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9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本文作者曼殊子是上海人,祖籍浙江

因丈夫祖籍汕头,且喜欢阅读旧照片书籍

在陪丈夫回祖屋,到潮州游玩时

带着《旧影潮州》

写下这篇对照游记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看过很多本民国清末老照片集,镜头中的老建筑和市井街巷,描绘百余年前各地之风貌和先民的情状,把我带回到鲜活的清末民国的历史场景中,并非如想象中唐诗的空山月静,明代文人的雅趣闲情,而看到更多的是街头田间朴实百姓的目光,朝代变换中民众或忧患或艰辛却自守本份劳作不息的剪影。

去年读到《旧影潮州》,书中提及各处流露出怀古乡愁,不同于一般旅行导览书的客观冷静和故作赞美,各种史料的整理补充看得出是比较用心去编写的一本书。古潮州城内旧迹的分布大约可在书中这张地图中展现。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沿江驶入潮州老城之前远远就看见这座凤凰塔,和《旧影》书封面上另一座古塔三元塔同样是古人为了镇慑湍急江水而建的风水塔,此塔为明万历年间所建,此前潮州八景之一的宋代龙湫宝塔在清代已倒塌湮没。

事后才了解得知古代除了寺院遗留的佛塔舍利塔一类,后来还出现了用于“补地势,镇水患”的压胜塔以及“祈文运,兴人才”的文峰塔。明代风水堪舆学兴盛,此类风水塔在各地均有兴建,岭南地区尤其多。不过建塔的作用还在于登高瞭望、引航船只和避雷等实际作用。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来潮州前除了读过《旧影》外也并没有更多去了解此地的历史背景。

曾去过泉州开元寺两次,尤其喜欢那里开放宏大的唐代遗风,因此得知潮州也有一座开元寺,据说唐代玄宗在各大州郡敕建以“开元”年号为名的寺院,用来超度在战争中死去将士的亡灵,而这些寺院历经朝代更迭留存至今已寥寥无几。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和其他古寺相比,进入开元寺山门后的院落稍显局促,天王殿前两座石经幢和老照片(摄于1929年)上对比几乎无异,但镜头里经幢前后院落里几乎搭满了竹草屋,这些好奇探头的民众又是谁?是寺院收留了这些无处为家的百姓?

从书中其他开元寺老照片里似乎可以看到同时期还有消防队、潮州青年图书社、潮安商业促进会等机构驻扎在寺内,战乱年代这里似乎不仅仅作为宗教庙宇而存在,而是兼具了更多的社会职能的所在,或许其中还有发生过有关爱国慈悲的动人故事,只是未研读相关史实文献对此我无从得知了,这或许是历史遗迹和老照片需要有心人去探寻的地方 ,而不仅仅只是拍照、收集、和没有思考感悟的略过。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抬头望见天王殿的木构架一时间被其震撼,层层叠叠月梁型弯枋,据说日本京都东大寺的建筑形式于此一致,也有专家根据其叠斗虹梁等特点判断至少是宋代遗存,更早可能追溯唐代或记载建寺之初的魏晋南北朝时期。

我非建筑专业人士对斗拱梁枋也不太断得清,但大殿里数十根石柱却十分质朴有趣,这种两头细中间粗的瓜楞梭柱,记得这种梭柱形制在宋代以后就很少见了,还头一回亲见,低头所见靠墙壁的莲瓣柱础也相当古拙,可能也是唐宋遗构吧。历史细节的考证留给专家,对于我,就只需体会眼下这坚实的穿越时空而耐人寻味的美。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无法确定大殿建造的年代,但被殿四周栏板上的石雕刻所吸引,正面两侧为“佛日增辉,法轮常转,皇风永扇,帝道遐昌”十六大字,犹如多宝塔帖浑厚的笔法,每字周围都浅浮雕花卉草木,神龙护法等配饰,线条流畅,细细查看下层围栏和两侧,栏板上雕刻了一系列佛教本生故事、凤凰仙鹤、白马瑞兽、荷花祥云等画面,形神鲜活,瑰丽庄严。

这些石板默守着大殿,几百年来来往往的男女信众俱往不在,无数场法会盛开又散场,亲历无数的历史场景它们仍在此地,似乎就是亘古自然的一部分,怎能不叫人凝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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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前两个石经幢原为唐代开元寺始建时所造,但经过1918年潮汕地震后,准提经幢倒塌被毁后,1924年保留了原有基座部分重修幢身和幢盖而成。

其实经幢最初是从带有经文的伞状幢幡演化而来,为了持久耐用信众便将经文刻于石柱而称石经幢, 而此类陀罗尼经幢则始于密宗盛行的唐初,由于信众认为陀罗尼(咒语) 包含深奥的经义,反复诵念抄写就会令恶法不起, 解脱罪孽,得到善法极乐。幢身一般都刻有佛教经文、密宗的咒文、佛像等。

走近看这两座经幢,千年岁月不减基座上几位护法力士的雄姿,底部虽磨蚀严重还略带火烧发黑的痕迹,但仍可见生动的双龙环绕。细观寺院中年代较久的旧石,似乎都抹上一层淡淡的朱砂色,犹如敦煌壁画中,矿物质染料特有的色泽,一种穿越红尘褪尽铅华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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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旧照片时对这个宋代遗物印象尤其深,有种唐代雄浑的气度,经过大殿的角落亲眼见时,犹如高古青铜器般的墨绿透着幽光,并无太多雕饰而只是典雅的轮廓加恰到好处的线条,表面相当平滑无拼接痕迹可见当时铸造技艺的精良。

不由得想到现在不少匠人总在想怎么创新呢,造型怎么突破呢,于是设计出不少符合现代气质光怪陆离的作品来,而有些则根本连传统技艺的精华都没有学到位。那些流传千百年的经典造型和传统技法,必定是经过数十代人的反复琢磨才能被沿用传承,乍一开中规中矩平淡无奇,却耐看耐用无暇可挑。

一直很好奇古代匠人的作品是如何达到这种大气而不做作的况味,可能会受到当时统治阶级的影响或掺杂了文人意趣,想必也有执着专注、心无旁骛,不断的传承前人精华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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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没有见到书中葫芦山旧照片里密密麻麻的坟头,很难想像西湖公园百年前的景象,尤其让人感叹世事变迁的沧海桑田。不由得想到公司楼下闹市的小公园,曾经也是郊外古寺边的洋人墓地,如今草坪边也只剩下一座曾经的大理石墓碑廊,成为聚众打牌佳处。古代城池外近郊的山上往往是坟茔荒冢,而这些地方已经成了如今的闹市。

此次行程经过汕头乡下村里的水井边,脚踏石上清晰的写着道光年间墓碑主人的名讳,在迅速建设的几十年间,这些先人在世间唯一留存的印刻,无后人护佑修缮终被移为他用,“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但谁曾想过百年后可能坟茔俱没,终究无人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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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有很多张广济桥各个时期的老照片,这座始建于南宋乾道年间(1171年)的古桥,为中国第一座启闭式浮桥,与河北赵州桥、卢沟桥、泉州洛阳桥并称四大古桥。经过历代修缮,有见桥墩上似乎密密麻麻排满了吊脚楼似的桥屋,还长着好几棵大榕树。

当时这里不仅仅是通行所用,也同样是各类店铺小摊贩云集的贸易市集!在另一些照片中船只穿梭在江面桥体附近,黑白瞬间里仿佛可听到热闹叫卖声和往来路人踏在木板所发出的吱呀声。

如今踏在桥面,尤能见到长达数十米完整无拼接的石条上,大大小小的圆坑,这些印记都是先民常年累月生活的痕迹。让人觉得当年这里就好像沈从文逃学路线经过的那些伞铺肉铺打铁铺剃头铺一般,充满让人心跳的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此地“人人皆依本分,一切事保持一种淳朴的习惯,遵从古礼。”

或许是这些高中时代读过的文字让我每每来到一座古镇小城总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亲切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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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铜牛名为鉎牛,雍正年间(1724年)铸造置于东西两端的两座桥墩各一,意在镇桥御水,其中一只被洪水冲走今仅存一只,可见自然不是任意可以驾驭的,某些人定胜天的果报未来自可分辨。

书中提到1870年游经此处的约翰汤姆逊拍下了两张照片,并在配文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桥屋建筑样式没什么引人眼球之处,但阳台上的花还是让人欣喜地看到居民在美化环境下的一些用心,在中国即使是最穷的人家也会在房前屋后种上一些花草。”

这段话甚妙!生动展现了当时潮州民众的状态和情趣,相较于清末湘子桥上杂乱却充满生活气息和民间,如今这些修缮一新的仿古亭台颇高的门票,似乎使这座古桥失去了它原本作为一座通行工具的作用和贸易集散地的魅力。如今的保护往往就是留下实体肉身,但驱逐了自古依存的氛围气息,是真古迹却无旧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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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昌黎伯韩愈,作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中学时代大家应该都背诵过他的《师说》和那首“草色遥看近却无”,印象中一直是一个正气且有才气的文豪形象,来潮州之前对他为官治理方面的功绩所知甚少。

踏入韩文公祠的院落,满墙碑文都是历代官员文人对他的称颂。细读之下才得知,韩老伯51岁因谏迎佛骨之事被贬至古时所谓蛮瘴之地的潮州,且刚到任就"询吏民疾苦",竟在短短八个月的任期内,以“驱鳄除害,关心农桑、赎放奴婢、延师兴学”等惠政治理一方水土,福泽后世百姓,也因此受到潮州世代的景仰尊崇。

宋代重修韩文公庙时苏轼在碑文中赞誉他 "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回家之后又翻出古文观止中《祭鳄鱼文》来读,短短百余字掷地有声气势如宏,展现的非凡决心配合以超强的执行力,可为千百年来为官治国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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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这座民国打造的韩愈像端庄圆润尤其像城隍老爷形象,可见千百年来他始终被潮州人民视作庇佑一方水土的神灵,而如今这座清瘦的官员像则是87年重修时根据永乐大典的韩愈画像所塑。右侧这块碑刻“功不在禹下”,是取自韩愈文章中用来称颂孟子传扬儒家思想的功绩不亚于大禹治水,后人则用此句同样称颂他本人。可见地方治理中农桑水利等基础建设之外,开创社会风气与思想文化的引领与水土治理具有更深远的意义。

想起之前读到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三部曲,过去千百年来有识之士不断在各地引领风气,而其根本原因在于,“落叶归根的传统为乡土社会保持着人才,过去有能力的人即便飞黄腾达也不会忘记故土,他们利用在外获得的声望条件为家乡谋福利,也帮助老家其他人成才使得此地不断人才辈出……”,但这样的情况在百年前的工业化城镇化进程中有所改变。

书中提到“如今青年人想方设法离乡,费劲心思谋个职位,也适应了与乡村截然不同的城市观念和生活方式,原有的桑梓情谊被割断了,他们不再愿意回乡为其所用,结果是不断输出最优秀子弟的乡村同时失去了人才和未来发展的可能”,这种担忧到如今看也并未改善,也似乎可以作为许多有底蕴有古风之地如今逐渐式微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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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是在到达开元寺前的街巷拍的,这里有许多买竹制藤器的铺子,尤其喜欢用自然竹木制作的日用器,材料易取又平价,做工不甚讲究但巧妙实用,处处可见一种因材制宜物尽其用的民间智慧,想来百余年前的潮州一定不少竹器铺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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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老城区的街巷,可见人力三轮车,扛着竹草杆售卖玩具的小贩,一路发出声响引逗小孩,似乎现代城镇化的步伐并未大迈,隐约中保持着古意。

一如这张旧照片上街口挑着担子的行商,探出脑袋好奇的孩子。不过这张关于已经消失的青龙古庙的旧照片上,我最爱戏台上刻着的那句对联“宜将后辙观前辙,且把今人作古人”,观照这些古迹旧影,今生又何尝不是短短数十年自导自演的戏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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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影》书里这么一段我印象很深,“外地访客觉得牌坊街很漂亮,但目之所及的是近年重修的。”原来潮州遗留的几十座古牌楼在50年代和文革期间几乎都拆光了,“那会,人们急着让它们重生,就像当年急着让它们倒下一样。”

在潮流下大拆祖宗封建迷信旧物,又在景点打造热浪里大肆重建仿古建筑,但谁思考过这些牌坊树立之初的意义?到如今牌坊上纪念了谁,他曾有什么功绩也无多少人知道。只愿宗祠不再沦为旅游景点,而古训也不只是老宅墙上的楹联,当今人穿行坊间多少能了解头顶四个大字的意义,反观自己多少获得一点见贤思齐的感悟。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爬到韩公祠顶部便可远眺广济桥,视角跟老照片上的一致。经常在拍照,在记录眼见的古人留下的老建筑、老街巷、遗迹石刻,或是平日周围的,或是旅途中遇到的,也时常想,老房子旧物件它们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什么?可能我父亲曾在这条街上长大,爷爷年轻时在这院落里念书,素未谋面的曾祖父在日军轰炸时曾躲在这座教堂,又或者这城墙这古树见证了此地家族的兴落市镇的盛衰,一切都与我血脉相连。

曾经登上上海老城厢内仅存的一处城墙,可以触摸到这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短短数十米,却清晰可见上面不同的花纹和铭刻,这些都来自于明代嘉靖年间(1553年)的上海城内无数人家自己的围墙,当时为了共同抵御沿海倭寇的不断来袭抢掠,需要快速筑建围墙烧窑制砖来不及,于是各家各户拆解自家围墙砖块用来垒砌城墙,正是这些带着各家印记“众筹”而来的砖块残存到今日,才让我得知这500年前的动人故事。

昔日潮州旧影对照记

如果这些东西不存在了,可能后人无法了解自己从何处来,而这些先祖留下的,即便是小物件也留存了先人的痕迹和温度,整片古迹便可还原些许历史的场景,留下一些线索让我们去了解祖先的生活和古人曾经达到的文明高度。

对于历史留存的,若仅仅是拍摄留档建立遗址,就有如只会口头诵经而不明义理。总有人说“不忘初心”,要有“感恩之心”,那初心是什么?是珍惜前人辛苦所建亲手所载;怀着感恩之心,是懂得保护也应当延续祖传之技法古有之精神。不仅仅为了记住也为了传承。

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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