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
1
浴室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半透明的玻璃門裡隱約見到沈坤健碩的身體，劉子瑜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液。
這是銀川郊外的一處民宿，人很少，基本碰不上熟人。
在前臺付押金時，工作人員習慣性地說，您好，請出示一下你們的身份證！
劉子瑜和沈坤都側過臉，略有些尷尬。
昨晚，王朝暉罵劉子瑜，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就你，我放你出去找男人，你看哪個男人肯要你！切！
劉子瑜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她的臉通紅，被憤怒包裹著，太陽穴火燒火燎地疼。
你等著！劉子瑜流著淚，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結婚6年，低到塵埃裡的原因不在乎當初自己已經不是處女了，王朝暉一直逼問劉子瑜第一次到底給了誰？
劉子瑜沉默著，一個字都不願意說。
她下了班就直奔菜市場，煎炸烹煮換著花樣做好吃的，家裡家外一把手，冬天醃鹹菜、夏天做涼麵，把王朝暉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就算是一塊石頭都把它捂熱了。
劉子瑜是這麼想的，所以她給王朝暉買一千多的襯衫，給自己買一百多塊的便宜貨，王朝暉和孩子不想吃的東西全留給她，她怕浪費，扒拉幾口嚥進肚子裡才覺得心安。
6年的時光，劉子瑜漸漸成了一個滿臉油膩的女人，一走路，腰間的肥肉晃盪著，眼角的魚尾紋也肆無忌憚地生長。
沒有人再給劉子瑜獻殷勤，包括王朝暉，什麼情人節、結婚紀念日、生日等等，王朝暉想起來時，都淡淡地說一句，工資卡在你那裡，想買什麼自己去買。
想不起來了，這一天也就當平常日子過。
劉子瑜有時也會發呆，比如下雨天的時候，她坐在辦公室裡對著窗外發呆，她會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個雨天，想起高虎。
那時，劉子瑜是個清瘦的少女，喜歡學校門口的肉夾饃，喜歡吃羊雜碎，高虎成天在她面前絮叨，哎，你看人家艾靜多漂亮，長得真好啊，又白又嫩，我想追她。
好嗎？劉子瑜白了他一眼，心裡莫名的酸楚。
我昨天晚上夢到艾靜了，真的！高虎一本正經地說著，似乎還隱藏了什麼旖旎的香豔情節。
不要臉！劉子瑜罵道。
她痛經，疼得厲害，每次大姨媽來了都滿頭大汗，還會上吐下瀉。
高中部樓下有一株高大的蘋果樹，鬱郁森森的氣息裡藏著蘋果花的清香。劉子瑜下午央求高虎回家的時候用自行車帶著她，這樣還能快一點回去，他答應了。
於是，她站在蘋果樹下等他。
過了許久，高虎提著一個塑料袋騰騰跑過來，劉子瑜問，你幹嘛去？
艾靜肚子疼，想吃學校門口的拉麵，我給她買過來放好我們再走！高虎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你真的喜歡她？回家的路上，劉子瑜第一次沒有環住高虎的腰。
他大咧咧地反問，難道喜歡你？你又那麼討厭我！
誰說我討厭你了？劉子瑜爆炸一般地問道。
高虎的聲音裡充滿欣喜，那，你喜歡我？好啊，我也喜歡你，早就喜歡了！
劉子瑜慌了，口乾舌燥地說，你剛才還說喜歡艾靜，你個騙子！
3
學校的馬路對面那一條街都是夜來香，黃色的和玫紅色的，眯眼瞧去，色彩繽紛。
風一吹，滿身都是花香。
高虎停下車子，一把揪住劉子瑜的肩，他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眼神炙熱地說，我是認真的！
劉子瑜結結巴巴地說，那個，我，那個，你怎麼這樣啊，你，我……
周圍方圓百里似乎都沒有人，也就那一分鐘之內沒有人，猝不及防的，高虎溼潤的嘴唇帶著淡淡的幽香印在她的唇上，然後，迅速離開。
你，你這個壞人！劉子瑜心如鹿撞，18歲的生命裡，還沒有哪一個瞬間這樣心慌意亂的，她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環住高虎的腰，惡狠狠抓了一把。
啊啊啊！高虎鬼喊鬼叫著，自行車風馳電掣一般往前奔去。
往後很多年裡，劉子瑜都會想到這個畫面，每一次，都忍不住想笑。
後來，高虎去當兵了。
劉子瑜追到了人武部，他穿著軍裝，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呲牙笑著，說，等我。
再後來，她上了大學，很認真地坐在圖書館裡給他寫信，寫自己吃了什麼，買了什麼新書，遇到了什麼人，以後想生幾個孩子等等。
然後，就等高虎回信。
高虎的字寫得很好看，他說，憑著這筆好字，他會努力考軍校的。
你去救火，害怕嗎？劉子瑜問。
害怕啊，但是，這是一個軍人的使命啊，我是男人啊，就不怕了！傻丫頭！高虎回信了。
他們一直都這麼奇怪，雖然明明可以打電話，可以發短信，還可以視頻，劉子瑜享受寫信的過程。
19歲那年生日，她去部隊看他。
他請假出來陪她，大冬天的其實沒地方可去，他們就去看電影，壓馬路，他搓著她的臉，把烤紅薯放在她的懷裡，趁著沒人注意在她的臉上啄一口，兩個人咯咯咯笑個不停。
我會攢錢買房子的，不讓你受苦！哦，我也會學做飯，女生做飯太辛苦了！高虎的臉蛋紅撲撲的，憨憨地在路燈下笑。
劉子瑜倒是想，他為什麼不跟著自己去賓館呢？如果他想要，自己也願意給。
可是，他送她回去，叮囑她睡好，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就回去了。
他攢了一筆錢，給她買了一條裙子，因為劉子瑜喜歡穿裙子，春夏秋冬都愛穿。
裙子是某個牌子的，繡著一朵玉蘭花，淡淡的藍，襯得劉子瑜明眸皓齒。
劉子瑜嘟著嘴，說，傻瓜，難道你不愛我嗎？不喜歡我嗎？
高虎抱著她，親親她的頭髮，聲音嘶啞地說，正因為喜歡，才不想輕易就那樣。
劉子瑜想，和高虎結婚以後，我才不會變胖，也不會變醜，一定要美美的。
要是吵了架，他一定要哄我，我才肯和好。
要是打架，算了，反正我也打不過他。
我會隨軍吧，只要和他在一起，怎麼都行。
4
那一年的冬天，高虎休假，跑到學校找劉子瑜。
劉子瑜嗷嗷叫著撲到他懷裡，好幾個月沒見面，高虎瘦了，好像也高了一些。
她想知道他的心情，他吃的什麼，他過得怎麼樣，忙不忙？想討他歡心，他喜歡高個子的，就恨不得自己再長高一些，他喜歡瘦的，就夢想睡一覺起來就變成瘦子，他要是喜歡長髮，那這一秒鐘起就要留長髮了……
她死皮賴臉地窩在賓館的房間裡不走，他過來抱她，準備攆他走，兩人鬧哄哄的，嬉笑中吻著對方，天崩地裂一般，意志力完全瓦解，她的四肢發軟，縮在他的懷裡，聲音輕輕地說，輕一點。
嗯！高虎附在她耳邊，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我是正常男人喲！
切，劉子瑜笑了，長成大人之後，忽然說男人這個詞很搞笑啊。
呀，這個時候笑場，這丫頭！他嘀咕了一句，就又吻了過來……
知道高虎犧牲的那天，劉子瑜大四，她去應聘，準備得很充分，是一座市中心的小學，試講也挺成功。
她的眼淚鋪天蓋地的，溼漉漉滾了一地，睫毛膏糊了一臉。
新聞裡播出了高虎的事情，那次救火，被帶走的有四個人，那些年輕的面龐都永遠定格在了某時某刻。
劉子瑜的手發抖，她恨自己為什麼不在他身邊，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和他結婚，給他生個孩子。
閨蜜勸她，傻瓜，你應該慶幸，還好，沒結婚！要不，剛結婚就成了寡婦，該怎麼辦？
現在，你悄悄的，再嫁人不要提起這個事情。
劉子瑜開始努力工作，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一晃，她成了29歲的大齡剩女。
相親時，介紹人會把對方的工作、薪水和父母的單位等等信息發過來，附帶照片。劉子瑜也把自己的發過去，附帶上美顏之後的照片。
很多人憑著外在條件，就決定這個人不必見了，那個人需要見一下，可以發展，包括劉子瑜自己。
劉子瑜遇到王朝暉時，她已經30歲了，不太相信愛情，逐漸麻木不仁，只是想找一個穩重的男人結束剩女生涯。
而王朝暉也是誇劉子瑜大方、溫柔，能力突出等等。
劉子瑜家陪嫁50萬，王朝暉家買了房子，自然，婚前房產沒有她的份兒。
從嫁給王朝暉的那一天起，劉子瑜的媽媽就一個勁叮囑，看他心情好，過去把你的名字加上，要不，就再買一套，咱們不能吃虧啊……
5
王朝暉很在意劉子瑜不是第一次的事情，他甚至開始懷疑她的品行，但劉子瑜不願意告訴他。
人到中年，對很多事情都麻木了，她知道他在意，她卻懶得解釋；他也明白劉子瑜為什麼低到塵埃，卻越發蹬鼻子上臉，油瓶倒了都不扶。
劉子瑜和王朝暉吵架之後，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流淚。
她發瘋一樣想念高虎，數年的光陰過後，她才明白，原來一個人赤裸裸拿出真心來去愛一個人，不考慮世俗的條件，不考慮年齡、身份、地位，那是金子一般珍貴的年少時光，是純粹又簡單的感情，她蒐集了很多笑話念給高虎聽，隔著手機的聽筒，聽到他呵呵笑的聲音，她的心都是暖的；他給她寄子彈殼做成的飛機，給她寫信，在印花的信箋上龍飛鳳舞地寫字……
忽然之間，彷彿就過了十幾年，她除了在單位對領導恭敬有加之外，再也不想討好任何人，王朝暉今天想吃米飯，她就做米飯，想吃麵條就做麵條，都依著他就是了，只是想清靜地一個人看看電視，翻翻書。
而她，習慣了扎馬尾，穿襯衫和牛仔褲。
沈坤是單位新來的實習生，劉子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魅力，讓這個又高又帥的小夥子青睞有加。
他給她偷偷放一個酸奶，還幫著她做筆記，誇她的絲巾好看，第一個點贊她的朋友圈。
劉子瑜問，你個小屁孩，傻乎乎的懂什麼。
沈坤眼神撲朔地說，姐，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受過傷，就想疼你，對你好！
一句話說得劉子瑜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她知道，自己胖了，醜了，再也沒有什麼魅力讓王朝暉說哪怕一句溫柔的情話，他只當自己是老媽子！
此刻，她躺在床上，眼前忽然又清晰地閃現出高虎的影子，很多年都沒夢到他了。他剛去世那幾年，劉子瑜想到高虎就淚流滿面，精神萎靡不振，漸漸的，世事滄桑，再也沒有哪個男人像高虎一樣疼惜自己，而她，也沉淪在這人間煙火裡，任憑王朝暉侮辱和損害。
沈坤洗了澡出來，裹了條浴巾，他怔怔地望著劉子瑜，輕聲問，你哭了？
劉子瑜回過神來，說，想起了一些事。
傻丫頭，你這樣讓我挺心疼的。不開心嗎？如果不開心，就哭吧，哭一場就舒服了！沈坤刮刮劉子瑜的鼻子。
驀然，她在他的面前，像個小女生。
劉子瑜一笑，淚珠滾落，眼圈也紅了，她說，我醜了，也老了，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
哎，姐，你就像我去世的姐姐，心善，所有的委屈壓在心裡！沈坤的眼圈也紅了，抱著劉子瑜嘆息了一聲。
那一晚的時光過得特別快，劉子瑜也忘了自己到底有沒有和沈坤顛龍倒鳳，她只記得，從賓館出來時，帶著夜來香的氣息，甜軟、清冽。
回到家，王朝暉發了短信道歉，老婆，對不起，我不該說那種話傷害你，這麼多年來，你為我們這個家付出太多。從今以後，我會打起精神來和你好好生活的，請你原諒我！
劉子瑜給單位請了半天假，躺在床上眯起眼，腦子昏沉沉的，高虎走進來，他笑眯眯地說，嗨，傻丫頭，其實，我從來都沒喜歡過艾靜，就是想讓你吃醋……
討厭你！劉子瑜甜甜地笑著，翻了個身，揉眼一看，原來是個夢。
昨天孩子就說要吃酸菜餡兒的包子，劉子瑜發了面，準備好了菜，她看看錶，也差不多該開始做了。
翠脆生生：中年美少女一枚，現居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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