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8 民間故事:禍起金匾

明天啟年間,膠東大旱,熱土焦禾,天地像個大火爐。草根樹皮都吃光了,老百姓只好扶老攜幼去逃荒。黃河故道有個大村鎮,鎮上有戶祖傳醫家劉家,面對著旱魔壓頂、十室九空的慘相,也無法生存了。劉老爺子嚥氣前,打發兩個兒子趕快逃命去。

獨輪木車裝著全部家當,兄弟倆一個前頭拉,一個後面推,“吱吱呀呀”一路風塵來到北京,傾其所有,在皇城根侉子巷開了間小藥鋪,坐堂行醫帶賣生藥。店小本微,常受些惡官刁吏、狂徒無賴的欺辱。劉氏兄弟靠著獨到的醫術和薄利經營,仍然難以為繼,打算著再圖他遷。

這晚,兄弟倆打烊後正唉聲嘆氣,忽聽門板響得緊,連忙吹燈閉氣不敢動彈,以為是又有歹人前來敲詐滋事。可敲門聲越發急切,兄弟倆尋思,也許是急病求醫,就只好掌燈開門。門開半扇,黑暗中擠進一人。未待看清,那人已深深一拜,捧出個布卷,口稱務請笑納。

兄弟倆驚詫不已,舉燈細看,方才認出來人原是紫禁城外撿破爛的瘸子。據傳他是秀才出身,寫得一手好字,文章也錦繡,只是屢不及第,跳樓跌斷腿,落得在京城拾荒為生。前些日子病倒鋪前,兄弟倆見其可憐,抬進屋溫湯施藥救治,救了他一命。瘸子走時感激涕零,聲稱必報再生之恩,不想今日果然上門。

打開布卷,竟是黃綾一方。展綾細看,驚得兄弟倆面如死灰,雙腿篩糠。原來,黃綾上端端正正寫著小鋪名——寶善堂。落款竟是人稱並肩王的九千歲魏忠賢!硃紅寶印,如血光罩眼。

劉氏兄弟哪裡受得如此隆恩,連忙撲身跪地,磕頭如搗蒜。

瘸子笑著將兄弟倆扶起,囑道:“早日雕匾掛起,也好蔭庇貴鋪。”

兄弟倆連連點頭。瘸子轉身欲走,又掉頭唱道:“一塊虎匾招財進寶,三年燕飛他鄉避災。”唱罷轉身而去,融入夜色。

兄弟倆百思不得其解。瘸子到底何人?從何討得黃綾墨寶?難道瘸子與“九千歲”有什麼枝蔓瓜葛?如有瓜葛,怎落得街頭撅腚撿破爛?

福禍難定,更不敢輕易雕匾。兄弟倆惶惶然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備了份重禮央人打探究竟。

受託之人千迴百轉見到魏忠賢屬下的當值太監。那太監光臉鴨嗓,受過禮銀,倒也爽快,捧起黃綾細辨真假。瞧過多時,忽然厲聲斷喝:“哪個猴崽子吃了豹子膽,也敢懷疑魏公公的墨寶?待灑家給他一拂塵!”

劉氏兄弟知悉果是九千歲真跡,驚喜萬分,隨即僱人制匾。

不幾日匾成,烏木大漆,陰刻燙金,赫然九千歲朱印,輝映著“寶善堂”三個金字。掛匾之日,兄弟倆沐浴焚香,僱來響班,燃鞭放炮,請來街麵人物吃酒,鬧嚷嚷震動了整條侉子巷。

自從九千歲匾額臨門,“寶善堂”鋪價陡升,生意紅火,惡官無賴被鎮住,卻招來富賈豪紳常來光顧。時過兩載,鋪面三易。掛匾三年,“寶善堂”聲名遠播,已成大藥堂。

七月流火,皇帝駕崩,新皇崇禎繼位。朝廷易主,世道恐變,老二想起瘸子的話,“一塊虎匾”已“招財進寶”,那“三年燕飛”就該“他鄉避災”了。老大不同意,捨不得偌大的藥鋪,丟不下日進斗金的生意。老大說,才過上兩年好日子,掙下些家資,怎個一走了之。老二說,災難臨頭,一切皆空,倒不如此時規避,以防不測。兄弟倆爭來吵去,各執一詞,誰也說不服誰。再加上先後進門的倆妯娌暗吹枕邊風。結果,兄弟分道揚鑣,家資各半。

老大留下繼續經營“寶善堂”。老二攜妻離京,落足保定府。

保定是京南重鎮,府縣衙門所在,人口眾多,水陸碼頭官商如雲。老二別的不會,仍打算開個藥鋪。於是選址購房整修鋪面,一番忙乎,已近年底。

這一日,忽聞傳訊,說是京城凡是魏忠賢題匾的樓堂店舍,幾乎均遭奇火。新皇為除閹患,旨令寸剮魏屍,懸首河間府。百姓多年苦於閹黨淫威,為發洩怒火,暗燒與魏奸有“瓜葛”的場所。老二心驚不安,急急趕赴京城。果不出所料,“寶善堂”已化為一片廢墟。侉子巷街鄰告之,藥堂夜遭猛火,老大一家未能逃出。老二心頭一顫,那淚珠便成了串。忙磕頭央人從殘瓦焦木中挖出兄嫂骨骸,重金葬骨入土。

理完喪事離京,來到珠市口,正遇處決死囚隊伍。老二抬頭一望,亡命牌下,卻是當年夜送黃綾的瘸子。忙向知情者打探。原來,瘸漢拾得宮中丟棄的破爛,辨出秉筆太監魏忠賢的字體,臨摹仿製,亂贈墨跡混飯吃。魏忠賢胸墨不多,卻好題詞遣墨,街頭遍是“九千歲”題匾,瘸子得以魚目混珠。如今清除閹黨,瘸漢也納入被殺之列。

老二頓悟,暗歎,兄長呀,福也此人,禍也此人。感嘆畢,買碗水酒送與上路人。

瘸漢透過遮面髮絲認出老二,叼住碗沿喝下水酒:“送酒之恩,來世再報。”

老二想了想:“不圖來世,只望現在索要幾個真字。”

瘸漢詫然:“哪幾個字?”

“寶善堂。”

瘸漢朗聲大笑。隨後,咬住筆桿,搖頭頓首,在老二託展的白綾布上渾然揮就。

老二回到保定府。轉年藥堂開張,門楣之匾,正是那瘸漢叼筆遺蹟。

日月如梭,悠悠時光已進民國。

“寶善堂”跨朝越代成了老店。它坐落在保定城內西大街上,青磚磨面的牆舍,檀木鏤花的門窗,雕樑畫棟,四壁生輝。端莊古雅的一座二層灰樓,凝聚著歲月,透散著藥香。

掌櫃劉氏五十餘歲,瓜皮蒜頭小帽,黑綢暗花長袍,白布襪,黑灑鞋,一副精明老到的氣派。白日坐堂行醫,晚間指點徒兒碾藥制丸。百年老店,久負盛名,不僅貧富百姓都認“寶善堂”,就連駐保的封疆大吏、省市大員也常派人來問病撮藥。

駐保督軍原武舉出身,年近半百,因納著三妾,晝夜操勞,須進補品,隔三差五命副官來“寶善堂”撮藥。

副官也姓劉,二十七八歲,劍眉細目,白臉黑胡,一身戎裝,十分威風。因常光顧“寶善堂”,又與掌櫃同姓,一來二去,漸漸混熟,竟稱兄道弟起來。

這日,劉副官又來。取藥畢,吃茶閒談。

副官道:“劉兄,我早就想說,端端的一座大藥店,可門楣匾額實在不敢恭維。”

確實,店門匾額,年道久遠,漆剝木裂,老蒼寒酸,且上書三字,缺章少法,更無落款印鑑,自然絕非出自名家之手。這麼塊破爛匾額,掛在堂皇的店門,實在看著硌眼。

掌櫃道:“副官言之不差。敝店匾額的確陋俗,然為祖上所制,傳留至今,豈好擅動。”

副官道:“這樣吧。我請督軍抽空題上店名,換匾,想必先祖列宗也是巴望不得的事。”

掌櫃連忙擺手:“敝店俗匾,不足掛齒,豈敢勞駕督軍。不必,不必。”

副官揮手定奪:“老兄差矣。人憑名,店憑匾。‘寶善堂’若換了督軍的匾額,不亞於懸了尚方寶劍,不僅嚇退惡徒無賴,還保你日進斗金,大大發財。”

轉日,劉副官果然捧來督軍墨寶。墨跡雖非上乘,卻也不乏虎豹遒威,且落款齊整,朱印顯赫。

事已至此,劉掌櫃只好恭敬收下,打點兩支高麗山參謝督軍潤筆。

自此,劉副官每次來店,必問制匾進展如何。

月餘,新匾終成。匾材是上等烏樟,漆面如鏡,凸刻鎦金,氣派威嚴。劉副官大喜,催促即刻換下舊匾。

劉掌櫃淡淡一笑:“不可。督軍手書的匾額,怎能隨意懸掛?定要擇選吉日,沐浴焚香,隆重請上。”

一日,劉副官又來,上茶敬菸畢,恐他開口言匾,劉掌櫃先賠笑解釋。哪想,副官吼道:“掛不掛匾,礙我屁事!”

掌櫃愕然,這才注意到,今日的劉副官,面含盛怒,且著一身便裝,禮帽長袍,幾分商家打扮,便湊趣道:“看劉副官這般行頭,莫非有棄戎從商之意?”

劉副官連忙躬身一揖:“果然知我者,先生也。小弟此次前來,正是想罷官為民,拜先生為師,學些經商之道。”

劉掌櫃一怔,隨後搖頭:“開玩笑。小老弟堂堂將帥之容,濟世之貌,追隨督軍左右,正可謂前途無量,豈有屈居賤商之理?”

劉副官打了聲苦嘆:“唉——按說此理不差,可我的苦衷又有誰知?常言道,皇上好陪,娘娘難伺候。這不,督軍心嫩,新近又納了個如夫人。這婊子,仗著副好皮囊,耍淫威放刁賴,整天拿我當三孫子傳喚。稍不如意就哭喊著找督軍,叫人如何受得了?已有三位姑奶奶了,再添上這個活祖宗,這窩脖王八的差事,我算是幹夠了。還望先生念在同宗本家的分上,收我為徒,混碗商人飯。”

見他說得真切,眼含淚花,劉掌櫃似有心動,卻婉言勸道:“事關前途,切不可意氣用事,還望三思。況且,經商也非易事。慘淡經營,如履薄冰,稍有閃失,就會橫禍臨頭。”

劉副官苦笑一聲,淚便淌下:“我已思量多日,再混下去,別說騰達,不被幾個婊子治死,也得被枕邊風正了軍法。懇望先生垂憐,救我一命。”

劉掌櫃點頭長嘆:“仕途兇險,古今如此。假若你確有此意,請辦一事,再言收徒。”

劉副官施一軍禮:“別說一事,就是千事萬事,也謹遵師命。”

劉掌櫃帶劉副官來到二樓密室。開鎖啟門,黴味撲面。待掌上油燈,這才看清,裡面竟陳放著幾十塊灰塵遮面的店名匾額,大小不一,製作精良,氣派威嚴,各有千秋,題款都是清朝以來歷任保府的高官顯宦。最外邊的一塊嶄新耀目,正是前些日新雕刻的督軍手書。

“這些閒物放了很久了,你把它們劈碎,抱到灶間去。”劉掌櫃像換了一個人,厲聲言罷,遞過柴斧。

劉副官接斧在手,不由得腿顫。望著塊塊威嚴顯赫的匾額,似乎看到一位位高官,尤其是督軍虎容彷彿就在匾額之旁。他怯聲道:“師傅,不掛也就算了,何必要劈?”

劉掌櫃冷冷道:“軍有軍規,商有商道。不遵師命,怎好收徒?劈!先從‘督軍’劈起!”

“咣噹!”柴斧無力地掉到地板上,驚起一片灰塵。劉副官灰著臉,轉身蔫蔫而去。

兩月後南方有戰事,督軍率兵南征。

又過月餘。這日傍晚,“寶善堂”夥計們正要上鋪板關門,忽見一人急匆匆閃進來。來人蓬頭垢面,破爛的軍裝沾著暗紅血跡,見到手捧紫砂茶壺的劉掌櫃,撲地跪倒,腦門觸地,“嘭嘭”有聲。

人們驚愕中細看,跪地人竟是劉副官。

劉副官聲淚俱下,口稱:“還望師傅開恩納徒,我起誓再不反悔,叫幹啥就幹啥。”

劉掌櫃拈鬚不語。

劉副官急了眼,衝身而起,尋到柴斧就要奔密室。

劉掌櫃喝住,接過柴斧放回原處,然後緩聲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劉副官不必如此。恕我直言,不是我不肯收你為徒,而是你實在與商道無緣。斷了此唸吧。”於是,講了自家兄弟因匾額喪命的故事給他聽。講完了,喚夥計取出百塊光洋送客。

又過幾月,南軍佔領保定。駐軍首領也常派人來取藥。“寶善堂”依然懸掛著那塊破爛匾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