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20年前,我从西海固搬迁贺兰山下,过了段穴居生活,栽活了几棵柳

宁夏银川,贺兰山下闽宁镇。

李渊老人今年86岁,镇上的万人熟。他精瘦精瘦的,双颊下陷,下颏蓄着一小撮山羊胡须,成天戴顶六牙小帽,背着手穿梭在小镇的文化广场上。已是初夏,新时期农民讲习所门前广场的树荫下,每天聚着许多乘凉休闲的老人,有走方儿的,有下象棋的,有打扑克牌的,人们席地而坐,各自组队,分别进行娱乐。李渊观棋不语,长时间沉默时,我能感觉到有种气息逼近着他。而他对于死亡的话题并不避讳,他拉着我的手说:“再过几年,我90岁了,我把儿孙带到闽宁镇,家庭责任早已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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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人不一般,口语里流淌着隽永。我想,那一定是他人生的经验和智慧。我们请他讲讲搬迁的经历,他抬起手背蹭了蹭眼角,两眼明亮了起来。张口说:

瓜皮嗑开瓤上来,

六月的糜子穗出来。

贱脚踏到贵地方,

我走在了离乡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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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老人说起古今时,身边很快围拢了一圈人。移民搬迁的经历,家家户户都相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李渊老人讲出来,味道就不一样。于是,大家纷纷竖起耳朵。

20多年前的一个夏夜,西海固忽然下起了暴雨。暴雨过后,西吉县杨庄大坝泄出了可怕的山洪,大水迸溅,村里大片的房屋被淹没。洪水涌进李渊家,齐齐淹过窗台,粮食全被冲跑了。平时田里水都灌不上,而一场暴雨竟使大坝决堤,淹没半个村庄。李渊欲哭无泪,伤心欲绝,他再也没有心思继续生活西海固。遭了水灾的第二天,县上的扶贫干部带着钱和粮进村办理救济,李渊瞅了一眼,钱和粮一样都没拿。他忽然放声大哭,那哭声恓惶悲凉,弄得扶贫干部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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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毕,他对扶贫干部说,政府要救济,就让参加移民吧!他说,他想要搬到闽宁村去,想要平原上的两亩庄园、六亩田地,还想吃上黄河水。那时,闽宁村移民区刚刚开始接收移民,西海固人正一拨拨朝着北方平原上搬迁。

三天过后,已是花甲之龄的李渊,给亡故的先人上了坟。和儿孙带着水和干粮,无所牵挂地投奔了闽宁村。他们离开西海固时,是个清晨,乡亲们站到村口大槐树底下送别,都说到了川区要把生活过好。有个邻人,把几根细细的柳枝递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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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从今天起,你是离乡的人,把旱柳枝插到新庄园吧。”

——“家乡的旱柳枝若能成活,你在闽宁村也能生存下去。”

——“如果旱柳枝能长成大树,你们家的生活保准能过好。”

在乡亲们的一片祝福声中,李渊带着儿孙三辈人,乘坐一辆雇来的手扶拖拉机,朝着北方的银川平原出发。车厢里,坐着全家人,松松垮垮地载着全部家当,铁锨、䦆头、锅灶、衣服和铺盖卷儿,还有家乡细细的旱柳枝。从西海固到闽宁村,拖拉机冒着黑烟从清早跑到深夜。离别西海固的这一天,李渊老人把眼泪淹在了胸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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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老人毕生务农,但却有着难见的幽默劲儿。刚来时,没家没舍,他只好把那几根旱柳枝插到了路边上,而今它们已经长成垂柳依依的大树。老人对我说,这次移民搬迁是他人生中最成功的决定。接着又说:“我来了,闽宁村还是个宽大的戈壁滩呀,荒无人烟,好多人嫌,而我一看就爱死了!自建土坯房之前,全家人住在两个地窝子里,做饭就在露天的帐篷里,成天灰头土脸的,吃了不少沙子。”搬到闽宁村的第二天,有个过路的川里人(周边老住户)见他拖家带口,住在地窝子里,很可怜,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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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窝子

川里人关切地说:“老者,这烂戈壁滩,千年不下雨,万年不长草。”

李渊点点头,脸上仍然兴奋地笑着。

川里人很吃惊:“这地方,若能坐人(生存),哪还能轮到你。”

李渊两眼四处瞅,连连说:“好大的川啊!平平整整的川啊!”

川里人一愣,失望地说:“老者,你糊涂了,你真是个老山汉啊!”

李渊也不甘示弱:“你是川地里的鸭子,肯定不知道这里能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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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老人和那个川里人对看一眼,都嘿嘿笑了起来。李渊把川里的老住户,称之为“川地里的鸭子”,这并不是骂人的话。在西海固移民看来,生活在黄河边上的人,都像鸭子那样会浮水。李渊说,周边的老住户不知道,西海固千沟万壑,哪有这么大的川啊!老人朴素的思想里,要给儿孙寻找一块能浇上黄河水的平原过生活。移民搬迁之后,虽然环境、气候和地形都发生了变化,可李渊的内心格外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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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老人第一次站在荒漠戈壁时,只觉得眼前开阔了起来。他把戈壁荒滩不叫荒滩,也不叫沙滩,而是叫成——川,他说这地方是一眼也望不透的川。贺兰山顶飘来了一团团硕大的流云,很快就有一片片荫影遮盖过来,李渊瘦小的身影晃动着,把䦆头搭在肩膀上,在戈壁滩的砂砾间费力地挪动着,旷野发出吱吱啦啦的脚步声。

那时他就想,再不回老家了,除过给父母坟头点个香(上坟)的时候。到以后,他殁了就埋在这平平展展的川地里。李渊老人是闽宁村的早期移民,他说他这么想的时候,西面沿山公路上奔跑着很多汽车,东面包兰铁路上有火车呼啸着开来,头顶轰隆隆掠过一架民航客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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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初识闽宁镇的我,在夜色中流连。宽阔笔直的沿山公路过境,隔开老镇区与新镇区。新镇区的闽南古厝群落间,街市日渐繁华,霓虹闪烁,人来人往。漫步在夜晚的新镇区,古厝群散发出温润的气息,而我仿佛置身某处江南古镇。行人如织的步行街,出现了养生会所、音乐餐厅、品牌汽车销售以及搏击运动俱乐部。晚饭后,这里的广场舞热情奔放,旁边展板上“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字样在灯光下分外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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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就听说,人们通过卫星数据制作而成的夜景灯光对比图,可以分析出不同地区之间的繁荣程度或是贫富差距。经济发达地区的夜晚灯光很明亮,而贫困地区的夜色黯淡无光。闽宁镇,1997年被人们称之为闽宁村,也叫沿山公路149公里处荒漠,那里有成片的地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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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地窝子的李渊老人,那时靠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照亮眼前世界。闽宁镇的沧桑之变,仿佛就在这夜色亮度的流变里。此时的闽宁镇,和几十公里外的银川城一样灯火通明。有灯的日子,只能证明人们顽强地存活着,流光溢彩,那才叫幸福。(文I樊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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