“你醒了?”說罷她摘了手套給應懷洲遞了杯水,她嘴巴咧了咧,“好一點了嗎?”
應懷洲沒有接那杯水,就這麼直直看著陳釐米。他帶著謹慎和提防,因為頭暈,面色不太明朗,目光在這房間裡轉了又轉,最後又回到面前的女人身上。
陳釐米也沒在意,拉了條凳子在桌邊坐下,她看此時的應懷洲就像只瘦不拉幾但又帶著強烈攻擊性的刺蝟。
她努努嘴,試探開口:“你忘了之前的事情了嗎?你在地下通道被人堵了。”
應懷洲斂下眼皮,腦子裡閃過零星的片段,有些懶得再想下去,他動動脖子,還伴著骨頭咯吱作響的聲音,“這樣……謝了。”
陳釐米還是有點擔心,“唉,你還好嗎……”
可應懷洲卻擺擺手,啞著嗓子說了句“沒事”,便想搖搖晃晃撐起身子去夠那雙髒得不成樣子的球鞋。
陳釐米先他一步將鞋子拿了過來,在他穿鞋的同時,又遞上一杯還冒著熱氣的醒酒茶。
應懷洲手一頓,通紅的眼睛再次看向她。這次猶豫的時間縮短了一半,他接過,聞了聞,仰頭一飲而盡。
摸不準應懷洲此時是什麼心情,陳釐米握著杯子的手下意識地扭了扭,“要不要我送你出去?這邊巷子比較多。”
應懷洲目光柔和了些,或許是怕嚇著眼前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年輕姑娘,“麻煩了。”
但剛走到馬路邊,就聽見一陣哭聲。應懷洲聞聲看過去,就見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婦女蠻橫地拖著個哭鬧不停的小男孩往路邊一輛麵包車的方向疾步走著。
“你個瓜娃子,再鬧回去媽媽給你吃板子!”
小男孩靚麗的小西裝此時被扯得皺巴巴的,他拼命掙扎,小皮鞋在地上胡亂踢著,聽聲音都已經啞了。
他和應懷洲對上了眼,他突然大喊,“叔叔救我!救我!她不是我媽媽!她是壞人!”
應懷洲臉色煞白,不知怎的小男孩的臉和甜甜的臉竟然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他寸步難移,雙腳像是被強力膠水硬生生黏在水泥地板上,他緊攥著褲腿,嘴裡想發出什麼話,可啞口無言。
“砰!”一個黑色團狀物從應懷洲耳邊飛過,成功讓他回了神。
陳釐米手裡的垃圾袋不由分說朝那中年婦女扔過去。女人吃痛放了手,陳釐米眼疾手快拉過小男孩抱在懷裡,將孩子護在身下,在大街上呼喊起來,“搶孩子了!人販子搶孩子了!別讓他們跑了啊!”
中年婦女驚恐萬分,本還想去拽陳釐米懷裡的孩子,可被一雙手緊緊捏住。女人掙扎不得,應懷洲面無表情地將她抵在地上,對著人群中一個男人說了句,“報警。”
警察來得很快,將孩子交給他們後,陳釐米這才吃痛地甩甩手。應懷洲將剛剛的一幕看在眼裡,說不吃驚那肯定是假的,一個唯唯諾諾的女孩,竟然能這麼義無反顧地撲上去。
周圍人群一點點散去,應懷洲逆著人流走到陳釐米跟前,從褲兜裡掏出一張發皺的紙巾,“擦一擦吧。”
陳釐米淺笑搖頭,“沒受傷。”
應懷洲有些無奈,明明手肘處見了紅。
他輕抬起陳釐米纖細的右臂,這動作讓她有些猝不及防,但下一秒她便看見破了皮的傷口。
“謝、謝謝。”陳釐米燒著臉接過紙巾。
應懷洲竟然有點想發笑,前一秒還是衝在前頭的霸王花,這後一秒又回到了含羞草狀態。
看到他上揚的嘴角,陳釐米的心倒是有些放下了。接著她看到穿著警服的中年男人臉色嚴肅地朝她走來,心想糟了,又要被說了。
盧濤雙手別在身後,本來上前就想罵眼前這個膽大包天的陳釐米,可鑑於旁邊還站著個男人,不由多看了眼。
這一看,盧濤眼角動了動,竟然是他?
盧濤不動聲色,輕咳兩聲,應懷洲抬眼,眼前的警察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應先生,等會兒去派出所做個筆錄吧。將事情經過說一下。”
應懷洲閃過疑惑的眼神,隨即想起來,他是負責甜甜案子的警察,幾個月前,他們見過。
應懷洲點點頭,“好。”又看了看旁邊的女孩,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只動了動嘴唇。
見他走遠,盧濤臉上的表情才又重新扳直,他往四周環視一圈,語氣凝重,“說了多少次讓你不要管這些事情,怎麼就這麼耐不住性子啊你?”
陳釐米垂眼,倒也乖巧,“知道了。”
盧濤又回頭看了眼已經走遠的背影,“終於忍不住了?”
陳釐米有些臉紅,不語。
3
應懷洲再次見到陳釐米時,是在十五分鐘後的派出所大廳。
陳釐米背了個布包,在大廳門口站了會兒,像是在找什麼人。應懷洲直覺是在找他,這麼想著,陳釐米已經看向他這邊。
陳釐米在他身邊坐下,前面還有幾個人在做筆錄,她從包裡拿出保溫杯,遞給應懷洲,怕他拒絕,她笑著開口,“我也沒喝酒,醒酒茶留著也浪費呢,給你吧。”
應懷洲愣著沒動,陳釐米將保溫杯塞進他懷裡,像是想到什麼,她猶豫著問道:“你剛剛怎麼停住了呀?你明明是想救他的。”
本來玩著手指的應懷洲,聽到陳釐米的話,食指停了半秒,又繼續打著圈圈。
因為剛剛的事情,應懷洲對陳釐米有了幾分親切,但他沒有回答陳釐米的話,而是反問她,“你跟那個警察很熟?”
陳釐米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應懷洲說的是盧濤,於是她回答:“他是我爸。”
應懷洲點點頭,心想原來如此,又想到什麼,眼睛亮了一些,他猶豫著開口,“前不久人口拐賣的那個案子,人有沒有抓到?”
自從他去參加治療,他便再也沒有接觸過這起案子,他姐姐懷柔也不讓他看這些,怕更加刺激他。
陳釐米聽聞搖頭,“聽說是救了幾個孩子出來,但人還是沒抓到。”說完她偷瞄了眼身邊的男人,她明顯能感覺到他本來挺直的肩膀又耷拉了下去。
從派出所出來,已經是傍晚,烏雲籠罩下的雲市,此時也已經華燈初上。
應懷洲將保溫杯裡的醒酒茶喝下大半,打了個飽嗝之後實在喝不下了,但又覺得不好意思拂了陳釐米的好意,就這麼抱著杯子等裡面的人出來。
“你在等我嗎?”應懷洲的後背突然感受到一陣柔軟,回過頭便瞧見了笑盈盈的陳釐米。
應懷洲尷尬地撓撓手背,將保溫杯還給陳釐米,主動介紹自己,“應懷洲。”
“陳釐米,釐米分米的釐米,很好記吧?”
就在這時,路燈一盞盞應聲亮起,照亮了他們腳下的路。燈光下,他再一次看清楚了陳釐米清秀溫婉的臉頰,不知怎麼,他覺得此時的心情,比以往亮上幾分,“嗯,特別好記。”
4
地下人行通道有段時間不見黃毛等人的身影,應懷洲倒是三天兩頭能碰上陳釐米。
這天應懷洲心情不錯,心理醫生說他這段時間情緒比前幾天穩定許多,讓他繼續保持,不要自暴自棄。所以今天這瓶酒,和褲兜裡的煙,他都沒拆開。
迎面走來的陳釐米在他面前停住,輕蹙眉頭,半開玩笑地指了指應懷洲手中的酒瓶,“今天我可沒有醒酒茶了哦。心裡不舒坦,還有其他方法呢。”
應懷洲搖搖手裡的酒瓶,“那你說,除了這個,還有什麼?”
但應懷洲想不到,陳釐米會帶他去剪頭髮。
他本想走,可又被陳釐米雙手按了回去,她讓一臉茫然的男人直視鏡子裡的自己,靠近他耳邊,輕聲吐出,“解決第一步,剪掉三千煩惱絲。”
應懷洲耳朵裡像是有隻螞蟻不合時宜地鑽了進去,撓得他後腦和胸腔有些癢。
好長時間都沒剪頭髮的應懷洲,頭髮已經長了許多,有幾簇還碰到了耳朵。
理髮師問他意見,他都悶悶說好。
陳釐米站在旁邊,無語地提醒他,“應懷洲,你一直說好,他要給你剪光頭了哦。”
“沒事,反正以前也是寸頭。既然是煩惱絲,就全部推了吧。”
待煥然一新的應懷洲站在她面前時,陳釐米眼裡的笑意更深了些,“應懷洲正在一點點回來呢。”
當然,這句話,她是在心裡偷偷說的。
回去的路上,應懷洲頭一次主動挑起話題,“你怎麼想到做文身這一行的?平時根本看不出來你是幹這個的。在我印象裡,文身老闆都是那種花臂。”
陳釐米卻道:“我也有啊。在這裡。”說完她點了點心口的位置。
應懷洲只是快速掃了一眼,便將目光移開,臉微微有點發熱,清咳了兩聲。
“我是為別人服務的,不是為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刺青,一個就夠了。”
心尖的刺青?
應懷洲再看向陳釐米時,他抓住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是難過,卻又帶著希望。
這讓應懷洲的心沒理由地一跳,他來不及理解她眼底的意思,但又好似能感同身受。
換了個話題,應懷洲問:“你這裡文身,怎麼收錢?”
陳釐米眼底的笑意淡了些,“你想文?”
應懷洲盯著地面,良久,他嗯了聲。
“如果是紀念痛苦的,我勸你不要。不然以後你想忘了它,它都會一直跟著你到老到死。”
被刺到了痛處,應懷洲沒有再說話。陳釐米見他沉默,轉而從包裡掏出一張文身貼紙。
“喏,不一定非要文身的。”陳釐米拉過應懷洲的大手,她咬著貼紙的塑料薄膜,一隻手撕拉下,提著貼紙邊緣,沿著應懷洲拇指下半寸,溫柔地貼了上去。
“向心而生。”四個漂亮的黑色花體字。
向心而生,彷彿和他此時的心境背道而馳。
陳釐米卻能在這個關頭用這四個字,硬生生將他拉了一點回來。
應懷洲沒著急抽回手,而是對著這四個字發呆,“真的……會變好嗎?”
陳釐米手指掃過字,語氣是鮮少的堅定,“會。”
應懷洲此刻自己都沒發覺,他嘴角下意識地往上勾了勾。不知道是對著手上的字,還是字上那根纖細的食指。
5
應懷洲鮮少回家,以前是消防隊任務多,現在是不敢。
但這天,他接到了應懷柔的電話,“懷洲,回來吃頓飯吧,今天甜甜生日呢。”
甜甜是應懷柔的女兒,她是單身母親,她只有這麼一個孩子。
但九歲的她失蹤於四個月前一個平常的午後,一星期不到,她的屍體被發現在人造運河的下游。
應懷洲是最後一個目擊證人,他看到了甜甜在後面追他的車,可他沒有停下。
應懷洲開門進來,在玄關處單手撐著牆壁換拖鞋。應懷柔沒有走出來,臥室門虛掩著,廚房燉著湯,高壓鍋的氣芯突突叫著。
“姐?”應懷洲叫了聲,沒人應。
他進廚房將煤氣灶關至小火,回過頭就見應懷柔拿著手機,還在講電話,“那行,盧警官,麻煩你了。”
應懷柔僅比應懷洲大五歲,但甜甜的死,讓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彷彿這輩子都走完了。她的淚溝因為長時間的失眠凹陷了下去,像是一根被抽乾營養的玉米稈子。
掛了電話,應懷柔努力提起笑容,摸摸應懷洲的寸頭,“剪頭髮了呀,精神多了。”
應懷洲端著菜走出來,應懷柔正在桌上擺碗筷,甜甜的位子依舊放著她以前經常用的兒童餐具。
他垂下眼眸,輕聲喚道:“姐,吃飯了。”
應懷柔給自己弟弟盛了飯,遞過碗時她看到應懷洲的手背,瘦得骨節根根分明。
她不著急吃飯,而是放下碗,四個月內她第一次提起這起案子。
“剛剛是盧警官的電話,他說案子有點線索了,讓我們安靜等待就行。兇手肯定逃不掉。”
應懷洲埋頭扒著白飯,不看菜直接夾過就吃。
看著他吃飯速度越來越快,應懷柔的心像是被人扯得支離破碎,她聲音重了些,“懷洲!你不要這樣!”
“砰——”桌上的碗被應懷洲一掃而空,噼裡啪啦摔在了大理石地磚上。
本來平靜的應懷洲心理防線又驟然崩塌,“我能怎麼辦啊?!姐!我能怎麼辦?!我恨不得替甜甜去死啊!當初,如果我停車……”
應懷洲抱著頭,一拳又一拳打在自己的腦袋上,每一拳都悶聲響。
那天是個豔陽天,應懷洲所在的消防隊出了趟緊急火警任務,消防車開過的海天大道附近是綠化的小樹林。
他開著車在大馬路上飛馳而過,後視鏡裡的斑馬線上出現了一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小姑娘。那條裙子應懷洲看著眼熟,他外甥女也有一條差不多的。
小女孩帶著淚痕的眼睛在他後視鏡裡一閃而過,長得好像甜甜,但很快被一個成年男人帶離了大馬路。
後來,他接到的消息是,甜甜不見了。再之後,是她的屍體被發現在河裡,碎花裙已經斑駁,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自此,他成為一位嚴重的PDST患者。(PDST:創傷後應激障礙)
“懷洲!”應懷柔拼了命抓著應懷洲的手,不讓他再打自己。
“事情已經這樣了,甜甜已經不在了,我不想再失去我弟弟。”應懷柔吸吸鼻子,站起來去廚房拿新的一個碗。
應懷洲緩了好一會兒,他試圖找個話題跳過自己,啞著嗓子道,“我認識盧警官的女兒,我去她那裡問問有沒有更詳細的線索。”
應懷柔放碗的手一停,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女兒?你說盧警官有女兒?不可能的。他五十多了還單身,因為職業比較特殊,他一直沒成家。”
腦海裡陳釐米的笑臉,就在這麼一瞬間,被應懷洲撕成了碎片。原題:《心口上的刺青》,作者:不喜蘆葦。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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